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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过宁夏、我见过战争、我闻过屠城时的血流成河。在人间地狱挣扎的,不是延续数百年的大端贵族,不是飘渺得万代苍生……是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若为了万世之安,无为旁观。这样的苟活于世,与刍狗何异?这样的平安,算得上平安?”
  “你们倾星阁的天下大道,我始终学不会。见死不救如何心怀慈悲,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苍生?我是个心软寡断之人,算不得什么逐鹿中原的枭雄之辈。我看不到那万代之后,我只能瞧见当今的世道。我力有未逮,唯有保护身侧之人,救活身侧每一个我能看见的人。”
  “谢太初是我倾心相爱之人,是我结发夫君。他救我、爱我、护我。牺牲良多。我若以他之性命换这皇权富贵,与赵戟何异、与禽兽何异?我如何面对天下人,如何践行我的道?”
  赵渊言语激昂,说到激动之处,眼泪不由自主落下。
  “他若死……我如何独活。”赵渊哽咽道。
  无忧子站立在廊下,安静地听着他的话,似有触动,过去片刻,他抬眼去看远处的密林,那密林后是摆满了数百倾星阁门徒牌位的祠堂。
  “说完了?”他问。
  “是,仙尊我……”
  “你可以走了。”
  赵渊一怔:“仙尊?!”
  无忧子一甩袖,转身离去。
  赵渊抬头,自己竟又回到了山门下。
  *
  谢太初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那个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满天星宿。头顶的紫薇星端坐宫中,一明一灭、闪烁的光亮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窥探,压迫着他,往黑暗深处坠落。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什么托住了他的身体,将他从星辰深处拖了起来,缓缓向上、向上,直抵群星。
  那些星光逐渐变得璀璨,接着连成了一片,成了明亮的光。
  谢太初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个空旷大殿的中央。奶白色的阳光从藻井中渗透进来,温柔地照亮了殿内。在他的上方,以精巧机扩所控制,一些木制的圆球正在缓缓运转。
  这运转中的木球,与天空中的命数十二宫一一对应。
  地面金砖上,绘制天下地图,仔细去看,隐约间,在山川河流中又依稀可见太极八卦之形。
  “乾坤大卦。”
  无忧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谢太初回头去看,他正合上殿门,缓缓走到了面前。
  他仰头去看头上星宿,有些感慨:“大端朝建国,倾星老祖推演气运,率领教众跋山涉水入蜀选址,在此起庙宇、修楼台,吸纳天地精髓、盘踞大端命理龙脉。这乾坤大卦便是那时便存在至今的,已有三百多年历史。这其间,我倾星阁诸位得道仙师多次逆天改命、重布星宫,挽救大端朝命数……”
  “师尊。”谢太初唤他。
  “倾星阁存在三百三十四年了,我见过太多同门惨死,他们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可是我并不明白。真的有天道吗?真的有命数吗?我等之死真的有为大端续命否?还是大端本就不到亡国乱世?为了这样的虚妄的言论,虚妄的命数,要一个人、要数百人……去死……那么到底是眼前这些人的性命重要,还是那些未曾谋面甚至未曾出生的人的性命重要?”
  “我们总要救苍生,可什么是苍生?苍生又在何方?我面壁参道,游历世间,却依旧没有答案,道行因此停滞多年。直到……直到刚刚……”无忧子看他,“有人给了我他的答案,也许不算最好,却已可以解答我心中的困顿。我已通透了。”
  “这个人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过渺小一人,无法与天道抗衡。他救不得千秋万代,唯有救眼前之人。不然与禽兽何异?”无忧子感慨。
  谢太初一震,喃喃道:“是赵渊。”
  “是,就在山门外……你想见他?”
  谢太初半坐起来,他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艰难道:“我已强弩之末,何必见他,让他伤心。”
  “你曾耗费修为,推演乾坤大卦,窥探天道,知道了赵戟乃是命定之人……你所剩无几的修为,便要拿来推演下半阙,为赵渊重布星途,送他走上帝座。这便是你选择了这条路的命运。如今,他已获民心、又攻城略地势不可挡,只要你以命换命,他就能得到天下。你又何必再见他……”
  无忧子问他:“这是不是你本来的计划。”
  “师尊说得没错。”
  无忧子走到他身侧,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太初,你知道你的名字由何而来?”无忧子问他。
  “我,本名谢初,太初乃是师尊为我起的道名。算下来正好是太字辈,便名为太初。”谢太初回道。
  “也不止如此,我多少有些私心。”
  “私心?”
  “道自虚无生一炁,便从一炁产阴阳。阴阳再合生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注2】你是我从人间地狱中捡了回来的孩子,我见你时,你站在尸山之上。你的命数断绝,没有过往、更无未来,正如自如世界混沌之初,正如天道自无到有的那缥缈的先天一炁。【注3】……这从无到有的道,便是太初。”
  “……徒弟惭愧,领悟不够。”
  无忧子抬头看向头顶的机扩星宿:“三百三十四年,倾星阁所给予大端的足够了。这些鲜血和牺牲,足够完成任何谶言,足够偿还任何亏欠。倾星阁的过去,便让它在贫道这里告一段落,未来的一切,包括大端、包括苍生,甚至于未来……自有自的路与道。不应执着于此。”
  “师尊?”谢太初直觉不妙,想要起身,无忧子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掌犹如千斤,让他无法动弹。接着自无忧子掌心传来一缕天罡之气,袭入他体内,与他体内的无量神功相撞击,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力量冲击他体内经脉,一瞬间,浑身剧痛让他顿时颤抖,一口血吐在了地面那山川之中。
  他急促喘息:“师尊!”
  片刻之间,他浑身功力尽废。
  还不等谢太初剧痛有所缓和,无忧子大袖一挥,殿门打开,接着谢太初便被他甩了出去,落在了殿外青石板上。
  谢太初在地上挣扎,待剧痛过去,身体内竟空空无物,无量神功的修为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而那些因为走火入魔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竟然与无量神功一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踉跄站起来,抬头去看。
  无忧子正缓缓合上殿门。
  “师尊,推演乾坤大卦的后半卦便要耗尽修为丢掉性命!这样的事本应我去做!”
  “以你这微末所剩无几的功力,如何运行得了乾坤大卦,如何重布星宫?如此孱弱之人,怎配为我倾星阁之徒?我已废你全身修为,从今日起,你便被我逐出山门,再不是我倾星阁弟子。”
  他冰冷的眼中有了温柔的色泽。
  “太初乃是混沌之终结,万物之伊始。这是为师予你的厚望。”
  说完这话,无忧子合上了殿门。
  那殿门一经合上,任由谢太初捶打竟纹丝不动。
  又过片刻,大地震撼,天地嗡鸣。
  其间有无忧子释然大笑之声传来
  犹如幻觉。
  可真切在耳边。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生亦何为,余将渡河!
  本身晴朗的天空忽然暗淡下来,太阳依旧在天中闪耀,可是漆黑的天空中星宿依次浮现。
  北天之中心,代表着紫微的北极星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象征着命数的十二宫缓缓运转。
  可是就在下一刻。
  运转忽然停滞。
  所有的运转都停顿了下来。
  北极星上那代表着紫微的星辰开始向着相反的方向移动,它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拉扯,撕裂,离开了属于它的命宫主星位置。
  与此同时,在北斗星中的勾陈星则被推动着,往北斗星的方向而去,最终占据了原本属于紫微星的位置。
  这个过程漫长又迅速。
  像是经过了亿万年的更迭。
  又像是一眨眼中的瞬息。
  那颗替代了紫薇,盘踞在北方天空中的勾陈,闪烁了一下,爆发出来了超越紫微的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瞬间,黑夜被这光芒浸透。
  漆黑的天空重回明朗。
  此时天光乍破,云雾尽散。
  在这孤峰之上的倾星阁,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袒露在天光之下,接着有鸟叫虫鸣之声响起,似云台仙境。天下静谧,万物归元。嘈杂的内心和所有的一切纷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洗涤。
  寂静的祠堂里,沉郁之气一扫而空。
  而那勾陈……抑或者现在唤做北极星的存在,不屈不挠地在天空的北侧闪耀着,光亮竟能与太阳一较高下。【注4】
  乾坤大卦已行,星宫被重塑,天道被篡改,命运已天翻地覆。
  谢太初捶打至力竭,知自己再无能为力,于殿前叩首三次,未曾起身便已有热泪洒地,难以自己。
  “不肖徒弟谢太初,拜别师尊。”他颤声说道。
  *
  无忧子离开后,赵渊在山门前又徘徊许久,可云雾缭绕之中竟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许久后,有一道童打扮的少年出现,对他说:“请王爷下山吧。”
  “太初性命危在旦夕,还求仙人待我去见无忧子。”
  “师尊说了,你要找的人不在山上。”道童道。
  赵渊怔了怔:“什么?”
  “你要找的人与我倾星阁缘分已尽,不在山上。”道童又道,“您与我倾星阁缘分亦尽,是上不了山的。”
  “你是说……你是说,太初不在倾星阁?”
  道童不答,鞠躬道:“还请王爷早日离开。”
  说完这话,道童转身就走,再不理睬赵渊。
  赵渊在山门又站了片刻,道童的话似乎难以相信,可是不知道为何,绝望的心里生出了新的希冀。
  他抬步离开,往山下台阶走了数十步,再回头去看倾星阁的山门,竟然消失不见。
  心中那种可能的预感变得强烈,他继续援梯而下,行至那摇摇晃晃的索道桥旁时,心已急切跳动,迫不及待想要走过索道桥去,去看看桥的那一边。
  看看人间的那侧,是不是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是那么的急切上了索道桥。
  快行到彼岸,便瞧见桥那一边似乎有人影。
  心头一动,脚下竟然空了,便要跌落悬崖,就在此时,手腕被人拽住,猛地一拉,竟然过了桥,落在什么人的怀抱中,两人又倒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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