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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裴绍卿早看透了生死,这回也是又再次动了真情,痛苦的哭了起来。
  文氏知道他此刻心中是怎么想的,他定然是后悔了的。他肯定在想,若他此刻没被判以极刑,他还有能出来的那一日,能陪在她身边,能看着她一朝分娩,能陪着孩子一起长大……那该多好。
  “二哥,这已经是极好的了。”文氏也很难过,但她极力忍住了,“大夫说我的胎很稳,只需好好将养着,就一定没问题。二哥,你我如今也能为人父母了。”
  “嗯。”裴绍卿搂抱着人哽咽,他将脸埋在妻子的颈窝处,“对不起,我真的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如今再言悔过,已然毫无意义。文氏知道一切早尘埃落定,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了,所以,她面对丈夫的忏悔,也只是说:“嗯,知道错了,咱们改了就是。如今为自己曾犯下的错受罚,待十八年后,又可以重新做人了,到时候,定要好好做人。”
  夫妻一起抱头哭泣,但也不能相处太久。没一会儿,狱卒便过来请文氏出去了。
  二人都稍整了一下衣裳,文氏临别前,站在牢栏外同丈夫道别道:“二哥,我走了。你放心,我会好好过余生的日子,你不要牵挂。”
  “嗯,好好过日子。”日后若再遇到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就改嫁了吧。
  但后面这句,裴绍卿始终没勇气说出口来。
  裴绍卿手脚皆被镣铐铐着,他不能追随她太远,只能目送她离开。
  直到妻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视野,裴绍卿这才蹲了下去,埋首哽咽起来。
  此次一别,即是永别。余生……他没有余生了。
  这一刻,裴绍卿忽然想到了年少时期的事。当年裴家,还是东湾巷里的一户小户人家。家里宅子不大,兄弟姐妹们挤住在一起,日日吵吵闹闹的,十分的温馨。
  若人生可以重来,他一定会选择另外一条路。只是……人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冬至这日,地牢里传来了消息,说是裴绍卿自我了结了。
  还没等到极刑那日,他自己结束了性命。
  *
  转眼又是一年春,傅灼任将满,请旨外放为官,天子萧奕同意了。
  如今裴家已倒,傅家却仍如日中天,萧奕心中自有自己的盘算在。
  中宫皇后多年来只育有一女在,多年无子。萧奕百般思虑后,便寻了个机会,趁势把当年宸妃所出的大皇子记到皇后名下。
  储君虽仍未立,但天子此举自然表明了立场和倾向。大皇子再无外戚干权,二皇子却有母妃傅贵妃,有外戚傅侯府……在二位皇子尚瞧不出才情品性有明显高低之分的情况下,举朝清流之贵自然也会更倾向于大皇子日后为储。
  且皇后母家并无太大权势,故对天子此举,群臣并无异议。
  贵妃近来身子一直不好,从去岁秋时起,就一直断断续续的缠绵于病榻之上。太医来诊,说贵妃是心病,乃心思郁结所致。原以为等过了年开了春后,贵妃身子能够有所明显的好转,却不想,反倒是在春寒料峭时,病得更重了。
  萧奕自然知道贵妃的心病所在,但他在这件事情上,却是不能如贵妃所愿的。他是天子,他必须要权衡朝堂局势,哪怕再爱,也不会拿储君之位当儿戏。
  所以,贵妃病中时,萧奕倒常过来昭仁宫这边探望。只是对贵妃心中有求,所要,他给不了。
  傅贵妃自那次提了朝堂之事,然后被萧奕斥责了一顿,之后她就再没提这些。她还如从前一样,天子来看她了,她就笑脸相迎,若不来看她,她也不会再一心等着。
  她心里有苦,有憋屈,但却无人能诉说。日子久了,抑郁成疾,便坏了身子。
  她也想过,要好好振作起来,也想过要不再把这些事放心上,可是……她似乎很难做得到。她同他总角便相识,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当年若不是温懿太后临时横插一手,干预了他的婚事,她其实是要嫁给他当妻室的。
  傅贵妃身子每况愈下,连皇后都担心了起来。这些日子,皇后也常常往昭仁宫来,也时常会宽解傅贵妃一二。
  季皇后同傅贵妃之间,一直和睦相处了多年。连外人都赞叹,说是季皇后处理六宫,傅贵妃协理六宫,将内宫上下打理得是井井有条,古往今来,倒嫌少有天子的妃嫔能和睦如此。
  季皇后不是一个爱争风吃醋的人,傅贵妃同圣上的感情,她心中也一直都很清楚。想当年,姑母突然点了她嫁晋王为正妃,她心中还觉得对不住傅贵妃过。
  她当年也是有过心爱之人的,可拗不过命运嫁入了晋王府后,她也就认命了。拿丈夫当家主待,拿他的那些姬妾妃子当同僚,这样一想,心中便能好受很多。
  人生在世,不过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若日日不忿,活在不甘心之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对圣上不那么爱,只有扶持和敬重,所以季皇后每每待后宫中的那些女人,都十分宽厚。尤其是待傅贵妃宽厚温和。
  她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眼睁睁看着圣上和贵妃之间横插出一个宸妃来。说实话,易位而处,若她是贵妃,她应该也会难过的。先是正妻之位被季家抢了,后又是喜欢的男人的一颗真心,被裴家抢了。
  之后的十几年,宸妃仍深深烙在了天子心中。每每裴家出个什么事,天子不计较、或宽以待之,再去委屈傅家时,对贵妃就是一种凌迟。
  “你也要想得开些。”季皇后劝她,“你我都到了这把年纪了,其实很多事都要看开些才好。你瞧你,如今都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了?你若这样折磨自己,他放在心上还好,可他明知道你郁结所在,却也不为你考虑一丝一毫,你还这样作贱自己干什么?”
  傅贵妃一脸憔悴的卧靠在床头,闻声轻咳了几声说:“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娘娘为臣妾之心,臣妾心中是明白的。只是……只是臣妾实在没用,臣妾做不到这样。”
  季皇后说:“你也没有无用,你只是用情太深了。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皇后懂情爱,但却也知道,这种事儿只能靠自己,外人劝是无用的。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她看贵妃这样子,怕不是长寿之症。
  贵妃一直缠绵病榻,此事傅家自然也都放在了心上。但如今朝局如此,圣上希望继续制衡,不想二位皇子谁压谁一头,傅家除非举兵造反,否则也暂时改变不了什么。
  因着贵妃的病,老太太心疼,也跟着病倒了。
  这几日,吴氏秋穗等几个,都是交替去老太太床边侍疾。老人家茶饭不思,吃的也少,若再这样下去,怕也得一病不起。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所以寻了个时间,兄弟妯娌几个便围坐一起商量起了对策来。
  吴氏说:“贵妃自幼便用情至深,可圣上太过冷情了,这件事上,圣上明知贵妃心结在哪儿,却并不怜惜体恤丝毫,我实在也为贵妃不值。”又说,“如今还只是一个开始,圣上正值盛年,怕一时半会儿不会立储,日后新一轮的制衡,想必还要很久。如今裴家倒了,凭咱们这位圣上的性子,自然会更偏疼大皇子一些,以来打压咱们傅家和二皇子。若真那样,贵妃怕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如今都病成了这样,怕是已经命不久矣,又何谈还能有日后呢?
  傅煜手抚着圈椅,既心疼妹妹,也有点恨铁不成钢之意。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贵妃这一颗心,还仍深系在那个人身上。
  但又觉得,一个人生性如此,怕是一时也改变不了。
  “如今可怎么办啊。”吴氏愁得不行,“贵妃病重,连卢太医都求到咱们家来了,说是叫咱们想想法子,他怕贵妃会撑不过这一关去。可想而知,圣上是丝毫不顾昔日之情了,求去圣上跟前没用。唉,如今老太太因为贵妃也病倒了,眼下可如何是好。”
  秋穗冷不丁来了句,问:“若叫贵妃离开深宫呢?”
  “离开?”吴氏不明白,“都是贵妃了,如何还能离开?”
  傅灼却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他忙问妻子:“你是说……死遁吗?”
  秋穗点头:“凭如今咱们的手段和本事,能做到瞒天过海吗?我想着,日日困贵妃在深宫中,留她在圣上身边,叫她日日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对另外一个女子缅怀,她想必不能舒心。若能逃离那座牢笼,远离了那个人,外头天高任鸟飞的,什么稀奇新鲜事儿没有?到时候,眼界开阔了,心情豁达了,或许就一切都好了。只是若真这样做,弊端也有很多,我怕届时侯府兜不住。”
  这可不是兜住兜不住的事儿了,这是一旦被发现,是欺君之罪。吴氏不敢说话,只悄悄去看向一旁丈夫。
  傅煜倒沉默了,明显在深思,显然是有把秋穗的提议听进去。
  “此事若真筹谋起来……倒不算难,未必办不到。只是……还得小妹心甘情愿。若她不愿意,一切都是枉然徒劳。”
  “那我去问问她?”吴氏忙说,“正好趁着探病的机会,我去问问她,看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煜抬眼看向妻子,又再思索一番后,便点头:“那此事就交给你了。”
  从大房那边回来,秋穗同丈夫说:“咱们的这个圣上,只有失去的,才会珍惜。当年失去宸妃,便这么多年都记在心中。即便最爱他的贵妃就近在眼前,他也有恃无恐,并不当回事。我就想了,若有朝一日他也‘失去’了贵妃,他又会如何?届时,是不是也会将贵妃牢记在心中,然后夜深无人时,日日思念。”
  傅灼没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他不是萧奕这样的人,他摸不清这位天子对待感情的心。
  *
  吴氏同贵妃说了后,贵妃起初是惶恐的。但冷静下来细思之后,又觉得,这样的事未必就是荒唐的。
  只是接受是能接受,但真要她此刻就下了决心这样做,贵妃也难以抉择。
  她也很想振作起来,她自己倒了不要紧,连累了家中母亲,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她有时也恨足了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如皇后一样洒脱呢?为什么就不能如宸妃一样决绝呢?
  为什么她要这样卑微的去深爱一个男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她在委曲求全。为什么?
  这日萧奕又照例来贵妃寝宫探望,贵妃似心内有了决断一般,此番再见天子,她又拿出了当日干涉朝政的勇气来。
  “陛下一直劝臣妾好好将养,要将心放宽,可陛下难道真的不知道臣妾的心结在何处吗?”傅贵妃这会儿大有种破罐子破摔,了不得就是一死的架势,她态度自然就强硬了起来,“臣妾同陛下是什么样的感情,难道是宸妃可以比的吗?陛下只记得宸妃当年为你挡过箭,死在了你怀中,陛下可曾记得臣妾也为你险些失去性命?仿佛只是因为臣妾没能死成,那一切就全都不存在了一样。宸妃是当年齐王的暗桩啊,她是被发现了后,才倒戈陛下的。她为陛下一死,又何尝是心甘情愿没有丝毫算计的?可陛下却自从她离世后,处处善待裴家,处处针对臣妾的娘家。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多爱了你一点吗?”
  傅贵妃说出了这么多年深藏在心中的委屈,一朝倾诉出来,傅贵妃只觉得像是在同过去道别一样。
  她知道自己此番言论必然会再激怒眼前的男人,但她已经无所谓了。
  既已生了退却之意,又还有何畏惧呢?
  可能是如今看到了另外一条路的一点希望,所以,她也无所畏惧了吧。
  天子震怒是必然,但贵妃一旦豁了出去,便更肆无忌惮起来。
  有很多话,她实在憋在心中太久了。
  如今,索性一股脑儿全部说出来,也算是对过去作一个交代吧。
  萧奕被彻底激怒,在昭仁宫好生发了一通火后,气愤之余便下命将贵妃打入冷宫,全然不顾及贵妃仍在病中。
  一时间,贵妃顶撞圣上,被圣上下旨打入冷宫的消息,便传开了。季皇后听到后,立刻亲自去了勤政殿求情。
  萧奕这时候其实心中也后悔了,想着贵妃的病躯,他也心有不忍。
  但天子一言九鼎,朝令夕改不像话,所以即便皇后来求情,且他心中也有悔意,却仍未松口。
  萧奕原想着,等冷贵妃几日,待彼此都心平气和时,再寻一个机会放她回昭仁宫。可还没能等到有那样的机会,冷宫里却突然走了水。
  萧奕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火势滔天,似是要烧了半边天一样。他站在勤政殿,都能感受到那熊熊烈火的灼热之气。想着那是贵妃所在的方向,那一刻,他腿是软的。
  脚下没站稳,一个趔趄便狠狠摔倒在了地方。身边跟着的宦人都吓了一跳,但他却全然不在意,爬起来后又立刻往冷宫方向去。
  宫里一时忙开了,萧奕要冲进火海,一群人拉住了他。
  天上一朵云都没有,连点风都没有,更消说下几滴雨了。火势蔓延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才渐渐有停息之意。而这时候萧奕知道,什么都没有了。
  萧奕仿若一瞬间苍老了有十岁,事后季皇后过来探望他,也同他谈起了贵妃。
  “其实那日贵妃是可以逃出来的,但想来是早生了一死的决心,所以任由烈火遍烧全身。那尸首……都焦成了炭火,手稍稍一碰,都化成了灰烬,已面目全非……”
  “够了。”萧奕已有几日未早朝也未梳洗,甚至连衣裳都未换下过。素日里颇有点洁癖的天子,这会儿身上也臭得常人难以靠近。
  他没了精神,似是贵妃的离开,也一并将他的魂抽走了一般。
  后悔吗?当然!
  若时光可以倒流,那日他必然不会同她吵架。便是顺着她,依着她,又能怎样呢?她还在病中,他就那样对她。
  她是一心寻死,是不想再见他了的。
  思及此处,萧奕又再难忍得住,只将脸埋进臂弯处,呜咽哭了起来。
  *
  转眼又到夏天,傅灼领命放了外任。秋穗把京中如意春的生意交给了春禾和意柳,她则跟着丈夫一道去外面任上去。
  这日余丰年等一众人送了别后,秋穗便随丈夫一并登了车。
  此番夫妇二人要赴任的地方,有一个重要的人在等着他们。而这个人,除了他们夫妇和大房夫妇知道外,旁人都是不知情的。
  噢,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便是卢墨渊卢医官。
  自贵妃“薨逝”后,卢医官也请了辞。如今不再在朝中为医官,而是各处巡游,做了一名游医。
  天气很热,但秋穗这会儿心情极好,她一点都不觉得热。马车晃晃荡荡往前驶去,秋穗伸手拨开了车帘。望着外面明晃晃的烈光,秋穗只觉得新一种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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