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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集聚地点在托温河北岸,各色穹顶的毡帐绵延近百里,临时搭建的集市摊位形似长龙。来自二十多个部族的青年女男说着十余种母语,人声鼎沸,喧嚣热闹。
  正午时候气温突然升高,烈日直眉瞪眼,热气如蒸。离集聚地点较远的南大圈里头拴着骟过的马,大概三百来匹,估摸着是受创虚弱的缘故,忽然有几匹晃荡着摔倒,像是中暑。人少马多,南大圈离河又远,若无人医治,恐怕情况不容乐观。赫追赶到的时候,南大圈马血涂地,浓郁的深红触目惊心,如同刚刚经历一场大规模屠宰,仍有十余匹马卧地不起。
  他很快便从震惊中回神,一眼瞧见自己的族人,命仆侍将她唤至跟前,问道“我们损失了多少?”
  作为年轻可汗血浓于水的兄长,哲克瑟族唯一的男部首,赫追比任何人都害怕突如其来的意外。他的妹妹骍逐因马胃蝇的爆发而焦头烂额,与其她部首们在距离此地五十里的病马圈内与平州府、医马使及绣衣使者会面,带着族中最勇猛的套马手,一匹一匹地给病马灌药,不计劳力也要挽回部族的损失。如果南大圈中这些即将出栏的马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死去,他多年苦心经营才坐稳的地位定然会受到动摇。
  “我们没有损失,部首。”刚刚经历一场鏖战的官长气喘吁吁,语气中似乎也有些难以置信。她回身看向坐在表木之下的女人,抬手指了一下,道“那位大人带着人,给马都放了血,救回来了。只有十七匹出现中暑现象,是其她部族的,我担心引起不满,遂去问了,那位大人说远人司会出面处理,取水降温,灌点马药,照看一晚,能不能活要明早才能知道。若是死了,引发纠纷,远人司同样会出面调解,请部首和可汗安心。”
  那女人一侧胳膊袒露在长袍之外,袖子扎在腰间,上身亦被马血浇透,可见方才亲力亲为。她正坐在地上休息,秋日正午的晴光覆盖在她的肩头,赫追凝望着那背影,半晌,脸色忽然浮起些微粉红,不自觉地流露出独属于少男的神情,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便收敛了。
  马血在身上逐渐干涸,黏腻且腥,吸引蝇虫。新裁的衣服就这么糟践,下摆全泡在血里,北堂岑心疼得有些气滞,坐在地上不想动弹。
  两岁的马儿已经成年,不再是驹齿未落,需要特殊照顾的幼畜,而是部族珍贵的财富和立身之本。二十三位可汗并代表南方萨拉的使者校尉在尼莽甘溪谷前的辽阔平原上共同举办了盛大的祭天仪式,随后开始套马、骟马、打印、剪鬃,赶到南大圈。南大圈少有人看着,有两个人正检查骟后的公马,不让在地上坐,撵起来绕着马圈遛一遛,抹点清热解毒的药粉。马厩的石槽里倒满了饮水,盐砖垒在一旁,几个闲散的牧马人给自己心爱的坐骑编好了辫子,扎上大红绸,相互追逐竞赛,为着次日的游艺活动做准备。北堂岑与花忠巡视到此地时,心里还过了下念头:这秋老虎来了去,去了来,这会儿好像比昨天热了不少。
  马中暑是俯仰瞬息间的事,根本等不得,一旦瞧出先兆,就得赶紧采取措施。最先卧倒在地的是一匹敦实的小母马,随后马群散开,接二连三地晃荡着摔倒,几名牧马人翻紧圈里,将腰间的皮囊壶摘下来,往马颈子上浇水降温,找合适的工具给马放血。北堂岑就地取材,拆了大圈嵌着铲钉的木栏,上前压住马腿,钉破鹘脉和胸堂。她和花忠统共就带了十个人,远人司常年伏案写卷子的卿娘帮不上忙就罢了,看见血还倒了一个,又分出两人抬她。一位医马官、七位军娘、四位牧民,再加上她和花忠,十四个人面对三百多匹马,北堂岑根本顾不上自己新裁的衣服——紫色地四兽杯纹的锦缘绣袍,锡林不大欣赏,说该做姥姥的年纪了,还是像从前那样,穿稳重的颜色更合身份,但她真的很喜欢。
  马群相继赶往河边,孔武有力的随扈站在南大圈外围,拉长的人影在余光里晃动,迅速清场,腾出一片空地。花忠居然没反应,只交涉两句,便带着人走了,对她不闻不问。北堂岑感到疑惑,微微偏过脑袋,她知道从方才就盯着她的贵公子此刻正朝她走来,纹饰繁复的长袍花影跃动,闪烁着鸟羽似的斑斓光泽,浓黑的发辫镶嵌金饰与贝母,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
  哲克瑟族是个口丁兴旺、实力强盛的大部族,那不仅是位男部首,更是汗王的哥哥,有这么大的阵仗也正常。他的随行官长迅速接管了南大圈的善后事宜,华盖和障尘的阴影遮住天空晕散橘色雾霭的边缘,仆侍铺上栽绒的软垫,赫追挨着北堂岑坐下,用清水打湿绣帕,为她擦脸,柔软而轻薄的织物染上积锈般的红痕。
  “我知道你,你是安巴灵武。”赫追的指尖顺着她的脊椎向下游离,亲密地勾住她的腰,用了下力,似乎是想将她拽得近些,施加的力道却未尝将她撼动。北堂岑的神色间有些不明所以,赫追的另一只手已经环抱上来,由下而上地仰望着她,了然道“你就是那个,杀穿天枢城的安巴灵武。”
  将目光投向他的第一个霎眼,北堂岑注意到他有双异色的瞳子。存世的无数珠宝中最为名贵的一种,古朴而厚实的金色如同缓慢递增的年轮,瞳仁四周的波纹则是流动的山,像极了盛夏的尼莽甘溪谷,澄澈而无暇,实是鬼斧神工的造物之精萃。
  自从到这个地方来,所有主动和她打招呼的人,不管来自哪个族群,使用什么语言,都会说‘我知道你,你是安巴灵武’。回神的同时,北堂岑也收敛了目光,笑了一下,没说话。赫追靠近的动作矫健而黠慧,像只灵动的小兽,将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伏低肩膀,舒展腰背,确保自己在她的视线中,“我是这草原上一切族群中最隽美的男子,你不该这么快就挪开目光。”
  “男子?”北堂岑这回是真觉得有些好笑,她有身为权臣贵胄的自觉,也明白赫追的心思。可他这样不到冠岁、尚未婚配的少男,在北堂岑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男子。她将赫追从自己身上摘下来,道“骑红鬃马的可汗的兄长,圣城里唯一的男部首。安巴灵武是我年轻时的诨名,而今我不过在野村妇,身随日老——”
  “老?”
  仰赖天地福泽庇佑的贵公子第一次被拒绝,烦恼地一偏头,小狼似的龇了下牙,因其质至美而只显出野性,却并不粗鲁。赫追的动作轻且快,捏住北堂岑的下巴并抬了起来,于她错愕的片刻凝视间逼近,拇指摩挲着她的颧骨,抿去些许猩红的马血,低声引诱道“你身居高位,怎会不懂?对男子而言,权力就像春药。你是创立远人司的安巴灵武,是深得南方萨拉信任的安巴灵武。掌握如此权柄之人,如何会老呢?”
  “怎么,不是已经对你们极尽照顾了么?”北堂岑的笑意仍在脸上,对赫追胆大包天的挑逗无动于衷,问道“如此殷勤,有何诉求?卷子递去远人司,自有侍娘找你了解原委,不必向我诉说。你瞧,我与你在这儿说话,并不算交通外夷,已足够说明问题了。”
  “你替我想得太长远了。南方萨拉有德,是我们的和尔吉皇帝,众汗之汗,即便是牲畜对恩情都有无言的感知,何况是人。我勾引你,因为你盛名豪奢,处尊居显,我从未见过如你一般气如虹霓、轩轩霞举的女人,我想和你说话。”赫追骑在北堂岑的腿上,掌心贴住她的侧肋,逆着血流的痕迹朝上抚摸,吻了吻她构造精巧的咽喉,剖白道“我喜欢你。”赫追对于自己精美的容颜从不藏着掖着,向来不戴额箍和垂帘,一身皮面朝里的翠色绣袍,所用布料出自南方织工之手,深浅浓淡不一,似一脉春水,只在云卷云舒间短暂地转为黛青,俨如依山迭翠。
  他既这么说,那就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北堂岑被他亲得有些痒,伸手挠了挠横在颈项间的旧伤疤,换了个姿势,盘起双腿坐着,同他对视,神色坦然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将赫追的行为当作儿戏,道“我竟不知,与羊杂居的哲克瑟人,是如此热烈奔放。”
  “我也不知,女男双全的安巴灵武,是如此不解风情。”赫追的神色认真,勾住她的指尖,缓慢地同她十指相扣,音色轻柔,语调和婉“我昨日刚来,还有十四天,就又要走了。下次相见,就是明年秋天了。但是安巴灵武,这儿是我的家,我属于这里,你呢?离开故土二十二年,你认识它,它还认识你吗?”
  山风撞进青草地,不远处的翠色间生长着一片膏腴的紫花,北堂岑无声地看着他,分明知道他这是言语戏弄,是某种试图操纵她情感的手段,心头却忽而有了被撼动的一瞬间。她时常想起春色短暂,美好的事物总如她的少年时光不能久长,葱茏的草木有枯冷下去的一天,惊蛰时鲜明微凉的香气消散如过翼,尼莽甘溪谷的泉水年复一年地涌动——难道长河就能始终如一么?它也顺流而下。
  微风从脚踝边上涌过,北堂岑有些吃力地从这种氛围中挣脱出来,收回手,说“这是我与母神之间的私事。”
  “是嘛…”赫追的视线定格在四方拉绳之外,与他年龄相仿的金淙儿脸上。审视和排挤的意味相当迅速地在金淙的眉梢间抢占高地,赫追并不感到奇怪,他是天母精美的绘塑,是在部族事务中拥有相当话语权的部首,即便他不与安巴灵武举止亲密,这些内宅的男眷也会嫉妒他。
  “但无论如何,安巴灵武,能亲眼望见你,亲口同你说话,我很高兴。”瞥见金淙走过来,赫追站起身,勾着北堂岑的指尖,后退的步伐恋恋不舍,笑道“欢迎你来作客。”
  “——家主。”金淙像个小狐狸,瞅准机会扑进北堂岑怀里,赫追方才所在的位置已被他占了个满满当当。他穿着身淡粉色的方领绣袍,彩锦腰围横束十二幅,勒出腰身,采艳好看,外头套着黄色鸾雀暗花的短坎肩儿,一双小牛皮靴子,是北方草原上年轻少夫的服饰,显得腰细腿长,倒是有些风情,叫人眼前一亮。“听说南大圈闹起来了,我们都很担心家主,先生让我来看看情况。”他红着眼圈,将北堂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仍不能放心,再三确认道“家主没有受伤吧?怎么这么多血?”
  “是马血,我没事。”北堂岑用手腕抵着淙儿的脑门,将他往外推,颇为无奈地笑道“我身上脏得很,怎么这也不嫌,上来就抱?”
  “我想抱嘛。家主怀里的位置我若不占着,不经意就让别人捡个大便宜。”金淙瓮声瓮气地说着,从北堂岑怀里略抬起头,悄悄撩开一侧眼皮,见可汗的男姊出行实在声势浩大。他打马离去,前方二人开道,左右侧翼四人,殿后十人,更有雌鹰猎犬随行以壮声威,俨如众星捧月。贵族公子就是这样的品行,带了那么多随从,‘哗啦’一下将人家的姎妇围在里头,说两句话就算了,还要拉手,往人家怀里钻,简直就不成个体统。而且方才这夷男对家主说的话,金淙听了一耳朵,他有着与地位相符合的权位心术,未免也太会勾引了。
  “回去涮一下。从这儿到河边,都顶上回两趟帐子了。”北堂岑搂着金淙起身,安抚似的捏捏他小脸。颧弓与颌骨间的稚气分明已褪去了,脸却还是只有巴掌大,白得透亮。
  “那家主跟我一块儿骑马回去可以吗?我现在可会骑马了。”金淙像人养着解闷儿的小雪貂似的,在她身边绕来绕去,打着十二分的警觉,生怕还有哪个汗王家里有配不出去的哥哥。他牵起桃花马的缰绳,说“家主坐在我后边儿,我帮家主执鞭。”大概两岁的小公马,长得很好看,淡粉色的花纹斑斑驳驳,肩高也合适,正好淙儿骑。北堂岑摇头,说“不合规定。太沉了,对马不好。”
  每年大帮集会,游者众多,在平州府兑了出关文牒,便能秋场游戏,览观风俗。远人司有鞍马、犊车与毡帐供人假赁,签字画押,条款一大堆。不同品种的马载重有限制,淙儿、梅婴和锡林骑的那些浅毛色的小马体格不大,驮不动两个人。
  金淙有些失望,干巴巴的‘啊’了一声。北堂岑觉得他可爱,对他总是习于迁就,乐呵着打了声呼哨,将不远处吃草的小菱角唤来,说“自家的倒是没事儿。你敢骑么?”
  小公马和小公马也是不一样的,菱角今年四岁,正是最健壮的时候,骨量充足,结构紧凑,被毛光泽,外貌相当俊美。它颇具悍威,是理想的战马类型,曾经参加过大阅,被陛下赐封为‘杜麟将军’。身上披着二百余斤的重铠都能载着家主冲锋,而今只是多个他,实在轻若无物。金淙摸着小菱角的鬃毛,点头的动作有些犹豫,北堂岑见他还真的担心上了,有些忍俊不禁,伸手紧了紧马肚带,又将马镫子调短了些,这才示意金淙上马,随后自己也翻上马背。
  说是这么说,他来执鞭,但小菱角太高了,性格又很活泼,时而低下脑袋扑棱耳朵,要么活动蹄子。金淙总感觉不稳当,想要北堂岑抱着他,嘴巴却硬,说“家主,你要是怕掉下去,可以扶着我。”
  “骑马哪有不摔的。”北堂岑故意逗他,瞧着那畏怯的小表情在淙儿脸上持续了一阵子,这才把缰绳递过去,让他两手握好,自己只搭着点儿边。
  “家主,你不踩马镫子也没关系吗?真的不会掉下去吗?”金淙有些犹疑地抬了抬两腿,怎么觉得好像是家主在陪他玩一样,如果让齐先生晓得,又该说他了。
  “我吗?”北堂岑一怔。从前一人一马擐甲冲锋的日子逐渐远去,她并不怎么能想起来自己也是经史诗词中谓为‘铁骑’的重骑兵。马具松懈脱落是寻常事,强力冲锋时绷断马镫也不罕见,她笑着摇头,说“我没关系的。”
  闻言,金淙才有些安心,踢了踢小菱角的肚子,说“那走咯,驾。”
  他今天穿着方领袍,相掩的两襟遮住白皙优美的脖颈,说话时喉结上下滑颤,系在衣襟上的红碧玺珠儿随之活动。北堂岑安静地凝视片刻,两手搭上淙儿的大腿,在他腰前十指相扣,勾住缰绳,像是在回应淙儿先前‘可以扶着我’的话。桃花马见小菱角走了,便安静地跟在后头,不疾不徐地溜达着。
  “淙儿穿方领的长袄很好看。”北堂岑沉默许久,得出这样的结论,她不吝赞美,将下巴垫在淙儿肩头,鼻尖狎呢地厮磨着他的颈项。“我在集上挑了好久呢。”金淙笑着应下来,道“原本是准备在帐子里穿,等家主回来,可以看点不一样的颜色。”
  风吹草低,远处地势较高的坡子上依稀能瞧见牛羊,都是托温当地牧民所养。视线里,金淙儿的侧脸比平时多了些红润,北方的风太硬了,他的皮肤嫩,吹一会儿就红了,显得更像一只小猫。北堂岑将双臂收紧了些,金淙的腰根本没有比她的巴掌宽多少,圈在怀里时感觉有些勒不住。
  “家主,咱们这会儿回去,先生正给小世女加餐呢。”金淙儿摩挲着她的手腕,说“家主先沐浴吧,然后再去看先生和世女。”
  淙儿不敢骑得太快,小菱角也就没有跑起来,和煦的暖风吹着,云层遮挡烈日,晃晃悠悠的,像娘的臂弯,永不旧去的摇篮,北堂岑都快要睡着了。她想醒醒神,遂拨开金淙的手,一手提住缰绳,另一手揽住他的腰,说“一身的血气,带进大帐确实不好——坐稳了。”
  马真的跑起来就很平稳了,只有提速时尤为颠簸。金淙被吓出小小一声惊呼,紧紧握住了缰绳。他身后就是北堂岑厚实的胸膛,承托着他时是柔软又温暖的,家主的掌心贴着他的小腹,很安稳地搂着他。风声在耳边呼啸,四野寥阔,在她们经过时漾开一阵阵草的波浪。穹顶之上云卷云舒,合了又散,金淙感觉自己也像云一样自由,以至于小菱角逐渐放慢脚步,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些许没落。
  驻地周围渐渐有了人,北堂岑这会儿才发现淙儿喜欢的那匹小桃花被甩在很远的地方,她下了马,牵着缰绳往大帐走,连打了两声呼哨。佳珲蹲在毡帐前的空地上给狗梳毛,见北堂岑半边儿身子都是血地回来,也不意外,搓搓狗脑袋,让它去把马赶回来,对着北堂岑一扬下巴,关切地问候道“杀人啦?”
  “嗯。”北堂岑随口答应,金淙扶着她的胳膊下马,走进毡帐内圈的阴面。驻地的毡帐也有女男的分别,男眷的话语和笑声不能逾越阴阳相割的分界。北堂岑把缰绳交给随行的马官,说“我去洗洗。”
  “洗完出来,啊,别磨磨唧唧的,娘们太香了不行,招熊。”佳珲顶着大太阳,金覆面将斑驳陆离的光晕投在地上,她席地而坐,身边獒犬环伺,偶然几个瞬间很像是古神坐像——只要她不开口说话。自从北堂岑得了小满,佳珲似乎也不再以狰狞凶恶的面目为骄傲,实在是因为小满被她吓到太多次,哭声震耳欲聋。她往东北边儿一扬下巴,日影中袅袅升起的端凝浮艳经不住细看,都是狗毛,冲北堂岑喊道“晚上有酒宴,张乐设筵,丰厚饮馔。”
  “知道了。”北堂岑应了一声,身影刚被毡帐挡上,走在前面的金淙儿忽然转过身,踮起脚,搂住了她的颈子。淙儿脸上兴奋的薄红迟迟未褪,渴吻的双唇厮磨着她的嘴角,浅啄着试探了两回便吻了上来。他的靴子不合脚,许是为了好看特意挑的,上翘的尖头十分小巧,让他有些站不住。北堂岑托住他的后背,握着他肋骨的下缘,在不经意间感到沉沦。或许她也到年纪了,从前兰芳卿娘就总说,娘们到了年纪,便会想要更年轻的情人,偏爱刚过门的少夫,心仪美好的造物,明媚的形容,和他们贝母般流光溢彩的青春。
  大腿一片滚烫,北堂岑感觉到淙儿起了反应,那东西隔着布料贴在她的腿面上。年轻少夫是这样的,都还没有上手便已茎露牵连,鸾胶稠密。她与淙儿分开了一些距离,额头相贴,有些无奈地笑出来。金淙后知后觉,脸色更红了,低声道“我想家主。家主已经连着好几晚不歇在我这儿了。”
  “胡说。”北堂岑捏捏他的腰“才三晚。”
  佳珲让北堂岑洗干净了赶紧出来,她全当耳旁风。在帐子里把自己擦洗干净,喝了两碗热牛乳,换了身干净衣服。身上清清爽爽的,淙儿的指尖穿插在她发间,为她摁揉穴道和经络,北堂岑觉得很舒服,薄衾往身上一拽,说要睡会儿。她从来都说睡就睡,金淙摇了会儿扇子,待她睡熟了,这才让湘兰替自己守着。
  “你要尽心,可别扇着风把自己扇睡着了。”金淙拎着湘兰的袖角,小声道“别让蚊子咬了家主。我去齐先生那里,家主醒了你就让人来叫我。”
  “去齐先生那里做什么?”湘兰在榻边坐下,不解地望向金淙。自从大爹抚养世女以后,家主歇在青阳院的时间反而没有以前多,最近他们先生正得意,湘兰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这会儿去大爹跟前。回头大爹吃味儿,不一定什么时候想起来这茬,大发雄威呢,让他们先生管家,连着一个月早晚点卯。家主的性格随和,待人亲善,内宅管理本就松散,大家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也没见出过什么事。夫婿老公们或有轮值守夜的,或有家中口丁多的,贻误片刻总也是有的,大爹的陪房在一旁盯着,他们先生被夹在中间不好做,只得依律办事,扣钱扣粮,向大爹交差。下人受了委屈,背地里说他们先生拿着鸡毛当令箭,是个不认人的小悍货,不肯同他们院里人合群。
  “哎呀,我有事嘛,别问了。”金淙儿心烦意乱,也不肯多说,带着沅芷往大帐里去。
  斑儿和边先生不在,应该是抱着小满出去了,帐子里只有齐、花两位先生和梅婴。自从家主对他上心之后,齐先生似乎也一夜之间发现他不是小孩儿了,金淙伏低身子告进,齐寅应了一声,让梅婴搬个绣墩给他坐。
  淙儿还年轻,脸上藏不住事儿,齐寅自他进来便在打量他,待梅婴给端了茶,才问道“家主在你帐子里,你怎么反而出来了?”
  “我急着来禀先生。”金淙没那个心思喝茶,说“先生,您都不知道,夷男也太奔放了。我去南大圈的时候,外头围着一帮人,远人司的娘们说,是哲克瑟族的男部首,汗王的兄长。隔着老远,我就看到那个夷男牵着家主的手,还跨在家主腿上。我一想,这不行,他行事放荡就罢了,让人看见了不好,岂不是把家主慎于持身的清名都丢进托温河了么?不过我还没到跟前儿呢,他就走了。”
  看他说得绘声绘色,齐寅事实上有些着恼。这感觉相当微妙,金淙儿只不过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男同家主说话,有些拉拉扯扯的举止,便如此警觉,刚回来就急匆匆地告状,定是盼着他出面劝阻家主。平时在家,常有恃宠而骄,却不见他酸过谁,可知是他们几个做哥哥的岁数太大了,碍不着他什么事,他才不在意。
  “我已说给先生听了。那名为赫追的贵族公子跟我姐姐说,他终于有和安巴灵武独处的机会了,他要陈述情谊。我姐姐觉得好玩儿,就来告诉我。”花奉看见金淙这样子就笑,说“赫追都走了,眼睛擦得再亮也来不及了。何况家主即便自身不是倜傥放旷的性子,也会引人瞩目。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只要是男子,不管青春正盛,还是半老徐郎,见了家主,都会心向往之,梦寐以求,难道是什么罕事么?”
  这花奉也是,仗着和家主有两小无猜之情,又在外颠沛多年,受过些委曲,平时一口一个‘罗生姐姐’,家主就没有一件事是不想着他的,花忠那武妇再从旁添一把火,家主总想要加倍地补偿他。跟这两个人相处,还不如面对边峦呢,齐寅有些破罐破摔地想着,边峦虽然不爱搭理人,经常流露出一种有耐心的不耐烦,但起码他岁数最大,他都四十二了。
  “可家主若是喜欢,又有什么办法?淙儿就别操这个心了。”齐寅有些不爱搭理金淙,面子上却还是浅笑着劝说,道“左不过是一时兴起。自古船多不碍路,赫追是儿戏也好,是真心也罢,他不过也才十八岁,家主比他年长一轮都打不住。”
  家主最近很疼爱金淙,总在他那儿,带他出去玩,还答应他等年节有了功夫,就带他回银杏庄省亲,可谓是有求必应。齐寅心里很嫉妒,他原本是不想说的,但话到这儿,已经停不下来了:“人又不会返老还童,家主对赫追这样的少男能有多上心?难道还跟他白头偕老么?”
  心头砰砰乱跳,齐寅知道不好,不经意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也惊了一下,赶忙去看金淙的脸色,怕自己这些话伤害到了金淙。不过心怀愧疚的同时,又暗暗觉得有些神清气爽。花奉原本就抱着看戏的心态,闻言,望向齐寅的目光立时肃然起敬,以往觉得他挺能装贤惠、装大度的,没想到这么敢说。
  “先生说得也是,那自是不会的。”金淙好似浑然没受到伤害,神情都没变一下,又兴致勃勃地说起家主带他骑马的事。齐寅以为他没听出来,暗暗松了一口气。坐了没一会儿,小侍子来禀,说家主醒了,齐寅遂让梅婴送些点心到金淙的帐子里去。
  梅婴提着食盒,跟在金淙身后出了大帐。他担心金侧夫介怀,正考虑说辞,想替先生辩解,却不想金侧夫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先生说船多不碍路,那是先生说,咱们操心的,又不在这上头。”
  金淙侧过脑袋,打量了梅婴一番,笑道“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能得到家主的喜欢,陪伴在侧就很好。梅婴哥哥,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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