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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皇城不缺宫宴,除夕宫宴毕竟一年只一次,各家但凡品级够,都乐意凑一回热闹,若住的远,午间就得动身了。如淮南王兄妹这等拖沓,属实是特殊情况,女皇对舅舅极有感情,看表弟像看傻儿子,一点也不介意嗣王因孝行缺席,反正他到最后还是要入宫站桩的。
  一样是从丹凤门入宫,偶尔遇上的官员形容明显比平时松快不少,虽然因为寒冷脸色有些白,周边没有讨人厌的御史盯着一言一行,谁都会自在。
  行经龙尾道,从夹道一路往背面的宫殿走去,便能看见雪白高台之上由数座殿堂结合而成的麟德殿,殿侧有楼,楼间有亭,架空的过道贯通连接。
  五步一设的琉璃灯犹如蜿蜒的长龙,高低错落汇成层迭的暖洋,仿佛沙海中的蜃楼,托着雕栏玉砌的天上京,可望而不可及。
  开席向来在中殿,李成平熟门熟路,长腿一迈径直就走楼台,偶尔看一眼他妹妹。
  果不其然,和往年一样,李令之不住回头望人海泱泱的广场。
  再盛大的热闹,年复一年,也该看腻了,那种好奇与专注却好像一成不变,怪得很。
  阁门不远处,闲闲立着一对绯衣官,身姿习惯是典型的行伍出身,松散时也看得出痕迹。
  李成平一见两人就笑了,“哟,小卫,陈二,偷懒呢?”
  卫骁上回来淮南王府喝酒,还是燕居时胡服箭袖的打扮,在边关日久,习惯早改了,宫宴难得老实换上官服。他同李成平差一截辈分,无来由却有兄弟相,潇洒走歪朝向同一路数的不靠谱。谁看了都难免惋惜一句子不类父,卫恪是多么人见人爱的端方君子。
  另一个是惠安侯的次子陈钺,闲聊时虎口扣着腰带,像在寻佩刀,他因京中各营调动被关起来磨合好一阵,新近才放出来,慵懒过节也不脱本能的警惕。
  “什么偷懒?明明是光明正大躲闲,早去又没什么好。”卫骁笑得没半点正形,白白浪费好一副上等皮囊,“倒是殿下,您来得可真晚。”
  陈钺则道:“我就说殿下得走这条道,年年卡着时辰抄近路。”他其实比卫骁还略年长两岁,开朗得有点缺根筋,也是淮南王府的常客。
  李成平满不在乎地摊手,“这不是还没开始么?”
  陈钺很不给面子,煞有介事对卫骁道:“别看殿下这会儿那么潇洒,其实就是想逃训话。你是没见殿下前年太乖觉,在圣人跟前熬一整天,那脸比喝到三更还青呢。”
  李令之屈指掩唇,视线若无其事的撇向一旁的悬灯,专注得仿佛那点抖抖晃晃的光亮能闪出什么前所未见的花儿来似的。
  那会儿她刚被拎去女皇身边当差,正艰难适应阴阳怪气的同僚,就遇上兵荒马乱的年节。李成平路过舍人厅,好心来关照她几句,顺便来壮壮气势,不幸被女皇遣来的宋宫人打包召去御前,提前开始例行的站桩。
  往事不堪回首,李成平没好气瞪陈钺一眼,卫骁缺德地大笑出声。
  陈钺笑完,对李令之一拱手:“听说六郎不懂事冒犯小姑,我替他告个罪,别同那口没遮拦的东西计较。”
  惠安侯府的老祖宗新昌大长公主是僖皇帝唯一活到复国的小妹妹,靖王与先帝的正宗姑母。她十分高寿,前些年新去,晚年身体衰弱得厉害,靖王从江左归来探望,理所当然领上小嗣王,连小族侄女也一并捎带。
  大长公主揽着大的,抱着小的,出人意料精神十分振奋,招来子孙排排跪开,郑重其事地叙亲,于是一众小陈少年又多一对尊贵的小亲戚。
  陈钺后来入禁军才同李成平真正相熟,上淮南王府玩儿,遇到娇弱的县主小姑还怪不好意思的,得亏她有个正儿八经的封号可以称呼,熟络以后倒是能开玩笑。
  一旁看热闹的李令之不料还有自己事,杏眼稍稍弯起,柔声道:“六郎年幼,不妨事的,指挥教训兄弟就罢了,少拿我寻开心呀。”
  卫骁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李令之生得娇小,与人说话还要仰脸,却是毫无怯弱。轻柔的语气颇为慈爱,居然能将关怀说出奇异的嘲讽感。
  卫骁与李成平交情好,与他从不公开露面、体弱多病的亲妹妹只在怀宁侯府叙亲时瞟过一眼,印象就十分稀薄了。上回去王府喝酒,李令之来坐一会儿,闲聊几句,卫骁还惊异地感慨,女大十八变的老话诚不我欺,药罐子奶娃娃变大方温婉闺秀,希望他家幺幺也能一样顺利长大。
  可这会儿的悠闲腔调,听起来是很温柔没错,耳熟得让他有点手痒。
  旁边李成平一头雾水,“你们说什么呢?”
  “哦,前回钟离去太子那儿上课,我家六郎不认得她,居然跟着殿下叫小姨妈!”陈钺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只当讲笑话,“你说说,那是能随便叫的吗?”
  能去崇文馆的一般经过宫里筛选,家里还要权衡一下,别出去得罪人,李成平好久没见那么傻的了,乐不可支道:“你家小六还挺有意思啊。”
  卫骁也竖拇指,“无知者无畏,真行。”
  “当初你们过府的时候六郎还不会走呢,也是我们大的疏忽了没好好教,幸好殿下不计较。”
  “找个时间认认门儿。”李成平道,“他能喝酒了吗?”
  “没怎么喝过。”陈钺想了想,“看我们兄弟几个,酒量应该还行。”
  李令之不得不出声阻止两位兄长的不靠谱行为:“哥哥,陈六才十二岁。”
  亲哥陈钺的心很大,满不在乎道:“总要有个开始嘛。殿下十二进营了,小卫十三都跑西北去啦。”
  李成平道:“说得好!”
  好个头,李令之没眼看。
  卫骁偏过脸,似乎听到什么动静,忽然道:“有人来了。”
  不多会儿,暗处走出一个年轻的绿衣官人,身姿颀长挺拔,意态闲适,衣袂挟着夜的凉冷,淬白如玉的脸天生覆霜,凤目单薄,眉宇冷峭如寒春三月,直鼻薄唇透着不近人情的味道。
  “这么多人?”
  崔昭的表情有点意外,熏黄的灯火消融几分冰冷,显出泠泠泉流般的低回清润。
  卫骁受不了地道:“千万别告诉我你又是从官署过来的。”
  大过年的泡在官署,要不是亲表弟,他能脱口骂一句有病。
  崔昭笑笑:“去了趟太府。”
  不知卫骁信没信,陈钺反正是信了,脸色一惊一乍,末了居然还浮起同仇敌忾——多新鲜哪,被太府绊住的御史这是头一份,偏还拿要仔细准备做理由,赶上过年兵荒马乱,心安理得地拖,太府哪儿来得靠山,明目张胆欺负他小兄弟了。
  去太府又不代表没去御史台,陈钺也仅比他弟略多一根筋而已。
  李令之倒有些好奇,崔昭现身时似乎抹了抹袖子,不知路上就着灯在看什么,遇人还要遮掩,正胡思乱想,听崔昭见礼点到她,叉手回以中规中矩一笑。
  李成平就冷淡多了,只漫不经心一颔首,虽然没说什么风凉话,敷衍一望可知。
  卫骁左右看看,有点摸不着头脑。
  李令之有心挽救淮南王府岌岌可危的形象,果断开口安排:“哥哥,与卫世子和陈指挥路上叙旧罢,我同延泽师兄跟着你们。”
  这一记往外拐的胳膊肘给予李成平重重一击,他差点没绷住冷脸,“啊?”
  卫骁也皱眉,崔昭什么时候做的师兄,不是只有杨家的师侄么?
  崔昭面露担忧,诚恳道:“殿下,这一支曲将近,之后只留两场傩戏了,需得注意时辰。”
  李成平只觉被他俩隔空摆了一道,脸上一冷,正要开口,被人轻轻捏住宽阔的紫绫袖。
  李令之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别走太快,我怕跟不上。”
  李成平最受不住她撒娇,果不其然立刻昏头:“行。”
  传闻淮南王的溺爱劲头有和他父王攀比的架势,卫骁正面目击,久违地感到牙根抽痛,深究内心,还多几分物伤其类与怒其不争混杂的萧瑟。
  陈钺就是看太多,彻底麻木了。
  崔昭落在三人身后依然心情不错,眼里映着随风微摇的灯火,对李令之笑道:“方才先见到殿下,我还奇怪师妹怎么不在。”
  他着意迁就了身边人遗憾的身高,微微欠了身,出人意料的体贴。
  上次送完文书,李令之回去左思右想,只要无视女皇一拍脑袋拉扯的红线,与崔昭和平共处并不难。
  懵懂的幼时,她远远望见了那冷淡傲气的少年,便兀自为人定性,还不自觉附着上对崔台主的向往。将片面的误读成倍拉长,又为活生生的人无法嵌入想象而错愕,毫无疑问十分荒谬,这是她应该摒弃的过错。
  便宜师兄生得好,待人也和气,虽然自来熟得吓她一跳,回想起来,任凭她反应,他总是温和含笑的,亲善、稳固,用自己的一成不变交出了掌握近与远的权力。
  应付端严的年轻官人,即便驾轻就熟,斟字酌句的交谈依然很耗费精力,对比之下倒是崔昭这种好似已然相识八百年的闲适更舒服,随口搭一句而已,没什么压力。
  李令之拍了拍衣摆,好奇道:“是因为这副打扮?”
  “女官赴宴服翟衣的不少,乍见以为是内六局的宫人。”崔昭顿了顿,“是我唐突了。”
  “时俗变啦,师兄不太来宫宴不知道……”
  这是句废话,和男子讨论妆扮流行更奇怪,李令之被自己的大失水准噎住了。
  崔昭大方地接口:“大了我是没来过,你也晓得,登科不久就外放了。”
  李令之喜欢知趣捧场的人,微妙的不自在一扫而空,笑道:“师兄知道我本职,常在圣人跟前,还是郑重一些好。也不独师兄认不出,我头一年当差那会儿,与哥哥同来,好些人还以为他带来个随侍呢。”
  崔昭道:“舍人厅四五人,年节也要当值么?”
  “别人不如我随叫随到呀。”自家的小辈,女皇用起来格外顺手,李令之幽幽一叹,面露神往,“听说外官过年能歇到元宵,是真的吗?”
  “过年一般是挺闲的,不过万一出事,上门也不能不接。”崔昭失笑,“想外放吗?”
  女官少,两京之外更少,外任集中在官学之类闲散衙门。按惯例,出门刷个资历,考评过得去肯定能挪动,上等板上钉钉能回京。
  然而女官离开被前后女皇折腾几十年的两京,说话岂止是不好使,那是非常不好使,外放直接可以看作一去不回。
  崔昭在沧州时,县里没有女官,偌大州府里一只手数的过来,个个是当地大族出身的寡妇,本身也出自大族,要么已是严肃的老妇人,要么标配没长成的幼子,独身还年轻的女官比寻常士子更容易折在任上,结局大多很不好看。
  李令之认真想了想,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舍人位卑,却能听政,女皇将她安在这里已三年,之后挪去哪里不可知。她想没用,不想也没用,本身没有野心。
  县主的身份允许她安然地以女官之身杵在御前,顺水推舟做一个温和无害的关系户,无功无过是旁人第二大期望,主动推辞则是最大的期望,奈何她缺乏眼色,女皇更是纵容。
  护短也许会为女皇的英明抹上缺憾,缺憾却也让她保留了温情脉脉。
  有无伤大雅瑕疵的君王才是安全的君王,圣明天子的暴虐会比曾经的弧光更变本加厉。
  崔昭见她答非所问,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识趣地转了话题:“师妹认得这个吗?”
  他个子实在高,总欠身也不是办法,取东西正好直起腰活络筋骨。李令之想去看,那张三折纸就被递到跟前,又贴心地被展开。
  李令之:“……认得。”
  化成灰也认得,她画的平安符,上课走神的铁证。
  崔昭没察觉她的复杂心情,“十二前回拿来,说是洞玄观一位冲盈道长画的,送我与小侄一人一张。我不大懂这些,只觉得流畅,似是一笔写就,这位练师功夫看起来不错?”
  平时李令之特别喜欢听人练师前、道长后,这会儿莫名有点羞耻,尴尬道:“冲盈就是我啦。”
  崔昭诧异地笑一下,“幸好提前夸了啊。”又道,“老师提过师妹好道,原来真有度牒吗?”
  李令之挑起眼反问:“难道不像?”
  崔昭点了点身上官服,那是与她一般无二的绿色,淡淡道:“不合规。”
  清凌凌的眸子从崔昭脸上转一圈,像笑又没笑,李令之语气温软:“师兄,没有人追究我呢。”
  微红小痣随着她细密的长睫翻跃,泪珠似的缀着杏核眼尾,无来由的楚楚可怜,纤白的一截颈拢进层迭的衣领,凛风拂过衣衫,描摹一身纤弱单薄。
  这是盏娇妍如月的美人灯,压着柔软的嗓,细声也细气,夜半时分的窃窃私语也许软糯不清,低低弱弱却十足撩人。
  崔昭耳畔几乎发麻,抹开视线,将符纸三折又收回去,才笑道:“劳烦练师,能否再讨两张?”
  前有小少年崔十二,后有新师兄崔七,李道长虽然不大好意思,依然为他们的上道志得意满,笑道:“这几日忙,回头我差人送给师兄,到时候送到——”
  她一时卡了壳,求助地看向崔昭。
  崔昭立刻接话:“崔府西苑。”忽然又蹙眉,改口道:“还是御史台吧。”
  李令之忍住心中好奇,同情道:“裴中丞什么时候那么黑心啦,安排才回京的人值夜?”
  裴中丞黑不黑心,被他弹倒和踢出去的人有话说。眼前这位显然习惯的是光风霁月的裴宗彦,崔昭便也好脾气地道:“东都那边的留守官要调回来,我正好趁过年还有当值官在多看看案卷,中丞是好意。”
  李令之哽了一下,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一言难尽,“师兄,你这还没正式做御史,就习惯御史的行事了……挺好,厉害,气度天成啊。”
  崔昭被逗笑了,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叹道:“也算子承父业了吧。”
  前面的卫骁忽然咳了一声,“延泽。”
  三人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距离纷杂人流不过一条下行廊道而已,却是截然不同的冷清天地。
  陈钺的反应和李令之差不离,他被崔昭的御史自觉震撼得七荤八素,狂抹胳膊上鸡皮疙瘩,连连咋舌,完全不懂文官的世界。
  “希真,过来了。”李成平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他妹,转过身就走。
  李令之感受到了她哥哥发作的恋爱脑,匆匆与三人告别,快步追了上去。
  陈钺同兄弟俩坐次不在一处,没再走多远,也分道扬镳。
  卫骁不急着走,就着一旁的灯,紧了紧略有松脱的护臂,长眸懒懒横他表弟一眼:“说吧,哪儿惹着李从南了?咱俩还能不能做兄弟,就看你怎么回事儿了。”
  崔昭斟酌一顿,发现说什么都奇怪,抿了抿唇,半晌也没编出个好歹,只能道:“放心,我会解决的。”
  卫骁一本正经掰起指头,“阿昭,信哥的,李从南那人说麻烦很麻烦,说简单也简单的很,原则上只要没牵扯他表姐、他父王、他亲妹、他俩大外甥、他外甥女婿,你不管做了什么应该都还有得救。”
  崔昭缓一口气,收敛笑意,随着沉默越发冷淡。
  卫骁一时实在好奇又无比糟心,既幸灾乐祸他难得的头大如斗,也真怕这仅存的姑表弟被淮南王解决了,谁让他看着就那么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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