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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隐
  玦城最大的胭脂铺朱颜轩,是以汉云白络纹钗着名。它所在的街市行人如潮,华美的缎袍与轻盈的绸衣错落相间,香车宝马来往不息,银钱声声与车马喧哗相映衬。
  颐殊自马车下来,就有路人注意到了她:“真难看。”年纪稍长的那人教训说话的年轻人:“那是元逸夫人,没有她家里的稻田今年秋天就被蝗虫啃光了!”
  年轻人羞愧地低下了头,老者拽着他过去向元逸夫人问好。
  她向他们询问家里田地的状况,又来了几名摊贩,他们推车路过,顺手就往马车上送了好几袋粮油蔬菜。也不打招呼,憨实地笑着离开。
  等到蒋昭宁诸之后,三人走在一块,也见识到了元逸夫人的名望。蒋昭啧啧感叹:“这要到朱颜轩,钗子还没开抢,老板不会就白送了吧?”
  “我看有可能,朱颜轩老板挺会做事,也好攀附名人。”宁诸回道。
  “名人?”蒋昭咂摸这两个字,颐殊感觉什么东西在他嘴里转一圈都能带出金子味来,果不其然他又在琢磨,“你以后啊不要操心这些事务,请人代管,比如我。适当收取出请费,咱俩七三分账……”
  朱颜轩的钗子老板没有白送,但是承诺只收七成工艺费。她将钗子拿在手上把看,刚想转身询问,却见到蒋昭宁诸站在外边商量。过后,一声招呼不打,先后上马车离去。
  她好像被忘了。低头看了钗子良久,又沉默地放回去。
  -
  蒋函门的探子来向少主传递覃隐昨晚已至玦城的消息,蒋昭迅速将情报同步给了宁诸,事态紧急,两人决定立即去寻人。马车停在一处酒肆,酒肆与问柳馆相邻。
  两人下马车皆是面貌严肃,行事低调。经过酒肆的曲折回廊,白衣翩翩弱柳扶风的少年郎就多了起来。原这外边的酒肆只是障眼法,不想光明正大踏进问柳馆就可以从此处进入。
  覃隐倚靠在竹榻旁,听对面的琴师抚琴,背后是一片竹林。他的怀中抱着一只锦狐,通体雪白,嘤嘤地撒娇。蒋昭宁诸慢慢走近,他也似毫无所觉。
  蒋昭不由得感叹他的心理素质:“我差点以为被传成杀人嫌犯的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家伙。”
  宁诸坐在竹榻边,身体前倾,“不管你有没有杀人,目前的状况是你都杀了人。明目张胆躲在这儿,又算什么?要么,别让人制造破绽,要么,永远不要回来。”
  覃隐不置可否,只摸了摸狐狸的毛发。
  “你别说,老覃躲在这儿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蒋昭抚掌,“穿上白衣与这群漂亮少年混在一起,到时谁还分得清杀人犯跟小倌儿啊。”
  宁诸无心搭理他,声线愈低,“张灵诲像咬着人的疯狗不放,即使圣上宠信偏心于你,蛊惑君心的罪名你担得起吗?你跟你身边的人能安全吗?”
  谌晗有意给尉前宗安一个受贿被查,畏罪自缢结案,张灵诲集结数十位老臣于午门前长跪,他吟诗,念赋,痛陈历朝历代君王宠信奸佞的下场,据传一片哀泣之声。
  覃隐不答,而是站起来,略微躬身,白狐从他怀中落到地面,绕着他的脚边转两圈,见他再无留恋之意,蹦跳着跑走了。
  -
  再过一阵,等的人到了。
  魏秉推开问柳馆寻雅间三重檀木重门,就见覃隐坐在雕金篆纹山水屏风前。白狐跃上他的膝头,在他双腿间趴下来,蜷缩成一团。覃隐碰碰她的耳朵,两片蓬松的云朵抖动,颤了颤。
  “坐。”他前面一张红木髹漆璇玑玉琮案,其上摆了些酒水。
  宁诸蒋昭藏在屏风后,屏息。宁诸的手放在佩剑的剑柄上,紧紧握着。
  魏秉挥袍在案前干脆利落地坐下,覃隐给他倒酒,日光中皆是浮尘。
  “魏大人应当早就得到消息,自我进玦伊始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瞒是瞒不过去的。索性开诚布公邀大人到此处相谈,魏大人没有被玦城内那些流言恐吓,赴覃某的约,在下感激不尽。依信只身赴约,可见胆识过人,迥然不群。”
  覃隐将酒杯放在他眼下,魏秉注意到那只手,指长肤白,却惯会用毒。
  “若我命丧于此,你更逃脱不掉,左右你死罪难逃,我来会会你又如何?”
  他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即送到嘴边,覃隐笑了笑,从他那里接过,饮尽示以对方。
  魏秉态度稍缓和,“你从宫里出来,就去见元逸夫人,难道你觉得她能保你?”
  未免太不合常理,但是提到元逸夫人——“你可知她经常去见一个男人?那人住在山沟沟里,看着身体不太好,脑子,”魏秉点点脑袋,“看着也不太好。”
  他是在说崔驭。估计当作她养在山里的旧情人了。覃隐倒酒,垂眸说道,“看来玦城的眼睛盯得紧的不止是我。”
  也难怪,元逸夫人受帝王召见的次数都胜过某些老臣。她可不止是寡妇,既是先贤遗孀,贞节之典范,又事农桑治田,妇人之楷模。在民间可谓口碑载道,称颂有嘉。
  魏秉哂笑:“倒是没见他们做什么媾和之事,按理说寡居已久……”
  “住口!”
  大呵一声。
  “杀人犯!”
  对面同样大呵。
  魏秉站起,一把将案几掀翻,酒杯茶盏砸碎,声响巨大。
  宁诸寒剑从剑鞘中拔出一半就要冲出去,蒋昭猛地按住他。
  -
  一屏之外,阒静无声。
  案几侧倾翻倒,酒液流淌一地。白狐受惊后畏惧地昂起头看着两个对立的高大男人,喉咙里发出呜鸣声,舔舔被酒水沾湿的毛发,可怜地逃走了。
  “杀尉前宗的人是你也罢,不是你也罢,你都得认。”
  魏秉对此十拿九稳,那人说了,对他而言棋面上步步是死,这局无解。
  “反应这么大?这娘们儿除了是你师娘之外是你什么人?与她有关联的男人,一个长公主的男宠,一个皇帝的男宠,真有点儿意思。”他嘲弄地笑,“你既然知情,那人的身份你不会查不出,瞒而不报,等圣上知道,就没想过会如何?”
  崔驭是罪臣之子,后被收入长公主府。谌烟阳叛国畏罪跳下城墙那天,皇帝曾命屠戮长公主府。竟让他成了漏网之鱼。有关谌烟阳的事情,皇帝都忌讳颇深。
  若再细查,元逸夫人年少时曾在长公主府为客卿,看上俊秀面首,也不难理解。但她藏匿的这人是与当年传言的冤案有关的崔驭,经手查案的正是当时的太子,谌晗。
  覃隐微微偏头:“没关系,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魏秉脸上的笑意顷刻僵冻成冰。
  昨天派去跟踪的人,说崔驭失心疯发作,元逸夫人好不容易将其控制住,从手腕佛珠上取下一颗喂进对方嘴里,之后就没了动静。
  在那之前惟一与元逸夫人有接触的只有覃隐。
  -
  颐殊
  宦者署内,铭文铜鼎中烧红的木炭迸发出噼啪的断裂声。
  康贤上了年纪,今年早早坐在铜鼎旁。他身后还有几十恭顺默守的小太监,分列在两侧侍奉老祖宗。门外金杉帘掀起带进一阵寒风,方牒进来便道:“干爹,成了!”
  前段时间皇帝正为某事烦心,方牒跟在他身边十三年的底气,自然辨得出。元逸夫人自请离开琯学宫后,谌晗有意为难,美名其曰磨练心性,否则与同门竞争的环境下,稍有挫折就容易退缩——实则是在驯。但不知有何犹豫不决。
  康贤听完只一席话,稍一点拨,豁然开朗。谌晗不愿使他这掌中雀眷恋雏鹰外表。他想使她放弃元逸夫人这层丑陋皮囊。但蚕桑农田是利国之重,国源之本,误农即误国,不想做昏君被后世唾骂,就不能行得如此意气用事。
  康贤替他出主意,借太后之口颁布懿旨,采纳她的方案。若减虫灭害增粮行之有效,可以借此弥补太后与皇帝的关系,若行之不效,大可推给太后削弱她的权威。
  至于元逸夫人那边,现今无立皇后,由太后施行,推及万民,合情合理。既是利民生的大好事,不知成效如何的情况下,信任重用你,才敢让方案实施,就不能计较那么多。
  若她真想挣回名誉,就该自己想办法往上爬,甚至是皇后的位置。
  可她跪在殿前,叩首谢恩,以额触地磕了很久很久,再抬起头,一句多的话也无。
  方牒得陛下重赏,连忙来向干爹讨乖,说要将赏赐的一半分给他。康贤也不表态,于是又改口说三分之二。
  “这元逸夫人还是个易容高手。”康贤不是没有见识之人,多少听说过茅山奇术。“一人藏物,千人难寻,居然是她自己藏起来了,怪不得难找。”
  方牒盘算着,下一步就是怎么让她觊觎权力了。一旦搅合进后宫争斗,想让她死,有的是办法;想让她活——就得看她有多懂事。
  “这女人呐,只有可以玩的和不想玩的,像她这种不好玩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靠在干爹腿边,得意忘形,“就这六宫之中,哪个不是能得几分趣儿的,铆足了劲讨圣上欢心。没趣儿的,圣上看都不看一眼,再漂亮一两回就腻了。”
  “你呀……”康贤把手放在火上,“妄自揣测上意,我看是嫌命太长了。”
  方牒立马跪下。若抱着皇帝迟早会腻的想法,不去替主子想办法,他才是短命的那个。连磕几个响头,“是是,请干爹给儿子指示。”
  康贤浑浊的眼睛看他几许,叫他把脑袋凑过来。
  -
  隗逐抓起一把药渣,捻碎放进黄铜舂钵。
  那蝎子沿着光洁的内壁游走,将白孤草嚼得津津有味。
  隗逐边把鸟类内脏捣烂,混进药渣搅拌,边不经意闲谈:“既然高僧说你是凤凰之命,早晚都是皇帝的女人,你又何必挣扎?认命得了。”
  颐殊坐在隗逐的床边,床榻上的人状况平稳,仍在昏睡。
  “你认命了?”她放下替病人擦汗的袖子,斜乜那边本该奉为恩师的人,“是认命了,朱委闰而今处在什么官职地位,怕是师出同门的隗先生想都不敢想的。”
  隗逐心头一堵,眯起眼睛,“早知昨夜就不该容留你们。”
  若不是隗逐以蛊行解毒之法,恐怕今天的崔驭已经是一具没有任何威胁的死尸。
  颐殊轻轻睨他,“反正死在你门前的是他,反正他死在你的门前。”
  隗逐憋得胸口疼,想骂骂不出。此女心眼坏,嘴也毒。收这么个孽徒。
  他谈起别的事:“近来玦城郊外多有流民,就连大理寺卿路过城隍庙都险些受流民误伤。为抢一袋救济粮,同乡之间也大打出手,顾不得别人死活。少去为妙。据说那姓覃的为流民说话,在朝堂奏对要求赈济,原来演菩萨下凡也会上瘾。”
  尉前宗被害对他影响似乎不大,帝王为表态度,在这特殊时期大行赏赐,赐题字匾额,赠天地灵石,这般盛宠,无人出其左右。换个角度想,杀人的把柄落在谌晗手里,倒成为效忠帝王的一张铭牌。恩威并用,既往不咎的手段,在帝王之术中如万应灵药,无施不效。
  颐殊垂眸,看着床上瘦削孱弱,但五官清秀的男人。
  “我爹坠入悬崖的那天下着暴雨,天与地仿佛倒过来一般。”她突然说。
  “好几次我都摔进泥坑,再满嘴污泥地爬起来,凭着感觉去寻马车可能掉落的地方。我知道事实既定,可我不甘心。即便是尸体,我也要亲眼见到。”
  隗逐嗯一声,将麻雀内脏与百毒草做成的肉饼用掌腹压扁。
  “他没死。”跟覃隐说的一致。或者说,他没有立即死。
  曲蔚然腰间系有一段绳索,他应当是背部受力破出马车,抓到悬挂着的大网上,再慢慢爬下山壁。悬崖边的网上端并非是木桩木绳,而是金钩铁索,载重一个成人足矣。
  “他跪在被尹辗识破计谋后埋伏在山脚下的暗使包围中,被尹辗拿刀架在脖子上质问。可惜那天风雨雷电声太大,而我离得又太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最好笑的事情就是,”她转而望向他,无声地笑,笑得眼眶泛红,“就是我每次向前走出一步,我都一定会死。每一次。”
  隗逐不知她在讲什么,像是胡言乱语,但也无意深究下去。
  “然后呢?”他问,顺手倒出毒蝎,放它自行进食。
  “后来他用尹家八位长老傀儡的人头打断了一切。”
  所能想到的探知过去之事的办法仅存这一种。
  尹辗口中的“事实”与她所见到的十之八九不符,那就只有从其口中得知。
  长年住在一起的人,旁敲侧击总能窥见一两分,朝夕相处,日久见人心。
  假若,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概率尹辗没有杀——
  “老爷,”隗逐雇来看家的奴仆道,“翡玉公子在门外求见。”
  -
  覃隐踏进门槛,手打着帘子,“她当真没在?”
  隗逐将刚做好的泥罐用钳子夹着放在火炉上烧,哼了一声。
  “打扰了,在下急着找人,不便寒暄,望先生见谅,还请——”
  忽然勾唇,话锋一转,“还请转告她,之前她提到的簪儿姑娘,在槐房城找到了。人平安救了出来,现下安置在曲家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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