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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隐
  大璩朝会,议政殿已经站满了人。
  覃隐揉着额角解乏。
  议政殿内工部尚书唐冼上前提奏:“……因田地改良技术要求高,实施难度大,朝廷向各州县派遣利田使,与当地大户共同商议具体执行。增产粮食以充军饷,还有余粮可转卖、自囤,或外销。若田地没有长出作物,则不必归还,由朝廷收回,各级县衙适当给予补偿……”
  覃隐揉按穴位的手停住。
  原来朱委闰说的一成是这个一成。
  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前尘积怨皆可作过往云烟,原来是这个意思。
  大璩均田制已制定十余年,旨在抑制土地兼并,打击豪门大户。然则施行不力,谌熵在位时期,势头并无得到抑制反倒有所增长。只余表面形式,一纸空文。
  可陆均这人并非言帚忘笤,在官员的考核制度得以试行以来,他又颁布了加强均田制执行的法令,世族原本以为这跟官员考核制一样影响不到他们头上,可后来才发现想错了。
  官府向百姓借土地,毁掉的田不用归还。又可完成土地兼并,一举两得。
  陆均问:“若有一两个县的土质不适合,改良失败,百姓吃什么?”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o1 8 p.co m
  唐冼答:“可以从邻省增产的田地中调粮。”
  陆均又问:“预计可以承受的失败率是多少?”
  唐冼答:“等土地丈量的数据呈上来后方可计算。”
  陆均持续发问:“多产的粮食可有计划安顿?百姓耕作的铁器从何而来?”
  唐冼早有准备:“多产的粮食可运往前线作军饷,大璩军力将得以大大增强,到时夷四海平八荒,成万古功业。铁器的用量增大,那么产量自然也要跟着增加,铁器官营。”
  陆均接着追问:“铁器官营如何保证卖给百姓的铁具质量……”
  就在这时,有禁军闯入大殿,“禀告陛下,午门外有人聚众闹事。”-
  多达百来人跪在午门前稽首叩头,哭声作天。
  “青天大老爷!圣贤帝君!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大臣们站在门楼上,望着那边交头接耳,“他们怎么到这儿来的?”
  “地方官员干什么吃的!”刑部尚书兰岳转身下楼,中护军忙吩咐下属:“去把带头闹事的带过来,其余人全部羁押入狱!”
  兰岳只问了几句就意识到水深。一个偏远地县,能越过层层关卡,重重阻碍到皇帝面前申冤,必定是有人在帮他们。他倒要好好问问,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
  户部尚书晋玮听说这个事,提裙赶来,他深谙兰岳的脾气,但这人本性不坏。他拦下教训人的兰岳,安抚他到后边喝口茶,他来问。只见他和颜悦色道,“听闻黄河水患,你们家乡遭了灾,乡亲们可好?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
  “东邡黄河水涝是每年都发生的,年年并无什么特殊。可是近年朝廷拨给地方的赈灾款越来越少,老爷们说是南方抗倭北方御鞑,国家财政困难,国库也没多少银两了。今年一直给我们筹钱借粮的县令忽然把大家聚在一起,告诉我们是朝廷的几个大官贪墨严重,州府衙门也克扣去了一半……”
  这些话不久便传到张府后院。
  魏秉坐在胡椅上,张巧工在盘弄桃核,谢謦寒给金鱼喂食。
  谢謦寒对水缸里的金鱼说:“本来很好的事儿,只要都在水里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有一口吃的,都能分一杯羹,除了百姓不好,对谁都好。”
  张巧兵边踱步边发怒,“真是给他们脸了!”怒骂刑部的人不作为。
  “这些流民被关了几天就放走,你以为是轻了?别看来玦城告状的只有百人,东埠有十多万百姓。这几百人回不去,南边立马就要乱。你说刑部该不该押,敢不敢斩?”魏秉道。
  张灵诲回府,几人起身作揖行礼。
  他凛厉眼风扫过几人,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不在,派人去请。
  张府,张灵诲盘腿端坐于主位,谢謦寒、朱委闰两人跽坐下首。
  “这元逸夫人的好算计你们也是能打的——”他缓缓开口,“你们是不识秤,以为什么都只有八两重,就敢把算盘往人身上打?”
  谢謦寒与朱委闰默不作声,张府管家曾彪试图打圆场,“老爷,这是怎么了?”
  “那元逸夫人,少时是太子侍读女官,后经推举到睿顼王身边做事,兵制新策谏文就是出自她之手。后与元逸结为伉俪,随睿顼王入军,元逸救死扶伤自不必说,她也是受封三品的诰命。你们猜猜,若这方案是朱委闰朱大人提出,于大众还有几分可信,但元逸夫人在稻田治虫研究方面尚无多大建树,皇帝凭何信任她?”
  谢謦寒大惊,这丑妇有后台?“……圣上?”
  “他这是想效仿酆国国君呐,”张灵诲苦笑,“重农事,养生息。”
  曾彪从后厨端来一盅冰糖雪梨,分三碗为各位大人盛上。
  “生怕,天下人不知他是个明君,怕酆国的兵打过来,迫切渴望帝王功绩。至于你们——”张灵诲拿手指他们,“他若要把你们放在灶上熬,有几个经得起熬的?”
  两人告辞之后,曾彪了然地道:“老爷这次是不想管了。”
  他本就不打算动元逸夫人,吹着碗里的热气,“又不是我那三个儿子。”
  “说起来,”曾彪小心提起,“蜡油灯灭了,夫人在房间哭了一夜。”
  张灵诲吹着热气顿了一瞬,蒸腾的白雾汹涌地扑到他脸上。
  “等会儿我去看看,巧书这孩子自小怕黑。”
  曾彪收起炖盅和碗,“朱大人和谢大人会这般算计也是因为魏大人说覃隐与元逸夫人不合,觉得有可趁之机……可老彪听说,在宫里出了件事,谌晗下旨把消息封锁起来了。说是覃隐那手,是因为元逸夫人而伤的?”
  张灵诲转头,看向曾彪-
  他将一炷香端端正正穿进灵位前的炉灰。
  昏暗的祠堂内到处漂浮着灰尘。
  一沓纸钱被点燃,提着一角倒竖,火舌舔舐攀爬得迅速。
  燃成灰烬前他松了手,纸钱掉到地上,被火光暂时照亮的室内回到暗无天日。
  皇帝根本皂白不分,偏信佞臣一面虚词,诡言浮说。如此信而有征铁钉铁铆的事实他装聋作哑,凿空指鹿的辩解行为他纵容允许,已然被蛊惑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为子复仇。他面前展开一张长帛信纸。提笔便是——
  清君侧-
  颐殊
  张灵诲略微俯身。
  “我要,所有的田都长不出粮食来。”
  朱委闰大惊:“所有的田?!”
  “所有的田。”他直立起身,背靠坐榻,“元逸夫人的文稿还在琯学宫对吧?在决议通过之前,你们复写一份,属上你们几位大儒博士的名字。上谏走正规流程,文书盖官家的印,治田消虫害没人比你们更有权威性。今年大概率不下雪,来年用得着。”
  朱委闰听着有些糊涂,“今年这份田地改良计划不执行了?可已经在走……”
  “不是不执行,是必然会失败。”张灵诲打断他,“既然失败了,明年就须得有法子补救。”
  “可是……”朱委闰还是犹豫不决。
  “百姓饿一年就饿一年,饿过这一年,来年丰收会更感激你们。”
  他说这一句,只是淡然地放下茶杯,让下人再添一壶。
  涉及到杀头的事,朱委闰额头上沁出薄汗,他只是想在偏远地县动一些手脚,以使改良技术的成功率没有那么高,甚至勉强可说是失败的。他战战兢兢询问:“覃隐那边同意的只是在建州、鄠安行事,他要两千亩。且不说他有没有能力办到,是不是诚心与我合作,是否只是在虚与委蛇,实则暗中收集证据背刺都不好说啊!”
  “那就让他继续虚与委蛇。”张灵诲没有丝毫迟疑,“田没有长出粮食来是事实,他说过那样的话也是事实,至于有没有做,又有谁在意?”
  朱委闰快速思索,田地改良失败,问罪的是元逸夫人。追究为何失败,元逸夫人会怨恨于元逸之徒,不管有没有参与,他不曾横加阻止。圣上找人顶罪,还须琯学宫拿出方案来安抚民心,救百姓的田,到时全然正确的改良治田技术将会是天下的一副命方。
  如此,安下心来。但,“圣上那边……”
  张灵诲握上胡椅把手,一字一顿好使他听清楚。
  “与他有何干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朱委闰怔忪一瞬,由跽坐改为直立上身,规规矩矩磕了个头,逃命似地遁走-
  谌晗从小到大没好好读过政经,惟独将他父皇的一句话记得很牢:放任贪官是皇帝懦弱无能的表现。他不恨贪官,他恨懦弱。
  任命前去蒲州东邡东埠县调查刺史郡守贪腐案的官员经朝廷审议,定为户部侍郎晋嘉。后经晋嘉大力推举,大理寺任职多年无所晋升的司狱宁诸,得到了这份有可能立下大功的重任,查案佐使,升六品,可不经大理寺,直接向皇帝汇报。
  启程当日,备鞍行马,皆是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风光和气派,因是被皇帝委任去查案,代表的就是皇帝的脸面,不得不鲜车怒马,声势烜赫,以震慑地方霸主。
  蒋昭去送他,摇头感叹:“唉,说不想做官的人,都穿上这么人模狗样的官服了。”
  宁诸笑着揍他一拳,“老覃也说不想做官,现在位高权重,颐殊才是最令人想不到的,三品诰命,四品司农女官,跟他们比,我还远远赶不上呢。”
  蒋昭莫名叹气:“做官为民,颐殊倒是在为百姓做实事,老覃嘛,就不知道在干嘛了。”
  宁诸岔开话题:“也不知道颐殊到了没有,真叫人担心。”
  路上,晋嘉跟他谈到此次要查的案件,“……亡羊补牢。东埠县丞与蒲州刺史是从中央调过去的人,与他们张氏父子脱不了干系,保证一查一个准儿。”
  宁诸谨慎道:“前骠骑将军翟懿现任东邡郡守,与张灵诲交好,是否有可能参与其中?”
  晋嘉沉吟:“现在还不好说。”
  有一件事他们确实没猜错,东埠县被抓的县令手头掌握的证据是有人交给他的,正因有这份底气,他才敢冒死站出来揭发。魏子缄此刻焦急地在书房内走来走去。
  “他们得再快一点!否则,那二愣子就得被杀头了!”他说的是东埠县那微不足道却铤而走险的县令,明知是在被利用,也肯临危授命。
  “前阵子黄庭党集火在覃隐身上,才给我们寻到了机会。这次他们若是不倒台,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陆均坐在旁边,试图安定人心。
  “老宁的二儿子也卷进去了,他不会袖手旁观的。之前那么多次,我们不管如何谋划,为上边做点事,他都推辞,绝不沾身。张巧工一出赌场杀猪局,把他坑得这么惨,他还能当缩头乌龟,我佩服他。”严汜远也说道。
  “我说的是人命,你们又在说什么!”魏子缄掌击手背三下,“就关心黄庭党倒不倒台,哦,那二愣子就该死呀?”
  严汜远跟陆均都低下了头,倒不是羞愧他们的行为,是他们都想到一点,将人逼至绝境,难保那人不会呈出被人当刀使的证据。而交到他手中的证据的信,是魏子缄写的。
  “他应当不会!”严汜远含混地说了这句话,又像不吐不快似地,“他应当是明白这件事背后的分量,有这份为国捐躯的决心的。”
  “为国捐躯?”魏子缄听得想笑,“东埠百姓全都靠着这个县令给他们做主的信念过活呐,他人没了,连自己都保不了,百姓怎么想?朝廷倒几个大官,干他们什么事?”
  他这一问,一问一个不吱声。皇帝已下赐二十车粮食,四百石良种,若干牲畜让前来告御状的灾民返乡。若他们还没有回去,县令就人头落地,等他们反应过来,这场大戏就要演到幕后之人一个个出场示众了。
  “好不容易才让这件事上达天听,你以为还能有下一次吗?”
  魏子缄真诚发问。他走到两人面前,“这次他安然无恙揭过,可能再等二十年。其实更有可能,大璩连十年都没有,从地方上的乱到国家的乱,什么清流浊流,全部换一批人!”-
  原定的一月路程,宁诸与晋嘉瞒着所有人,仅用半月就赶到了东埠县。在人被推去问斩的前一天,用圣旨保下了县令。那天,整个东埠县百姓都振臂欢呼,跑到街上迎接他们。
  覃隐放下茶盏,淡淡笑说“天子圣名,臣垂拱仰成”。
  廉历二十六年,谌晗终是在朝臣力谏下开始充盈后宫,广开纳储,采选秀女。可看来看去,无一称心。殿内歌舞升平,皇帝心不在焉,只与给事中交谈。
  谌晗笑完,牵过他的手,“手还疼吗?”覃隐笑回,“都这么久,自然是好了。”
  谌晗却不见松开手,反倒摩挲起掌心那道早就结痂的伤疤。
  “这道伤,也一直在朕的心里。”
  覃隐心往下沉,沉得愈深,愈是震荡。
  他说的是他替她挡绣剪的事情,他没去追问,不代表对此毫无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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