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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先生是怎么来的陕州他不清楚,只晓得立足也很艰难,帮着虞大人从陕州一个大商贾手里榨了好大一笔军费出来,这军中的众将士才渐渐对他有了些敬重。
  虞大人问他要什么赏,荆先生就要了那粥铺的两口子,并不是要他们伺候自己,只是叫他们不必再做差役苦活,虽脱不开军户,但起码能过一点人的日子。
  小杂役也是虞大人看荆先生要的赏赐太少,特意拨来伺候他的。
  荆方看向这个跟了自己十来年的小杂役,刚到他身边时一个毛头小子,因长得同胡沁有些像,年岁也差不多,荆方待他总很和煦。
  后来小杂役求他做媒,娶了军中一个小伍长的女儿。
  荆方替人提亲原本很是没底,没想到一句话那小伍长忙不迭就答应了,且喜不自胜,连声道高攀了。
  荆方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这么些年,倒也不是白活了。
  只是不由得想起,不知胡沁娶亲否?
  这念头一起就刹不住了,又想着那个他都没见过的孩子,荆方辗转从虞大人一句闲谈中得知,是个男孩,叫胡楼安。
  虞大人怎么会知道这种细枝末节,荆方想,应该是江大人心软了。
  “那就买碗咸粥来,不拘什么。”
  “诶!”
  粥铺倒还开着门,沈平正要上门呢,见到小杂役来了忙移开门请他进来。
  里头的方桌上坐着个两个少年,女孩看起来大些,是姐姐,正看书呢。
  见到有外人来,女孩先是一缩身子,觑了沈平一眼,见他笑得虽有些讨好,但神色也算轻松。
  她又看了看小杂役,认得他是荆方身边的人呢,便坐定不动了。
  男孩手里捏着把小刀,正在认真的削着一根木棍。
  “可是荆先生要吃什么?我杀条鱼!?这小子刚从冰洞里勾上来的。”
  沈平笑着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腥不腥?”小杂役吃鱼少,总有些不习惯那腥。
  “不会,我用姜汁抹一遍就是。小大人略等等,阿成,把鱼片了去。鱼肉烫一烫就好,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一个妇人也从后头出来,对小杂役笑一笑。
  也许是因为陕州苦寒,不比临安柔情,这一张脸上全是风霜悲苦,半点不见从前的娇媚。
  胡娘子一般在后厨,这是辨出了人声才露面的。
  男孩叫沈成,闻声就钻去后边了,不多时就端了盘子出来,果然是清清爽爽的鱼片肉,不见骨刺,凝白中横亘一道红。
  见对方满意颔首,他才端回去叫胡娘子入粥水中煮。
  一钵子鱼粥很快就煮好了,小杂役有些狐疑,道:“这样快?熟了没?”
  “其实没熟,不过您一路端去,就焖熟了,这样鱼肉吃起来极嫩。”沈平解释道。
  小杂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这家的粥他也是常吃的,粥这种吃食说起来简薄,家常都好做的,可到底是手艺人呢,就是熬一碗白粥,滋味都能更好上一层。
  “到底是临安享福地来的,就是有讲究。”小杂役说着就见胡娘子的笑略收了收,有些落寞。
  他晓得自己戳中别人伤心事了,忙告辞。
  沈平却急急的追了出来,低着头同小杂役说了几句话。
  胡娘子的手艺没变,粥底依旧绵密温润,细腻可口,因为煲够了火候,所以粥水和米粒都融为一体了。
  不似军中伙夫胡乱扒拉的大锅粥,水是水,米是米,却又浆浆糊糊,还不如汤泡饭来得爽利。
  鱼肉虽说烫得时间短,但在保留嫩滑的同时又将鲜美渗到了粥里,又没有刺,吃起来格外痛快。
  寒冬落雪,在此地是不可能静谧无声的,风吹军旗军帐的响动,巡逻兵士们的脚步声,都带着一股肃杀和沉闷。
  这一碗粥吃得荆方鼻尖都冒出了细汗,小杂役算了算他这一日吃过的东西,晨起的半个饼子,午膳汤面只吃了几口,还得是这一口粥水落胃才熨帖。
  “先生,要不我每天早上给您买粥去?军里伙夫手艺糙,饼子您又吃不惯。”
  荆方摇了摇头,道:“不要太点眼。饼子这些年我难道吃得少?只是这几日牙疼,有些嚼不动,明日掰成小块在茶水里泡软些也就能吃了。”
  他又关切的问:“可多给了些银子?他们养着两个孩子,耗用大。”
  “给了,每回都多给的。”小杂役想了想,道:“那两口子想请您给谋算谋算,瞧瞧能给他那俩孩子寻条好路子不。”
  “我也好些日子没见那两个孩子了,长得怎么样?”
  “男孩蹿个子呢,倒不是那上蹿下跳的野猴子,瞧着稳重。女孩,嗯,生得愈发文雅秀气,瞧着,不像咱们这地界养出来的人。”
  小杂役也在军中那么多年,什么污糟的事情没见过?更何况胡娘子自己也受了不少,他知道那两口的担心,多半还得搁在女孩身上,斟酌了一下,还是多添了一句。
  “女孩若是好,年纪越大越藏不住。”
  荆方眉间已生出纹路,不皱也蹙。
  男孩的路子好找,若是夫妻二人舍得,他可以寻一个厚道的百夫长慢慢□□着,军户日后总离不开这条路子。
  可女孩……
  小杂役晓得荆方事情多,有些懊恼还带了沈平的话回来,给他添了许多烦恼,赶紧收拾了碗勺,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先生还是睡吧,明还要去秦大人那议事呢。”
  小杂役吹熄了灯,可帐外火把摇动,隐隐有光,荆方合了眼又睁开,瞧着这帐顶上迷迷蒙蒙的光晕。
  每一夜,他都是在思念中不知不觉的睡去。
  无战事时,秦大人住在陕州城中,荆方始终记得江星阔的话,他不是来改头换面过好日子的,所以这十余年来都住在军帐中。
  陕州此地东临崤山,西面函谷关,南雁岭,北近黄河,得此处者,便扼住了关中与中原的咽喉之地,故而金人一直虎视眈眈,这两年更是滋扰频频。
  荆方夜里难以安寝,半梦半醒之间,总有那虚妄又真切的金戈铁马之声。
  秦大人比不得虞大人那样呕心沥血,文韬武略皆稍逊色几分,不过为人忠厚勤勉,虽有几分优柔寡断,陕州府城在他治下,倒也还算安稳繁华。
  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在陕州歇脚,周边一带的能卖上价的好货齐聚陕州,虽是贵上一些,但客商东奔西跑的,难道不费上几个路钱?
  荆方坐在一匹小毛驴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缓慢行进。
  小杂役知道他此时心情最好,瞧瞧他这苍白瘦削的模样,还是多在人气足的地方泡一泡,多沾些烟火气,不然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融化在冬日的暖阳里了。
  “哎呀舅舅,咱们要是早些时候来就好了。现如今天寒地冻的,石榴早下市了。”
  货行的台阶高,少年郎走路也不安分,两阶并做一阶下。
  这把嗓子刚脱了稚嫩脆响,已经是沉闷低哑的男声了,与他撒娇的语调不大相称。
  不过也能听出来,这少年定然是被宠着长大的。
  陕州的石榴最好,饱满丰盈,艳丽甜美,籽肥渣少,不过隆冬时节,自然是没有了。
  “回回出来就晓得找各种果子甜嘴吃,就算有石榴,埋在雪罐里带回去也失了新鲜,淮月她什么没吃过,要你个干巴的果子吃?她那般好模样,出身又好,爹升官,娘有财。我偶尔去江府,都能碰见陈家那嫡孙守着她,你要是真有什么想头,这趟回去就收心好好读书,整天上蹿下跳的能有什么出息?”
  这声音和絮絮叨叨的语调无比熟悉,荆方一震,从驴背上跌落下去,正好压在那少年身上。
  “哎呀,阿伯,是这驴崴了脚,还是你发昏了?”
  他倒没生气,有些好笑的揽着荆方的肩头把他扶起来。
  两人一对眼,他挠挠头,不解的看着忽然就红了眼圈的荆方,道:“跌得很疼吗?我可给你当垫子了啊,莫讹我!我舅舅在这呢!”
  荆方顺着他的转身动作看去,就见多年未见的胡沁正立在他身后,神色复杂。
  “楼安,跟掌柜的提货去。”
  胡沁的模样没变多少,似乎又长了点个头,气质倒是大变,看上去就是个老道精明又不失利落斯文的大商贾。
  胡楼安随着掌柜的去后头了,荆方的眼睛一直追随着,直到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的收回来,又笑着看向胡沁,道:“多谢你,将他养育的很好,性子真是像你。”
  “性子是像我,只是长得像你。”胡沁冷冷淡淡的说。
  荆方想迈步上前,胡沁一瞥眼,他又卑微的退了一步。
  其实这么多年了,胡沁心里真没多少怨恨,他来陕州就想过会遇见荆方,不过他也没特意去寻,明儿他们就要走了,本以为遇不上了,到底是亲生父子,有缘分。
  “嘉娘,如何?”声音轻得仿佛自己不值得说起她的名字。
  “阿姐住在自己家中,能有什么不如意?我夫人性子温柔,与阿姐相处和睦,小女莲子秉性从阿姐小时候一样,打小就养在她院里。阿姐还要帮我兼管账目,人情往来,忙得很。若不是楼安的样子越大与你越像,她只怕早将你忘了。”
  荆方低低的笑了几声,道:“这便好。”
  胡楼安很快折返,听他言行谈吐也是大大方方,毫不怯场的,想来是南来北往,胡沁都将他带在身边的缘故。
  见胡楼安好奇的打量自己,荆方道:“我同你舅舅是故交。”
  胡楼安的目光在荆方脸上凝了一凝,又看向胡沁,依旧笑得舒朗,道:“舅舅,那请不请这位阿伯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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