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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夜游后一星期,我一时兴起,再度来到西门町寻找午餐。
  我放空脑袋随意走着,由下意识带领我,来到初次偶遇他的那家早午餐。今天店外稀奇地仅排了寥寥几人,因此过不久就轮到我入座了。
  店员带我入内,他指示我坐到两人桌的位子。很巧的,那里恰好是我们当时同坐的桌位,而我坐上了他的方位。
  我取来菜单,没有悬念,画上了他经常点的那一套豪华餐点搭配。
  虽说我光吃一份个人套餐就够饱了,想多点任何点心,最后都得拜託他帮忙分食。但一坐上这位子,我胃口似乎一瞬间增大一倍,就连脑袋也像被催眠一样,控着持笔的手画下一堆餐点。
  待我的餐点送上后,一位大学生在店员带领下,坐到了我对面。
  「啊,是你!」
  「欸学长,你也来这吃呀!」
  我们很快认出彼此。他爽朗地向我招呼道。
  「是啊。这家是别人推荐给我的,我们以前很常一起来吃。但我很久没来了,有点怀念,想说就自己来吃一下。」我隐蔽了些许资讯。
  「那你朋友懂推耶,我也是男友推荐给我的,真的不错!」他直言不讳,也许是机缘之巧让他愿意对我坦诚,或者此地让他能安心放开自我。
  「对呢,那晚之后,你们聊得如何?还顺利吧?」
  「託学长的指教,我们的相处状况改善很多了,不再常莫名吵架了。而且我朋友满喜欢他的,他们这几天一直揪打游戏。我都快不知道谁是谁朋友,谁又是谁男友了。」他笑着摇摇头。
  「那就好。」
  虽然话中看似无奈,但听得出他对此转变既欣慰又愉悦。我也为自己能帮得上忙而开心。
  「那你今天怎么自己来吃呀?」我忽然想到这点。
  「哈,我们本来约好今天早上来吃,但他睡过头了,我就懒得管他了。」
  我本以为对方也是独自出来晃悠的,不过看他手指快速来回敲打,讯息回得勤劳,脸上尽是春风满面的笑容,我想是不必担心他孤不孤单的问题了。
  间谈过程中,他的餐点也陆续上来了。他的食量与精壮的形象相符。
  我靠馀光瞄着他,而他正狼吞虎嚥着,所谓暴风式吸入用餐法。金黄色的油光,圈出了他的嘴型。
  他手起刀落,沙拉碗里的小番茄被光速切半,剖面正缓慢滴下自然鲜红的汁液。由于他出力过猛,另半面直落于地板上,沾满了尘土。
  「哇!你也吃太快了。」我微微震惊。我的餐点比他快上,但他已经清掉了盘中泰半。
  「啊哈哈!我等他等到饿过头了啦。」回话时,他口里仍充满食物。
  不出几分鐘,他的餐盘全空了。他将盘子推向一旁,胡乱擦了嘴,便开始回起讯息。而我正慢条斯理地享用,我还稍微担心自己吃不完。
  不过,由于他用餐方式过于狂野,所以嘴边沾了不少油光和酱料,而他刚才只是粗略地擦拭过,下巴处不注意留下了几滴白酱。
  「你这里沾到了。」我惯性执起纸巾,就要替眼前的人擦拭乾净。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谢学长!」他有些慌张地制止我。
  「啊,好。」我即刻收手。我冒然的行为肯定很唐突。
  只见他脸色微微转红。我也有过相似的经验。
  那一日,他为我擦去嘴角沾上的酱汁时,透过对方眼眸中的倒影,我能看出自己脸上的慌张,而后添了点自然的桃红羞赧。
  「欸!我男友终于到了耶。那学长我先出去找他囉,我们等等要赶去看电影。」他回完其中一则讯息后向外引颈张望。
  「好呀。我也该让位了,外面还有人在等位子呢。」
  我简略收拾完后,跟着学弟起身。他蹦跳着快步出外,而我漫步在其后。
  走出店外,一位身形较矮小的男孩,从人群中叫唤他的名,吸引他目光。两位情人终于会面。他们在不远处彼此调侃,而我悄悄听得他们间话家常。
  在我们离店时,外头天色暗下不少,抬头一望,眼前银灰的云层,是即将下起绵绵阴雨的跡象。我暗自在心中祈祷,我不期望稍晚会晴朗,只求强风赶紧吹散雨云,让我得以安然度过平凡的假日。
  我隐约听到学弟说忘了带伞,幸好他另一半够精明,要对方不必担心,还反亏笑说学弟粗线条。两人夫唱夫随,感情之融洽可见一斑。
  他们打闹完毕后,学弟向我挥手道别,他另一半也礼貌性点头致意,而我回以一笑,便目送他们离开。
  若是下起雨来,依两人的体型,我想或许能勉强共躲在较大的伞面下。不过我瞄到他们手持着的那把伞,大概只能遮住他们身体各半。除非他们将身子靠得密贴,几乎是彼此重叠。
  但我想,这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不论晴雨、不论冷暖、不论风起,我相信他们都会处得好好的。而他们共同经歷的每段时光、每个风景,都会成为一种情趣。
  他们再度走远后,远方天空传来低鸣。
  我趁雨势追来前,快步返回捷运站,紧急搭上下一列车逃离。
  又到下一次週末,这本该是个补眠的美好假日,但殊不知,我一早就被鸟鸣扰了清梦,自沉沉中大醒。我惯例地坐上电脑前,随兴播放起昨晚未追的频道新片。
  一点入某支影片,一部精品戒指的广告突然窜入。
  我昨日睡前,确实有在电脑前,久违地取出同一家的商品配戴上,但那不过是几秒鐘的事。细想可知youtube不是有读心术,就是有强大的监控系统,不论何处有商机,是一丁点的机会都不会放过的。
  满满回忆突然涌现,我于是兴起了某个念头。
  我取来一条鍊子串上两枚对戒,戒身彼此靠拢,同时散发萤萤光辉。
  我对镜端详,新项鍊整体于我很合适,但我更怀念两副对戒仍留在指节上的模样。
  我接着拎起机车钥匙,发动机车,照着我的慢步调,骑往某处半山腰。
  今日阳光暖好、视线绝佳,清凉山风微微吹拂,是个适合上山的好日子。
  转入某段山路,路宽微微收束,沿途略有几弯几拐,两侧山林紧傍、草木翠绿茂盛,可见几户矮房人家在此扎根。
  「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在一处弯道停下。
  这是我初次到访该地点,在此前我从不敢想要靠近这座山。但我感受到一种宿命式的呼唤,细微如耳语,声声催促着我到来。
  在骑经漫漫长路后,我总算抵达目的地。稍早我因迷了路,而多绕了好一大圈。整段路途硬是被我骑成了两倍的时长。
  但谁叫我尊崇安全至上,平路骑车本就快不起来,爬起山来当然是更显龟速。我还数度被几台脚踏车、机车,以及少量汽车超车,但我就是特立独行,不跟随大眾急促的节奏而行。
  我下了车,专心一意低头搜索着歷史的痕跡,举凡机车车身的残骸。
  将近一年以前,一则地方新闻快报是如此报导的:
  「……专家推断,可能由于当时雨势不小,该名少年在过弯时不慎自摔。据目击者所述,少年被发现时已头破血流。虽然急救人员不久后便抵达现场,实施抢救,但少年仍……。」
  那则新闻我并未完整看完,因为当时的我早就惊慌失措,紧急打了好几次通话给阿豪,可是无人接听。而在那日之后,阿豪从此音讯全无。
  直到隔一周后,经他哥哥po文转述,我才获知了他的死讯。
  我主动向他哥哥致歉,因为我总认为阿豪的死因,我必须担起绝大部分的责任。虽然在我讲述完所有来龙去脉后,他哥哥表示我并不须自责,一切都是因阿豪过于衝动,才会酿出大祸,遭此死劫。
  但我就是无法原谅自己。
  他们家公祭办得低调,仅开放亲戚和阿豪的几位挚友出席,而他哥哥则允许我以特殊身分出席,让我能以最亲近的距离送他最后一程。
  四季如常递嬗,此处已了无案发现场的模样,像悲剧从未真实发生过。
  我寻不得车身摔地时,在马路上拖出的磨痕;我也见不着鲜血流淌过的痕跡。当时路面被烙下的血锈色印记,或许早在当日连夜的大雷雨时,就已被冲洗洁净。
  但我不是一无所获。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中,那里开了几朵孤僻的小花,其突兀的存在却让我莫名感到欣喜。盯着那几朵大开的花儿,我似乎就能想像得到,阿豪泼洒出的血肉滋养了大地,因而孕育出了朝气盎然的新生命。而他的灵魂则重回宇宙起源的拥抱,化作一枚闪耀的新星。
  我尽量蹲低了身子,开始向小花们攀谈。
  「你过得好吗?我好像过得浑浑噩噩的,但我最近有努力在振作了。」
  「你在那边还会偷偷飆车吗?不过那边应该可以让你畅行无阻吧?」
  「跟你说哦,我前阵子上了思晴的节目,讲了我们的故事。当时我真的超紧张的,超怕观眾听不懂,也不喜欢听我说话。还好最后顺利结束了。」
  「放心,我没有讲很多你的坏话啦!只有一些小祕密不小心说溜嘴而已,你不可以骂我哦,哈哈!」
  「嗯?你问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嘿嘿,你居然不知道吗?」
  「好啦,不卖关子了。在你走了之后,我还真不习惯没有机车的生活,所以我拜託阿彦教我骑车。阿彦说我学很快,我学了第三天就敢自己上路了,而且还顺利考到了驾照!虽然我考了第二次才过。都是那个直线七秒害的!」
  我最后是以半秒之差惊险合格。
  「如果我早一点学会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在公路上驰骋了吧?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说真的,我真心讨厌飆车。我有学你试过了几次,我还是觉得好危险、好可怕。」
  我蹲得脚麻了,于是改换为坐姿,我和花的距离也更贴近了些。
  「再过不久就一周年了耶,没想到已经过那么久了。我这近一年来,到底都是怎么撑过的呢?可能也得谢谢阿彦一直顾着我吧。」
  「啊!对了,我前阵子在路上认识了一位学弟,他也是。他跟他男友那天吵架了,所以学弟徵询了我的意见。前几天,我还有在那家早午餐遇到他们,他们看起来感情很要好,应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不知道学弟他们爱不爱骑车?下次在软体上看到他,我得要好好奉劝他们别在路上乱飆车!还有酒驾,酒驾害人不浅!」
  「然后啊,下星期我要跟阿彦他们几个去浅水湾。你还有印象我们一起去过那吗?我记得很清楚哦,你也不可能会忘吧?」
  我稍微静思了一会,思考还有什么事未交代。毕竟届临一年了,一整年下来能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多到一言难尽。
  「你走了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就风云变色了,疫情开始在全世界蔓延,好可怕。希望我们身边的朋友都可以维持身体健康。」
  「除了疫情之外,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发生,群组大家都过得一样好,只是好像有一、两对前阵子刚分手了。你不用担心他们,他们还是处得很好,和平分手。」
  我接着又独自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但我并不表现得特别悲情或凄厉,只是悄悄地、淡淡地、不洒狗血地,把从前未能传达的情意,在此刻全数道尽。
  「我答应过阿彦要好好过生活,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不让你担心。而且我也答应过思晴,说好要揪她去农禪寺拍照。你也知道,我是个很重视承诺的人,哪像你,气死我了!」
  其实我原本也想就此投身山林,但毕竟有约在身,我不能食言而肥。言而无信的人,是我最讨厌的。
  「我好想你,你也是一样的,对吧?」
  「但既然你已经自由了,就不用太在意我怎么样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能力顾好自己的。你就放开心好好玩,知道吗?」
  「如果我说……。」那句结语此刻卡在我的喉头。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不然太晚下山我就危险了。下次我再带饮料来看你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一杯了。」
  「之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找你的,在那之前要照顾好你自己哦,我们说定囉?」
  我轻抚花儿的茎干,就如从前他会抚摸我的脸颊。每晚睡前耳鬓廝磨的触感,依然还留在我身上。
  我起身回到机车上,离去前我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让这次小别不显得过分离情依依,因为我知道我们总还会再相见的。
  沿原路骑下了那座半山,我偷偷修改了返途计画,转达农禪寺。
  我想我是沾染上了阿豪不守信用的坏毛病。
  来到通往寺内的最后一段直路,一旁狭窄的行人道,由篱笆与植栽从两侧包夹起,宽度只容得下两位成年人擦肩而过,稍一不注意,就会与回程的访客一头撞上。
  篱笆上的植栽,绿意如记忆中盎然,仅部分的叶片尾端沾附上醇厚的深茶色,其馀几无凋零的跡象。而路旁种植的那些,虽然看似稀落,但仍挺直精瘦的树腰桿子,列队欢迎前来参访的游客。
  它们像是专门设立的卫哨,无论春夏秋冬,四季如一驻警在此,审查途经的访客们是否有任何不洁之举,又是否足够虔诚。只有符合消极条件时,才获得资格得以窥探寺园一眼。幸好,平常没有什么信仰的我,每一次的到来都没有被拦阻,可以顺利抵达目的地。
  还记得某一年,我跟着他初次踏足此地时,心里总有种微妙灵感。像是要进入桃花源之前,必须走过的树林幻境,只是碍于生长环境条件,以及种植空间等等的现实因素,这里只好委託现有的植栽们守关。
  由于下山后已是傍晚了,寺内今日开放时间快结束了。
  幸好,我在时限内赶到,见寺门依然处于微开状态,我才松了一口气。
  由于疫情的关係,入寺前多了一道手续。警卫替我量测体温,确认无健康疑虑之后,便迅速放我通行。
  在进门前,我注意到公告上的开放时间,我赶上了最后入园参观的时间,半小时之后便得离场。
  我本以为,这次快速见上一眼水月池的容顏后,就必须离开了,这下倒还可以放松身心、缓和情绪,好好在里头走上完满的一圈。
  轻巧地踏入大门,时间在寺园里趋于静止,每踏一步,就好像能见到我们曾留于此地的脚印;每望一眼,各个角落都残留我们往昔的剪影。当太阳斜下得越多,影子雾薄般的形体便更为清晰、浓重。
  我依上次的模式,首先往右走向那大块绿地。
  一眼望去,绿草仍是翠绿如茵,随着慢拂过的凉风左右摇摆;远方的山峦依然宏伟庄严,在那一头静謐地沉睡着。
  所有景色都如此相彷,这里的一切似乎不曾改变。
  但,身处时间洪流正中央的我们,无力于抗拒万物的变与不变。
  我们只能尽力掌握还得以操之在己的、还必须弥足珍惜的,并且极力避免留下如刀割般的遗憾。
  可惜,这些道理,往往得先经歷过失去,才会有所体悟,例如我。
  踩上绿地之间的岩石步道,这些岩砖除了色泽和纹路不一,表面的凹凸程度也有所别。但这细微的凹凸起伏,却在行人脚底传来深刻的扰动。
  心神早已散落各处的我,步履如波,无处安定而漂泊的灵魂,于此载浮载沉。思绪与呼吸的节奏,与寺园的频率稍有不合,一不注意便可能踩踏不稳、进退失据。
  最轻微的状况,大概只感觉地面岩砖起伏不定,偶尔引发脚步错乱;若再严重一些,搞不好会就此绊倒或滑个大跤,进而擦伤或是扭伤。
  当然,这里不是形势严峻的山路,不太可能会让人陷入生命垂危,只要不在地面潮湿、积水时,还执意迈开步伐、放肆奔走,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离开绿地,途经寺旁的一块小空地,是停车场。那里有位身穿素色僧服的和尚,正手持小把草木剪,修剪树木根旁的杂草。
  他手里细心修剪的是杂草,耐心剪除的是杂念,专注翦除的是六根中的不清净。拋去心中所有杂念,及对人世间的执念,只渴求领悟最真实、纯粹的禪意。
  头戴斗笠的他心无旁騖,只专注手边的修剪作业,在结束前从未分心抬起头来。身后来去的访客,于他而言不过曇花一现。
  我停下脚步瞅了他一眼,紧接着又转往道场。我怕打扰他维持「空」的心念。
  经过水月道场时,里面正巧应是在举行例行的诵经仪式。
  今年也因疫情的缘故,暂不开放民眾进场礼佛,道场里的软垫椅几乎撤掉了,只有少数几位师父得以待在佛前。不过外面仍是聚集了一批游客。
  游客们一面双手合十,一面观礼,伴随阵阵敲打木鱼的清脆声响,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福。但我不若他们那般虔诚,又或说,我已然不知该为何、为谁而祈祷,才待不住如此庄重的场合,所以只侧观佛顏几眼,就赶赴水月池边。
  池边前方有几组人马在拍摄,对回道场那端又有信徒正在观礼,遮住了可以面佛的视野。我本来只想定足远观,尝试从佛如炬的目光中偷取一些禪念,这下倒被迫放弃不净的杂念。
  我索性晃过了一整圈,在最边缘的角落坐下了。
  静观池里的水,水面反射出我的无表情。我不禁想着,若跳入这片池底,是否能就此进入另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我能远离在繁华人世被喷溅的泥沼,拋去俗世间纠结的一百零八种烦恼,于是获得超脱、离苦得乐。
  但浮想联翩莫不皆为虚妄。人世不如电影、也非动漫,并不存在魔法,无法使用魔杖一挥、手指一划,就寻求到永恆不灭的快乐。
  喜、怒、哀、乐、贪、嗔、痴,祸福相倚,万劫不復的轮回循环,才是真正的人生百态。
  水月池里,曾经盛放的莲花已然凋零,被秋风吹皱的莲花池,波动的倒影中,无法清晰见着往昔寧静祥和的美好。当风停下,再也不见两人静坐相伴的身影,如今只剩一人。
  或许,在看似不变之中,实际却无所不变,端看观者有无知觉。
  季节褪去溽暑,我换上秋衣。
  我用力拉紧薄外套,只求冷风不要再乘隙侵入我的身体、我的心底,幸好这个卑微的愿望,还能被允诺实现。这大概是受眾善男信女所信奉的佛,对将近半失温的我,最有温情的恩慈。
  参拜时间即将结束,夕照收敛,过不久便要濒临夜色之缘界。
  我取出一台洁净无瑕的单眼相机,昨晚我才刚开箱。
  我俯趴身子、心胸触地,挪动镜头角度,尝试将水月道场与水月池面,一同收入画面。
  事成之后,我隔着一方池子,重新面佛。
  我双手轻贴合十、抵住下唇,以近似耳语祈祷,求佛为不够虔诚的我,带一段奢侈的祝福到天上。最后,也祈求佛能够宽慰我的心。
  面对虚无縹緲、充斥不安定的未来,信仰成为慰藉、安放身心灵的净土。
  信仰本身的存在,让人们相信,而相信的力量,则足以成为生存的动力,现在的我,好像能稍稍体会到一些。
  至少,现在我也只能这么「相信」着。
  从祈求的仪式回神过来,风,这时又轻轻吹拂而来。
  最后一道夕阳馀暉直射池面,池面反映璀璨、温黄光辉,波光粼粼。
  不知不觉,风悄悄地拨除浓厚得几乎化不开的云层,在此昼夜交接之际,夕阳光照才得以拋头露面。
  夕阳绚烂瑰丽、温润人心,像一颗经过细緻车工,散发澄澈艳红光彩的、完美的红宝石,也像热情四射、天真烂漫的他。
  我收拾破碎的心神,背向夕阳离去,形单影隻的心随影子被拉得瘦长。
  夕阳圆满得像,彼时那张纸条一端的o。
  不,夕阳饱满的圆滑线条应该更加完美动人。
  那枚o线条凹凸有致,如我们紧紧相拥,环成坎坷不平且多舛的圆(缘)。
  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匆促,毕竟白昼之后续着夜晚,其繽纷色彩还正在酝酿。只是、也许,我不捨看见夕阳缓慢沉没的样子,即使我明白,它终将顺应宇宙法则,上升、轮转、落下。
  千篇一律的每一日,终究必须落下夕阳;一成不变的每一日,终究必须放下此o。这些道理我都懂、我真的懂。
  但,只要不亲眼看见,就能够稍微假装、甚至祈祷,哄骗自己这项物理定律今天是不会发生的,对吧?
  我不禁想着,若当初我玩笑地撕下x的那端,是否这一切悲欢离合就不会上演?而我们都能安然无恙地存于世上,作为爱过很久的朋友?
  无解的大哉问,比「爱」更艰深。
  我骑着慢车缓缓远离,寺园周遭的景色逐渐转换、递移。橘黄的天际,也转为幽深的靛蓝。
  我无声地告别了农禪寺,无声地告别了曾经。
  回到家后,我在社群po上拍摄的照片。
  我特意将其翻转,让现实倒为幻影、让倒影化正为真实,虚虚实实、真偽莫辨。而即使虚实界线不明、交错如织,唯人生仍旧如电光泡影;唯永逝的依然不復归来。
  发文成功后不出几秒,思晴突传来一则则的讯息:
  「你怎么偷偷跑去农禪寺,不揪!还偷偷冻结定位!」
  那款app是阿彦劝着我装的,当然是出自关心之意。而后我也顺手把较熟的朋友加入了,其中包含思晴。
  「而且你好歹也读一下讯息嘛,突然就消失一整天,想吓谁呀?」
  「下次一定要揪我一起哦,不是说好要一起拍好多好多照片吗?」
  「你可不准毁约哦!这次认真说好了哦!」
  「你别让我们这么担心啊。」
  「算了,你没事就好啦。」
  「天色晚了,你已经回到家了吗?别在外面游荡太久呀。」
  我隔过几分鐘才已读。
  而她此时也瞬间秒回了:「你不准给我做傻事哦,大笨蛋。」
  我回以一个贴图,由它代替我装起笑容说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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