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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这些年攒的闲钱实在有限,京中宅子又十分抢手。
  一时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正焦虑间,天子忽然降下一道旨意,赞杜誉办案有功,将原先的高平王府赐给了他。
  花朝听到这个消息,怔了许久——当初从那个宅子中走出去,而今又重新嫁回了那宅子。
  宅子还是那宅子,世事却已不知变过了多少回。
  成亲的前一天晚上,宫中忽然来了人。
  老宫人带来一箱东西,说是陛下为姑娘准备的嫁妆。
  花朝谢了恩,待人走了以后才打开它。昏黄烛光下瞥清箱中物什,整个人一僵,跟前似霎地腾起一圈雾气,将她眼眶熏的湿湿的。
  那箱中静静躺着几幅画。有一幅是当日杜誉当掉的《秋暮雁归图》,而其余的,皆是天子少年时的习作。
  他曾是她少年时代的星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他作画,她就学装裱,小心翼翼将每一幅画都裱好、满心欢喜地送到他跟前。
  他却不领情,或是随手一丢,或是索性摔坏了它们。
  而眼前这些画却俱已重新裱好,整整齐齐地堆在她面前,仿佛岁月拨开云雾,活生生在她跟前现了形。
  她丢弃的那些年原来仍在当初的地方,从未变过。
  她那衣袖轻轻揩了一把脸,小声嘀咕:“真小气!堂堂天子,就拿小时候的画来糊弄我!”
  次日一早,天刚擦亮,她就被婢女拖起来细细致致的上妆。身后的丫鬟仆妇们捧着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鱼贯而入。
  还另备了背心为她梳头。她已许久未被人这般服侍过,颇有些不适应。
  手心掐来掐去,好容易熬过这样一个冰丝般微凉的早晨,脑中却是浑浑噩噩的,暖暖活活、有些疲惫却兴奋的浑噩。
  红盖头盖上来,眼前只剩一片灼目热闹的红。
  被侍女扶着走出阁去,耳畔霎然响起沸满盈天的喧闹,鞭炮声、吹打声、人群的起哄声不绝于耳。仲春时节,天仍有些凉,她却不知是不是那喜服太过繁复厚重,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所幸藏在盖头里,外人瞧不着。
  杜誉却只能顶着那一头细汗,往来逢迎。拜堂的时候杜誉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湿透的手心,身上可想而知,大概不比她松快多少。
  忽有种“同病相连”乃至“幸灾乐祸”的畅快感,亦紧紧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心中仍泰半是恍惚,像是一支浮在水面上的瓢,按下去又浮上来,按下去又浮上来。任人麻木牵引着拜了堂、扶回帐中,安静地等周遭的热闹一点点虚化成一个不真切的背景。
  龙凤红烛烧得正旺,屋外的吹打和爆竹仍在继续,间或伴着一两声喜庆的吆喝,她在这铺天盖地的热闹中静静等着,摸着身后光华丝被上的浮凸刺绣,心渐渐安定下来。耐心等待着那个将与她携手一生的人推开这扇门,挑开她眼前的这层红幕。
  沉沉过往分云拨雾般在她眼前一一掠过。这一次回京城,她本是听闻她在慈济寺出家的父亲病重,去送他最后一程的。却没料到短短几日,竟将自己嫁了出去。
  人世的缘分实在奇妙,数年敌不过几日。千言敌不过无言。
  当年的杜誉,可是个见了她,连话都讲不利索的书呆子。
  阿誉……
  一整日脑中没怎么转过的思绪忽然在这一刻转的格外欢快,仿佛知道那一刻将来,不遗余力地利用足了最后一点时间……可等了许久,却仍未等来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等的有些饿了,伸手自喜床上捞了一颗花生就往嘴里塞,然而还未来得及咀嚼,忽听见房门“啪”的一下被撞开,忙做贼心虚地停了咀嚼的动作,就听见来人急急道:“不好了夫人,新郎官不见了!”
  “不见了?”花朝倏地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怎么回事?”
  “方才还见张大人拉着新郎官喝了一杯水酒,这一眨眼人就不知道去哪了!”
  “喝酒?”杜誉那酒量怎么能喝酒!此刻还不知道醉倒进了哪个花丛里!
  花朝霎时声音都变了,顾不得其他,一把将盖头扯下来,提着裙子就要出去寻他。
  宴厅此时宾客已散,只剩下几个下人在收拾狼藉的杯盘。她左右张望,果然不见杜誉的影子。
  心中慌乱,又去花园中找,花园里亦是没有。因今日请了个戏班子,就在花园的水榭唱戏,园中亦摆了几桌酒。
  杜誉想必也要过来应酬。
  花朝望着那水榭,心中不由一紧,背上已是一层细汗,让春夜的凉风一吹,一阵凛意,却全然顾不得——水榭水榭,自然是临水而建,花园里偌大一个湖,杜誉若是醉的迷迷糊糊的,一个不留神扎了进去……
  花朝不敢深想,连忙叫过下人来问,又让他们准备捕捞的工具。不管是不是,先捞一遍,否则待确认了,已然晚了。
  她还待自己也亲自下湖打探一圈。然而这身喜服实在繁重,她一下湖,只怕没捞着人,自己先被这衣服拖的沉了塘。
  于是赶忙回自己的院落换衣裳。可脚才跨入院门,就看见那一身大红鲜衣静静立在榕树底下挥墨的熟悉身影,整个人一顿,心口揪紧的感觉刹那一松,一时却忘了奔过去。
  杜誉已然听到她的动静,搁下笔,抬起头来,温润笑意印着月色在唇边荡开:“夫人买画吗?”眸底澄澈,哪有半分醉意。
  花朝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焦急退去后涌上来的,却是一阵怒意。她一手叉腰疾步走过去,揪住杜誉耳朵:“杜蘅思你耍我!你出息了!”
  杜誉半躬下身任由她揪着:“夫人息怒。我只是想让夫人感受下当日你走后我的心情……”
  “哦,敢情这是报复我呢!”花朝听了这话,一下子更气,在他耳朵上狠狠一揪,一甩手,背对着他站到几步开外:“杜蘅思你也忒幼稚、忒小心眼了!”
  “我不是……”杜誉过来拉她,又被她一下子甩开,只好孤落落站在她身后,一副小狗儿般的委屈神情,可怜兮兮道:“我只是……想让你感受下我当时的难过和绝望,想着往后若你再有离开的念头,会多一些顾虑……”
  花朝先以为他失踪,心初时像是被冰冷的水浇过一遍,后怒意上涌,变成了沸水,此刻这话……就像是恰到好处的温水。那水缓缓漫过她的心头,将她整个心都浸的温暖而舒适。
  还有一丝隐秘的酸涩与歉疚。
  良久,她转过身来,伸手去环杜誉的腰,轻轻道:“我不会离开了,往后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了。”
  在他胸前靠了片刻,忽然想起他方才那句“夫人买画吗?”有些好奇,自他怀中脱出来,走到桌边,见那案上果然摊着一幅画,笔墨未干,似刚刚才画好。
  画上一个少女,正自水中钻出来,天边一轮弦月,依稀便是他们初识时的情形。
  同样的画她曾见过一幅。那还是四年前,杜誉悄悄画的。花朝在他书匣子里翻废纸时无意窥见,欢欣雀跃地拿着那副画去找他,颇有些自得。他却像犯了什么大错被人抓了包,一张脸涨成了猴屁股,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冒……冒犯了……我这……这就……撕了它……”
  “撕了它做什么?!”
  花朝丝毫不觉得冒犯,护住那副画不让他抢,仔细端详。这可比宫中画院那些人画的都好了!尤其将自己画的,仿佛比本人还漂亮几分!
  小杜生我看好你,往后实在没考不着功名没营生了,还可以去帮那些媒婆给京中的公子小姐们画像。
  凭他这画技,促成几桩姻缘绝对不在话下,亦算是功德无量了。
  后来陪杜誉去庙会上卖画,这幅画因她的粗心,亦被夹带在了里面,被一个员外郎看中,硬是要买。
  花朝本着开门生意、有钱不赚白不赚的原则,欢欢喜喜地接了人家钱,就要把画卷好递给人家。却被杜誉一把按住。
  杜誉黑着一张脸,冷冷自齿间吐出几个字:“这画不卖。”
  “好好的,干什么不卖!”花朝用劲将手抽出来,又要去拿那画。
  杜誉却十分执拗:“我说了不卖便是不卖!”
  花朝见他那牛脾气,也有些怒:“我陪你在这站一天了,你看卖出去一幅画没!我钱都收了,今日这画你必须卖!”
  杜誉听见她前半句,眼神微微暗了暗,到后半句,却已干脆开始收拾摊子,嘴上仍十分倔强:“不卖。”
  花朝性子有些急,左手攥着那一小块碎银子不舍得放,右手已干脆上来自他书匣中抢画:“不卖也得卖!”难得碰上一个不要送子观音、不要门神、不要年画娃娃的主顾,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桩生意黄了。
  杜誉却眼疾手快,当先将那副画抢在手,眼睛死死盯着她,眸底隐含一丝怒意。
  花朝明抢不过,干脆耍起无赖:“这画画的是我,我有权决定卖不卖!”
  杜誉的回应始终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卖!”
  花朝力气上奈何不了他,讲“道理”他又充耳不闻,无计可施之下,忽然“哇”地一声大嚎,边嚎边以袖拭面:“你、你欺负我!”
  杜誉一下子慌了,连忙过来安慰她,谁知她边擦着那并不存在的眼泪,眼睛边瞟着那副画,趁杜誉一靠近,手迅疾一探去夺那画。
  杜誉始料未及,被她攥住半幅。犹嫌不足,另一只小手已攀过来,要掰开他紧握在画上的手指。一边掰,一边谄媚地冲他笑:“好阿誉,这画给我嘛,我想吃镇上的袜底酥,卖了这画咱们就可以去买那酥了!”
  杜誉微微一愣,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转瞬,却又抿了抿嘴,坚定道:“要吃酥,我、我另画别的,画观音!画娃娃!这个不行!”
  花朝才懒得跟他再多费唇舌,眼看他四根手指已被掰开了两根,胜利就在眼前:“给我!”更是干脆在他手腕上轻轻拧了一下,迫他松手。
  他未料到她如此锲而不舍,吃痛之下本能松手,眼看那画就要落入她的魔爪,他另一只手却眼疾手快,一把搭上那画纸,拼命一使劲——“嘶拉”一声,那画被撕成了两半。
  “杜!蘅!思!”花朝气地叉腰大叫。
  案犯本人却松了口气,然而那一口气只松到一半,却又提了上来。
  花朝一气之下转头就走,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恋恋不舍的将那好不容易到手的几块碎银子丢给那员外郎,狠狠瞪一眼杜誉,干脆就这么气哼哼地回了家。
  杜誉手忙脚乱将摊子一收,追上来,她却气鼓鼓扬着头,怎么也不肯理她。一回家更是直接躺到床上,拿背对着他。
  就这么躺了一下午,听到杜誉进进出出了几回,却仿佛不敢靠近她,脚步只在离床几丈远的地方来来去去的徘徊。
  心中愤愤想着:“臭书呆!还不快过来哄哄我!”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内尚未掌灯,亦是一片黑黢黢的。
  腹中已是饿的咕咕直叫,鼻尖仿佛还飘着一阵刚出炉的袜底酥的香气。
  哎,都怪那书呆子,不然她何至于连梦中都吃不到一口酥,醒来了还心心念念地想着。
  哎,竟是这般深的牵挂。
  哎,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哎!哎!哎!
  这么想着,她怅然若失地翻了个身,准备起床。岂料一翻身,杜誉那庞大的影子猝不及防地印入眼中,将她吓地本能往后一缩。
  “杜蘅思,你做什么!”
  杜誉坐在她床边,见她吓成这样,有些无措:“我、我买了酥来,想让你趁热吃,但看、看你睡的正香,不知该不该叫醒你……”
  酥?
  花朝一低头,透过一点昏暗的月光,果然看见她手中捧着一个纸包,方才那香气就是从这纸包中散发出来的。
  难道……刚才竟不是她臆想的?
  “你、你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杜誉将那纸包塞入她手中。
  “你哪来的钱买这个?”花朝捧着那纸包,狐疑地问。
  “我……我卖了几幅画。”
  卖了画?还几幅?
  我昨儿陪你等了一天都没卖出去一副,今儿我一走,就卖出去了几幅?
  真这么邪门?
  敢情我生的太凶恶,拦了你的生意?
  花朝当然不信这个邪,低头一看他手,饶是月色暗淡,亦是能看出无名指间沾着一块黑,是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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