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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忆明在朝北门狂奔一路战栗的轿子中,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惨遭各方挤兑,已成败军之将。忽然轿子停了,他的身体骤然向前栽去,不由愤怒滔天,尖叫道:「怎么了?」
  无人回应,轿子里散发着阴冷的死寂。他甚为懊恼,掀开轿帘,见眾人惊恐地望向前方,奋力将胳膊和头从狭小的轿窗挤出去,一巴掌打在那个傻呆的士兵的肩膀,道:「混蛋,怎么了?」
  那兵手双目圆瞪,指向远方,吓得张口结舌:「爷看……鬼」
  莫忆明转着脖子放眼望去,见北门城墙之上颯颯而立一位绿衣女子,唬得汗毛直立:「滃灵山的女鬼?怎么活了?快唤人,将这晦气的玩意驱走,快。」待他松开浑身哆嗦的士兵,嗔目结舌,见女子仿佛飘在溪流中的一片绿叶,自北门而下,划过头顶,朝远方明亮湛白的云朵飘去,随着一阵清风,倏忽消失。眾人不语,傻呆呆站在原地平抚心跳。
  莫忆明一脸狐疑,缩身轿中,还未坐稳,接着轰鸣一声。树木狂动,瓦片坠落,木柱坍塌,轿子歪斜。轿夫不敢松手,随着震动左右摇晃。
  王沅奉跑到跟前,稳着颠簸的轿子道:「王爷莫慌,地震了。」
  周围摇晃不止,莫忆明窜出轿子,一身冷汗靠向王沅奉,待震动停止,返回轿内,尖叫道:「我受够了,天怨人怒,妖鬼横行,这烂糟地方呆不得了,送我出城。」
  轿子奔往瓦拉山脚下隐蔽的中军大营,半路又遭遇狂风呼号,电光闪烁,雷声霹靂,顷刻间天地如墨,暴雨倾盆,水帘狂洩,不辨牛马。眾人再次慌乱不堪。终于连滚带爬的跑到大营之内,安顿好各方。莫忆明看着轿外湿透的士兵,想起老小亲戚还在城中,急唤王沅奉去寻找。
  王沅奉将莫忆明掩护到帐子里,回稟道:「早已安排好了,都在出城的路上,只有夫人和莫姑娘还在城里。」
  暴涨的雨水冲起泥浆,不断灌入营帐。变成水人的士兵排队进入营帐内,提桶排水。
  莫忆明浑身湿透,六神无主道:「再去找啊……」听雷声滚滚,脚下的地都在震颤,被两将搀扶道:「又震了!这可如何是好?」很喘两口气,欲哭无泪道:「莫非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巨雷一样的轰鸣声持续了半个时辰才渐渐消失,他脑中的轰鸣随之平息,坐在一地湿泥浆,静如死寂的帐子内嗟叹,自己生不逢时,落得天怨人怒,若此时车格梨国大举进攻南程县,士气低落的主力军根本无法抵挡敌军对家园的蹂躪。尚未建立一番事业,却要做国破家亡的人。他两手抓着头发,垂头丧气。
  两个时辰过去,暴雨渐息。
  王沅奉脸上掛着水珠,推帐而来,跪拜帐内的积水之中:「王爷……」见莫忆明仿佛睡着,不为所动,激动道:「僕有好消息……是好消息。」
  莫忆明缓慢抬头,露出黯然伤神的双眼:「什么好消息?」
  王沅奉道:「探子来报,确切消息,滃灵山突发山洪,山石崩塌,洪水蔓延,直扑山下,水跡绵延三十多里,冲毁车格梨国大小营地,砸死淹死的匪兵不计其数……僕估计,车格梨国遭此天灾,粮车尽毁,元气大伤。若此刻出动顺南军围剿,他们肯定退军。」
  莫忆明不知喜忧,挺起胸膛,摆好架势,问道:「是真的么?」
  「时间紧迫,来不及通知爷,僕已命陈安胜带领全部大军,奔向车格梨国的滃灵山大营,」王沅奉大笑:「僕可没有胆子编造这天大的好消息欺骗王爷。南程县未遭遇山洪,但暴雨蔓延,农田泽洲,各处均报房屋坍塌,人畜溺亡,损失亦不菲……」说罢,起身朝莫忆明走来。
  莫忆明骤然而起,凝视王沅奉,奋力推开他,往帐外跑去。
  两日后,他在军帐内收到车国退军的消息,大喜过望,来不及焚香祭祖还愿,急调中后军奔入县城救灾。士兵冲入熟悉的家乡,如今满眼苍痍。塌浸在水中残缺的房,镶着长钉的散架木板,破烂的黑臭绸缎和草帽,沾着泥汤的死掉的猪羊,不断漂流的草纸、药渣、麻巾、布鞋,一股股旋流着的腐臭头发和粪便。
  耳中传来绝望的飢饿吶喊,他命令开仓賑灾,救济受灾百姓。他由眾将守护,擼胳膊挽裤脚,躬身挥铲。县令殫精竭虑,想出明哲保身的康庄大道,使出哭天喊地的功夫,在他身后举着笸箩左移右挪,接住当空飞跃而来的烂泥。每当有烂泥喷溅到自己脸上的时候,县令便譁譁泪流,肝肠寸断,哭腔哀鸣,盛赞王爷的智慧与远见。那张驴脸虽不耐看,却着实让顺南王踏实的泥铲翻得爽快。他们从北门铲到南门,恤孤念苦,感同身受,安慰被渐退的大水吓晕过去醒过来的人,也赢获了南程人一泥碗的心酸眼泪。
  消息传到朝廷,为稳定人心拉拢东南各县的霸主,修补于己不利的政见隔阂,娇弱如柴的蔡大人带着纳粮賑灾款项出现在南程县,施重金表彰莫忆明坚守重建南程县的功绩,笑目炯然,从袖中掏出一封示好密函,乃罗中昆因犯叛逃之罪被捆回北通城,得腰斩处死的消息。
  洪水渐退,莫忆明着手查办东门一事。得知金姨娘乃米粮富商金永世第五女,而金永正与邱垂坡实乃叔侄关系。金姨娘大胆联系五杂教,怂恿邱垂坡出手谋害公主,再嫁祸于戚石榴。读完卷宗,拍案惊起,勒令抄查金家史家。金姨娘受困府中,產下一名女婴后,连母带女双双消失。
  优伶教遂遭遣散,梨园天下空无一人,尘土枯叶归落一地。守城军抓到在水灾中混在流民中间出城的刘鋌,由莫忆明亲自审讯,得知刘鋌与史峰实合谋东门之险,以復仇于戚石榴,搜出他家藏的瓦拉山的半卷秘籍,将他以合谋叛乱为名,削首于东门楼前。亮子在水灾混乱之中迷路,无人在侧,心智紊乱,哭爹喊娘,被鹰王拾到,带回飞鹰崖。
  趁乱反叛的李家乡叛乱者尽皆处死。刽子手在东门广场前砍得刀钝,换了十几把,留下血染白衣和一地人头。李煞在狱中疯癲,回到李府不曾好转,某天夜间再发疯,跑得杳无踪跡。瓦拉人身负叛国之罪四处窜逃,渐渐自南程县消失。
  顺南王府的房子有些在地震洪水中坍塌,莫忆明拨款重建。王沅奉拼死拯救莫忆明于危难之中,再获封赏,在重建南程县的紧张脚步中累倒。其手下兵将分成几派,为左将之位明争暗斗。
  莫忆明看这一团乱,反倒心中安稳,默默筹划如何剔除他心中这根最大最长的刺。他陆续收到大小将领的效忠信,想借祭奠路岌路岑之际,给王沅奉来个下马威,警告他不能妄动。主意既定,他命令在那座从来不见天日的院子的遗址之上除草铺砖,盖起儒释道混着瓦拉神旗的赎罪法坛,赶在罗中昆被行刑的当天,从各地请来一百零八名嗓门嘹亮的和尚道士,连夜做法,以用罗中昆的死讯祭奠亡灵。
  他精神焕发,英眉炯目,身着九条巨蟒绕乾缠坤大襟袍,腰系白玉麒麟翡翠七彩带,缀着优伶教的雌雄双刀,脚蹬雄狮呲鬃跋扈高底靴,带着大小将领,先在大堂义正言辞将南程县的旧事陈明,而后移步赎罪法坛,宣布做法超度亡灵。
  法坛经幡林立,法灯长燃,他亲自上了上三柱沙罗香,将秘籍孤本陈列,在法坛前沉默拜祭。李瑾跪拜,手托头顶如意金盘,莫忆明在和尚道士唱诵词中举起飘着银光的三支银丝酒碗,闭眼默念,而后倾洒脚下红土,纪念路家冤死的魂魄,愿他们得以超脱平静。眾人诵经念佛,摆坛驱鬼,在空灵的声音中静观冥烟直上,香薰四壁。文官挥笔,画匠涂卷,如实记录,好不热闹。
  仪式完毕,莫忆明携眾跪拜,礼毕起身,面向眾人,不言不语,从李瑾手中接过一把戒尺,不待眾将譁然阻拦,狠狠拍响在左掌之上。他举起左手,面向眾人洪声道:「二十年前,路氏家门遭此不幸,实为父兄不孝不仁,各自谋利之祸,本王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甘领此罚,以为前车之鑑。活着的人,想想当年的不忠不义,卖主求荣,也许会一辈子焦心劳思。」说罢,走进人群,将戒尺丢在王沅奉眼前。
  王沅奉被两侧的小廝搀扶,面色惨白,双腿打颤,侧头捂嘴,咳了几声。自莫忆明平定南程县之乱,借朝廷扶植之势,迅雷之势扶持年轻可靠将领为亲信,替换自己在军中的副手,逐渐掌控南程军政大权。在这赎罪法典之上,不礼待反而奚落,明明是公开敌对的信号。
  王沅奉愁眉不展回到王府,心坠千斤重物走走停停在冷清的廊中,遥望熟悉的飞簷,木椽,隔栏,显露破落土色,冥思许久,走回妖娘子处,看着卧榻不知人事的人,遣退眼角掛泪的小廝侍女,跪在榻边,握起他虚弱的手,道:「我祖父原为朝廷大元,曾为路老王爷平定东南立下汗马功劳,祖父的血衣至今为我家祖传之物。父亲曾经告诫我,戎马一生漂泊不定,那滋味不好受,顺南王对我家有知遇之恩,愿以命相报。我王家落脚南程县,这南程县就是家,断头裂骨,泪浓血漂,它也是家,为了这个祖传的家,这种让我归属的感觉,要效忠王爷。」说罢,抬头闭着眼,冷不丁见到房前开着一片梨花,惨白掛着血色,叹气道:「爹培养我掌握军政大权,风风光光。那年,路家兄弟父子为争秘籍而互相残杀,我安能置身事外?这是争名夺利的囹圄,血海深仇的泥潭。扶植路岌对抗路老爷,欺骗莫荻至他惨死,用将路岌之事供与朝廷,至他赴京途中客死异乡……满盘皆输,没有胜者,我很自责,我知道早晚有一天,路家人会找王家清算总账……当今顺南王大胆有为,机敏聪慧,一场灾难反被他用。他已羽翼丰满,不久即可南面称孤,傲视群雄。但他总不该大刀阔斧,针对我一个功臣,」王沅奉难忍心中酸楚,长吁一声。
  妖娘子聆听他的肺腑之言,一动不动。王沅奉悲叹道:「你也可怜这幅摸样,离开南程县是不可能的。我只求落得个好死的下场,与你葬在一起,生死相依。我们住在地下,看起南程县的朝暉日落。若是你还能听到,定知我的选择是对的。」
  王沅奉叹气,看着妖娘子抖着已经僵硬的毫无血色的唇,佇立片刻,走入文房,取出笔墨纸砚,写封密函交给可靠小廝,递给守城的副手陈安胜,然后匆匆写好辞呈,满目愁容,坐到二更。
  陈安胜四更收到密函前来,跪在屋里。
  王沅奉道:「天亮我要去将军府走一遭,但恐怕凶多吉少。」
  陈安胜下跪道:「大哥放心,我手中虽然兵将不多,却是最精锐的部队。守城军该如何行动,全听大哥调遣……」
  王沅奉扶起陈安胜:「我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好兄弟,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
  第二天清晨,王沅奉的轿子行至王府,在角门被拦下。僕人见是失势的王沅奉,问明原由,没好脾气的带他们至下马桥,引入会宾堂,慢悠悠通知稟报。
  莫忆明得知王沅奉请求面见辞职的消息,哼笑一声,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嘟囔道:「来的正好,让他在外面慢慢等吧。」
  李瑾不敢多问,退出堂外,恭敬站着,不愿亲自传话,唤了个名叫狗三的小廝将意思转达王沅奉。
  王沅奉在堂内耐心坐了近一个时辰,已到午饭时却无半人过来招待,肚子直叫,下腹骤疼难忍,一摸额头,火烧却冒冷汗,看着辞呈无法释怀。
  狗三进门,恭敬地鞠躬:「王将军,王爷再过一个时辰便到。」
  腹内如有针刺,王沅奉抬头,笑着朝狗三招手。狗三不明白,伸长脖子朝王沅奉走去,不料被一拳捶出门去。
  王沅奉给足莫忆明面子,如此奚落和凌辱,不如彻底摊牌,便挺腰骂道:「你去告诉顺南王,如果没有左将为他化解东门之危,他安能有今日的风光。他就算要鸟尽弓藏,也要看在我为他付出如此之多的面子上,给我留些尊严。」
  「左将,你严重了,」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莫忆明携兵将而至。
  「爷这架势,是来抓我的吧?」王沅奉将手中辞呈举起,「你知道我是来递交辞呈的。」
  明知何必故问,莫忆明想,我日夜所思正是你亲自入瓮的一刻,佯叹道:「左将,怎么说呢,」转身招呼李瑾将一大卷的纸呈上,伸手拆开,长轴一样送到王沅奉眼皮底下:「这里有告你贪赃枉法的,有告你私收贿赂的,有告你断案不公的,有告你误杀贤良的,有告你投机取巧的,有告你贪图美色的……」
  王沅奉皱眉攥着拳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道理王爷太年轻,恐怕还不懂。」
  「我不懂?」莫忆明哼笑一声:「路岌贪得无厌,为非作歹,你在他身边出谋划策,焉能独善其身?你怎知这些都是空穴来风?你以为这些都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别以为你左将手握大权就会平安无事,你的敌人一直都在,等你虎落平阳的那天,它们就一时间全跳出来朝你吐唾沫了,」哼道,「要说本事,我再怎么活也没你有本事。你这样的三姓家奴才是该吃该喝,该权该贵的全不耽误。主子都死了好几轮了,你王家还是活蹦乱跳,美得够带劲的……」
  王沅奉曲成虾干,捂着腹部,抬头道:「给僕留条生路。」
  莫忆明摇着头,嘴角微提,走到王沅奉身边,扶着他弯曲的脊梁:「若我抓了你吧,凭良心而言,下不了手。你侍奉了三代王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我放了你吧,你身为顺南军带军左将,我的左膀右臂,却弒主犯上,惹了这么多大事儿,我怎能装作没看见呢?」
  王沅奉呆愣片刻,抬头道:「天下未定便弒良臣,要让后人如何看爷?」
  莫忆明笑得爽朗:「活着的人总想着死了的事不好。你比我聪明,不会不知道不论你生前做得多少好事,死后也会有人骂你,不论你生前做得多少恶事,死后也不尽是恶名这个道理么?」转身指着王沅奉道,「而你……专给主子出餿主意,害死主子,算哪门子的良臣?还敢含沙射影说我是个昏君?」
  王沅奉知道求活罪已是毫无希望,狠心道:「王爷,请看在王沅奉之心对南程县一片赤诚,将僕与娘子……」
  「闭嘴。按了手印,拉下去,」莫忆明每每听到王沅奉口中提及妖娘子,便自感羞愧难当,全当这是他最后的报復,扭头欲走,不料胳膊被他抓住。
  王沅奉飞身,将莫忆明身边侍卫打散,按着莫忆明的脑袋一转,巨木一般沉重的右臂紧紧卡着他的脖子。
  莫忆明呛了一口气,呼喊道:「反了……拿下……」
  将士抽出剑指着王沅奉的脑袋。
  王沅奉道:「你们这些原来在我眼里螻蚁一样的小人,借着他的这股杀气之风,都变成猛虎豺狼了?想杀我可以,也可要先想明白,等事情过后,你全家老小的命,你家祖坟墓碑,还想要不想要,」右臂发力,凑向莫忆明惨白不能呼吸的脸喊道:「陈安胜带领卫队已经在杀来的路上,你既然焦躁冒失,非要取我的命,我要先送你去那边接我,是你逼的……」说罢,大声对左右大喝一声:「滚开。」
  眾将领自知得罪王沅奉没有任何好处,将他簇拥包围却不敢出手,眼看莫忆明如搁浅在滩上的鱼,扭动着身子,被王沅奉拖出会宾堂。
  下马桥涌入一队熟悉的兵,知是副将到来,王沅奉卡着莫忆明的脖子,将他拖至下马桥,奋力一扔。莫忆明散了架,青紫色的脸喘着粗气,滚到眾人身边。
  王沅奉快步上前,指着莫忆明脑门:「你爹杀不了我,你哥杀不了我,你想杀我?」直觉自己腹中疼痛,焦躁抬头,见陈安胜在眾人中间,低着头。
  「把他抓起来带走,」王沅奉狰狞吶喊。
  陈安胜蹲下,安抚顺南王,抬头对王沅奉道:「大哥,我不是来帮你造反的,咱们为了这里生活的人,别闹了,降了吧,」说罢长叹一声。
  孤注一掷的局被人搅了,王沅奉大恼道:「谁让你来劝我降的?」
  陈安胜闭眼叩头:「嫂子,是嫂子。」
  兵将向四周散开,眾人之中出现一支小竹轿。
  王沅奉异常冷静:「娘子,你最后还是为了路家的种,亲自上阵,与我一搏。」
  妖娘子抓着婢女的肩膀跌下轿,落叶飘零倒在莫忆明身边,按着他的娇小身躯,抬头对王沅奉,眼含热泪,急急喘道:「除了我,谁还能让你停手?」
  莫忆明翻过身,两眼迷离,紧紧攥着妖娘子的衣襟:「姑,姑姑……」
  妖娘子闭着眼,虚弱无力,阵阵眩晕。
  王沅奉被自己人围住,眉头皱成一团,挤着鼻尖:「我想不通……我待你不薄,为你留下路氏亲骨,扶他称王。你已是我王家的人,还是要取我的命,你还是路家的贱人,瓦拉山的贱人。」
  妖娘子来不及回答,倒在莫忆明身上。
  兵将押解垂头丧气的王沅奉被出府。他被压在县大牢,侍卫重重把守,插翅难飞。
  莫忆明又遭一难一惊,险些死去,灌了一肚子汤药,苏醒过来,喉咙总有异物卡着,肺颤肝旺,每到难受,勃然大怒,朝僕人撒火,弄得府中人人自危。他夜不能寐,急写密令,让县令速速行刑处决王沅奉。
  县令很快带人查抄左将府。王氏内亲尽皆被游街处决,外亲旁支,女婢婴儿尽遭遣散,有的被卖入妓院,有的发配充军。得知王沅奉被处死的消息之后,王沅奉的亲信叛乱造反,规模不大,被莫忆明新提拔的年轻将领及时出兵镇压。
  妖娘子在千钧一发时刻出现,将莫忆明从鬼门救回人间。莫忆明感恩,待王沅奉死后,将正经歷无尽内心痛苦的妖娘子接到王府之内。除掉王沅奉一块心病,他如野马撒韁,大施拳脚,在朝廷大力支持之时,整顿官衙,重组顺南军,将王沅奉带兵之权紧握自己手中,逐渐在军中树立威信,带着全身换血的顺南军南下操练,协助朝廷将车国的残军打退,收纳大小城池。威震朝廷,皇帝拟旨封赏,与他结为义兄弟,名声大噪,如日中天。
  他念念不忘逃亡途中于北门见到的那位仙姿奕奕的美丽女子,见诸事处理妥当,召唤李瑾。
  李瑾毕恭毕敬在案前站立:「爷有什么吩咐?」
  莫忆明搓着手指,问道:「你说……那天我在北门看见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死人山上的鬼?」
  李瑾心中有底,直言道:「奴才看着,像得很。」
  莫忆明吞下一口闷气。
  李瑾见他为难,左眉一抖,轻松笑道:「可奴才觉得,有鬼也不一定是坏事,譬如爷见的那位,可不像是来给爷闹心的,」灵机一动,道:「倒像保佑爷来的。若不是他出现,爷又该如何转危为安呢?」
  莫忆明想到近况,踌躇片刻,道:「嗯,这么说也通,看来我得感谢他了,」若有所思,不住点头,令李瑾退下。
  李瑾刚刚收纳县令屁颠送来的一盘银锭子,正着急该如何在顺南王耳边抬举他提及他的名字,听了莫忆明的话,想这是好机会,不如顺水推舟做个好人,将顺南王所愿漏于县令。
  百爪挠心寻不到巴结顺南王之门路的县令,急急召集城中富贾乡绅商量。后者比县令还想巴结,热情张扬,振臂高呼,二话不说,慷慨解囊。三日后,城里最好的风水先生举着幡旗在南程县街兴师动眾走了一圈,停在距离莫家旧宅不远的破庙跟前,激动跪倒,仰天大呼:「找到了,这就是山神显灵的地方。」
  破庙遂被整理修葺,立幡桿修金像建宏殿。
  一年已逝,又见七月,南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繁华的街景丝毫让人回想不起这座城所经歷的凄冷残杀。
  丢丢色衰,鬃毛暗灰,寻着树荫安静卧着。莫忆卿整理院中花草,尤其院中那株幽幽冥冥的海棠,每到开花时节,他要在树下小憩,神魂飞散,想着过去的种种。
  「都说城里新请来的山神娘娘可是最灵验的,今天城里人都去接他回家,有庙会,可热闹了……若能跑出去逛会儿子就好了,」小丫鬟高兴地喊。
  莫忆卿写完最后一笔,望向窗外。耳畔划来那道似假非真的声音,清脆婉转如鶯语燕啼,哀怨幽恨如凋花萎草。
  恼人的戾气似乎远走,他从柜里取出包裹和裂痕攀爬的木剑,爱不释手地抚摸,看着上面日趋模糊和陈旧的花纹,忽然想到什么,于是扎紧包裹,放好木剑,牵上丢丢,朝门外走去。
  眾人早已习惯,无人询问他的去向。
  门口守卫将莫忆卿拦下,尊敬道:「王爷吩咐不准随便走动,还请回吧。」
  丢丢懒洋洋的趴着,莫忆卿拽了拽绳子继续往前走,被竖起的两片大刀挡住。
  「这些冰冷玩意怎能用在王府里?」公主的吱呀小轿按时到来。他跳下小轿,将莫忆卿从横刀中解救出来,憋了半晌,问道:「你要去哪?」
  莫忆卿努嘴,依旧沉默。
  公主两手搓着,深深叹息:「你是他的亲人,他不会对你动武的。他逼你写下秘籍,是怕那些失传吧,」见证曾经亲如一人的姐弟也因为秘籍闹翻,不知该如何帮他们修补伤痕,夹在中间的他异常尷尬,抿嘴将眼睛望去一边。
  莫忆卿笑笑,绕过小轿,继续前行。公主被瞬间而来的寂寞惹得心荡神怡,轻咬下唇:「我……」
  他抱住丢丢,鑽进一顶不起眼的灰色小轿,朝街中行去,轻轻掀帘,见身边人头攒动,每张脸上掛着洋溢放松的微笑。轿子行到南街,慢慢行驶。莫忆卿唤轿夫停轿,让他们回王府,慢慢前行,偶尔回头,见躲在黑暗处的便装跟随,无奈又好笑。
  过了许久,眼前繁花似锦,五顏六色的彩旗在天空飘扬。他加紧脚步,朝着密集的人群走去,不一会儿被云屯雨集的人群推搡起来,如一具朽木沉浮在浑流之中。长街上的人们兴致高涨,欢呼雀跃。一排排穿着皇家衣服的鼓手锣手,木槌铜锣激荡生龙活虎的舞蹈。蓝天映照下隆隆的鼓声,长号朝天低沉的嗡鸣,那是期待平安的声响。色彩纷杂的小鬼小妖,头扎符咒,扭动笨拙身躯,四位儺面人扛着金光灿灿幃幔轿。辕桿上刻画凤引九雏,中间稳坐一具泥塑雕像,似乎淡然望着苍茫中寻找解脱的眾生。华盖可荫,彩幡生风,牌戟成林,纷华靡丽,犹如一片片瑞彩祥云坠落人间。
  「山神娘娘回家了……」
  莫忆卿见金轿渐渐挪近,想看娘娘模样,忽然冒出一大群人,挡在眼前。他垫脚张望,只能瞅见乌黑油亮头发和陈旧的红绿发巾。他听着震颤心灵的鼓声由远及近,穿刺双耳,驰入心中,渐行渐远。他呆看充满活力的人群的背影,退到柱子旁边。人群如波浪般随着那鼓声走得远了。他恢復知觉,随着人群走,听到噼啪的鞭炮,咚隆的锣鼓,悠鸣的号角。趴猴桿的,踩高桥的,扭秧歌的,一批一批,由身边掠过。台上靦腆孩子腻脂弄粉,羞答答摸着鬓边的鲜花。他渐渐听不到声响,仿佛走进闃静的山林深处,抬头能望见穿透密林的青天。
  将丢丢栓在庙门僻静处,莫忆卿一个人往前走。他抬头望着那庙的匾额「顺南承天山神宫」,看翘簷上的走兽,错落磊叠的灰瓦,大红金龙柱子七彩梁,鏤花祥云木窗石狮子,精雕细琢,徐徐生辉。庙宇上空,黄龙和顺南锦旗竞相飘扬,大殿当院堆满香客,有人围在长寿井中取泉水喝,湿了袖子,咯咯打趣。香炉之中香雾迷离,逶迤升腾,整齐化一的石板压盖荒草烂泥,边角各处干净整洁,种着无人观赏的花草。
  高殿里香雾繚绕,神圣塑像淡泊婆娑。那张脸如此慈悲,宽详,让他的心静如止水。焚香浓靄的繚绕中一剎那对望,弥天盖地的醇厚迷雾仿佛降临,他心满意足看着雾气消失殆尽,看跪在蒲塌上一脸虔诚的年轻女子,端详他清楚细致的面貌。他将香插入香炉,带着悲伤的神情朝他望了一眼。
  他迈出大殿,走到一人多高的壁画前。悠扬的鐘声,从远处飘来,余韵缠绵,一声一声,由耳入心。十二丈长的壁画描述山神圣跡显灵,大战群魔的故事。恍恍惚惚,忘了时间。
  一位尘世之外的破旧灰袍道士,脚蹬草履,站在侧廊。
  莫忆卿由心感动,走入侧廊,朝他作揖。
  道士回礼:「施主万安。」
  莫忆卿问起庙中供奉山神的来缘。道士正间,一天没能找到人搭訕,见到一个便滔滔不绝讲述山神娘娘的故事。
  那故事与墙壁所绘,碑文所撰并无任何不同。他失落叹气,问道:「请问此观的主人是谁?」
  道士哑口,停了半晌,道:「问我们监院么?」
  莫忆卿点头。
  道士抿了一下嘴:「本观监院刘宗一,道号崇仙真人,是顺南王赏封的。」
  莫忆卿不能自已,浑身颤抖扯住道士的袖子道:「哪个刘宗一?是不是以前正清观的刘宗一?」
  「正是,看来施主与我监院乃旧相识,」道士行礼。
  「监院在哪?我要见他。」
  道士浑身的力气都洩了,叹道:「见不得了,监院患了痰厥之症,已经不省人事。」
  莫忆卿摇头,松开双手,推开道士往里走。道士跑到他身前,伸开双臂,奋力阻拦:「在下一条小命,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让施主进去。」
  「这是何意?」
  道士焦急,推着莫忆卿道:「上月顺南王来观里给娘娘烧香祈福,监院一路陪同,以后不久,就忽然瘫倒,疯癲混语,一天不如一天,如今不过是在捱日子罢了。顺南王大恩,吩咐监院在此颐养天年,不许任何人打扰,施主好心,给他留几天活头,不要去看了,若是为他好,去大殿为他祈个福吧。」
  见他低头悲伤,道士扭过身去,仰天长吁:「若说我监院这人,每天乐呵呵的,虔诚有心,对新来的人都好得不得了,我们都说遇上这样的监院是我们修来的福气,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遇上一样的人儿,」忽然悲上心头,道,「他总说,一生犯错太多,应该安定下来,能在这个庙里度过余生是他的愿望,结果才来了不到一年。可能人命……」扭头一望,那人没了踪跡。
  莫忆明心系秘籍,轰赶乌央的僕人在莫忆卿的住处翻箱倒柜,又令手下卫队上滃灵山寻找,一个多月,不得半点消息,府衙事务繁多,又得费心筹办妖娘子的后事,也只能不了了之。公主成日哭泣,将莫忆卿留下的手稿整理齐全,本想偷偷藏好,又不幸被莫忆明发现。
  莫忆明期待其中有秘籍之事,连连读下,读到玉儿之处,陷入沉思,端腮盯着桌上跳动的灯烛,望见窗上贴满树的黑影。他脑中还有玉儿跪在正清观台阶时候的一脸愧疚,他想到吉瓦勒拍着胸脯的坚毅样貌,也想到亮子躲在黑暗处战战兢兢的不安。那站在莫家大宅门口的莫忆卿的影,如同盛开又消散的云烟,在残缺的记忆中真假难辨。他踱到窗口,脑海翻阅随着匆忙一掠而过的幸存下来的段段往事。
  翌日,莫忆明一身间装出现在公主处。
  二人在舒适小轿中说笑,情醇爱浓。莫忆明挑了南程县最好的酒楼,与侍卫上到顶楼,坐在清净处与公主对酌。
  莫忆明起身,挽着袖子为公主斟酒,听屋外有人大声道:「你们是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个南程县有三大怪吧。」
  「什么三大怪?」
  粗狂声音道:「一怪山,二怪官,三怪侠!」
  侍卫听那人说话荒诞无礼,欲起身想将他撵走,被莫忆明拦住:「听他说完。」
  那人喝了杯酒,心气愈盛,给来人讲:「怪山叫做滃灵山,阴气怪诞,以前里面有座女儿城。那女儿们,美得呦,个个跟桃花似的。」
  「看你那馋样就知胡说八道的。」
  那人怪笑:「爱信不信,我见过哪。」
  「还胡扯,」眾人道:「怪官呢?」
  「怪官便是城中县令,不听皇上的,只听顺南王的。」
  莫忆明听闻此言,皮笑肉不笑。那人兴致勃勃说道:「那第三大怪……哈哈,是怪侠了。」
  眾人问:「怪侠是何物?」
  那人道:「你们不知道这一阵子南程县中有个蒙面侠客,常在晚上出现?那侠客不除暴安良,不发送财银,只管家长里短床榻被窝的事。」
  眾人听此,皆嗤笑道:「这算什么侠……」
  那人打断他们道:「那侠蒙面喜欢黑灯瞎火混跡閭阎里巷,听见谁家的女人被欺负哭了,破门而入,打那男人一顿,直到女人原谅他算完事,你们说怪不怪?」
  莫忆明见公主沉着头,捏起他的手,轻抚安慰。公主点头,无所适从。
  莫忆明低头望着一桌子的佳肴珍饈,一口也吃不下,起身拉起公主:「我们回府吧。」
  侍卫招呼店伙,不动声色护送顺南王与公主离开酒楼。
  眾人离去的一瞬间,听酒楼上的人阵阵欢呼:「你们说,到底算什么侠?」
  「怪侠,怪侠。」
  眾人再笑。
  顺南王紧握公主无力的手,满心怀念上了轿。一行人浩浩汤汤离开酒楼。
  他掀开轿帘,悵然眺望四处:
  北有俊山崛嵂,雄壮威严,落山,寺岱,瓦拉山,南有山峦叠叠,灵秀的滃灵山隐隐藏在其中。
  这方天高迥阔,一切如故,也许会得万年依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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