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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记得是从什么开始,变得喜欢收集店家招待的小糖果。
  通常是放在柜台上的,五顏六色而小巧的水果糖。他知道那是超市几块钱就能买到一大包的便宜货,然而玻璃罐里或小瓷盘上多彩的糖果们,满是热切欢迎的姿态,光是看着就让他也有了被谁强烈渴望的错觉。
  他以为,与恋人约定终生了的自己,早已不再需要这种虚幻的心灵寄託。
  恋人美好的身影佔据了他心里所有的房间,比任何一颗鲜艳的糖衣都更让人眩目。为了与恋人相守,他离开如鱼得水的种种环境,迁徙至异乡,并捨弃了在此地不被承认的白袍;撤下常使眾人欣羡的灿烂头衔,拾起外语课本谦卑地牙牙学语,从此在恋人以爱筑成的巢笼栖息。
  王子与王子携手前往的未来,没有来自双方家庭令人为难的阻拦,也没有旁人尖锐的注目视线,从今以后不是只有幸福快乐的结局了吗。
  就算现在没有工作,他还有过去执业时的存款,而且以工程师为职的恋人也能带来稳定的经济来源(没有问题的);他的脑筋灵活,背诵医学原文名词总能朗朗上口,只是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并不是难以征服的挑战(没有问题的);他放下过去日日刀手合一的不锈钢手术刀,拿起碳钢菜刀时仍能俐落地切割肉片,恋人饱餐时的笑容比病人病癒时的道谢更让他满足(没有问题的);地方大学开设的语言课程有来自许多国度的学生,看着不得不想方设法逃离战火或贫穷的同学,他惊觉自己离家的理由竟是浪漫而奢侈许多(没有问题的);在公园间坐却被怪人纠缠,他还在思考要怎么用当地语言骂人,对方摸上自己大腿的手却让他瞬间脑筋空白,只能下意识把手中的麵包条都往对方身上丢,猛然纷飞而至的鸽子啄得那方哇哇大叫,让他乐得把所有的吐司都餵给了突如其来的带翼护卫(没有问题的);他一直是手指灵活的人,有一天发现自己原来毫无使用熨斗的才能时,还跟恋人对着被烫烂的衬衫大笑,后来他被逼着穿上胸口处满是破洞的棉质衬衫,让恋人戏弄了一晚,是智障又可爱的回忆(没有问题的);在乾洗店与土耳其裔的老闆讨论取衣时间,虽然无法流利地以言辞沟通,满头大汗地比手画脚并成功达成共识时,某种超乎文字之外的体悟让他欣然收下大鬍子老闆亲切推来的红色水果糖──
  噢。原来是从这时候开始。
  从那之后起,只要看见店家柜台摆有招待的糖果罐,他便会满怀感激地拿走几颗。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会多拿一点点,把所有的顏色都挑齐,回到家后再把这些糖果放在书房的桌上,与语文读本一起,用来消磨读书时的烦躁。恋人笑他,总是改不掉当医生时随身带甜食的习惯,才会一看到糖果罐就像蝗虫或被家长禁零食的小朋友一样。这种时候,他会羞耻地把糖果放回糖罐,客客气气只留下一个,而恋人则会领着一脸委屈的他去巷口杂货舖买随重量秤价的软糖。其中他最喜欢的一款是牵手的软糖小熊,它们一左一右的站着,红蓝或是紫黄或是橙青的搭配,小而柔软,牵在一起而且用力拉也会努力与彼此相黏。吃起来酸酸的。
  他把这些小熊与其他水果糖们收集起来,刻意慢慢吃,像是保留着特别的回忆,像是刻意延迟蜡烛的燃烧,他的恋人看见他这样又会笑他像松鼠。
  「你这是在储存食物过冬吗哈哈哈。」恋人这么说着并抢走他的好几对小熊,然后残忍地一口吞掉,害他大声惨叫。
  「你对小熊跟糖果们要有诚意!吃他们是有仪式的!」他试图把糖果们都护在怀中,母鸡护崽般郑重声明。恋人不以为然地问他是怎样的仪式,他气得回了一句不要问很可怕。
  后来隔天晚餐,他只给下班回家的恋人弄好一碗小熊软糖浓汤,并在对方胆敢抱怨时多扔几个水果糖下去,板着脸看对方呜呜呜地喝乾那一碗公。
  再后来,他那位可爱的恋人讨好地买回一整罐家庭号综合糖(附精緻玻璃罐,并绑上浮夸的大蝴蝶结),毕恭毕敬地请煮夫大大千万息怒,他才故作勉为其难的神色,摆摆手让对方把那罐可以吃至少一个月的大容量糖罐收好,并趁恋人收东西时悄悄将前一天打包到一半的行李重新拆解归位。
  有件事他从来没跟恋人说过。
  一开始他并不想刻意隐瞒,只是随着时间过去,渐渐也越来越找不到能好好说出口的时机,到如今,如果贸然开口,反而可能会引起争执也不一定。他拋下一切才终于能廝守的珍贵的恋人,他捨不得、也禁不起任何失去的可能;虽然他那无法说出口的秘密,似乎在最终也只会导致相同的结局。
  ──那些色彩鲜艷却没有营养价值的糖果们其实是他的饵食。
  他计画在耗尽所有收集或获赠而来的饵食时,要离开这个以爱筑成、除此之外却无其他是处的巢笼。
  恋人以为他是单纯爱吃糖,以为他总不放过店家的糖是贪小便宜。其实不是的。他在感觉丧失自我时、感觉自身毫无价值时、感觉连自我保护都无能为力时、感觉被整个砍掉却重练不起来时、感觉想与世界探触却被语言阻挠时、感觉自己……以铺垫了数十年岁月的辉煌为代价,最终成全的竟只是乾洗店老闆那样庸碌的馀生,而感到害怕但恋人却不在身边时。在这些内心破损的时刻,他需要以甜份麻痺自己。
  那些在柜台提供免费糖果的店家是(恋人与)他度过愉快时光的场所;那些留藏在口袋里与书桌上的糖果们,则其实是储存着笑声的记忆胶囊。
  藉着燃烧记忆胶囊所获得的光亮,他能说服自己去面对、或者去忘记与无视,心中种种幽魂般深重的不安。
  在他收起羽翼的同时,恋人正张扬着耀眼的美好并飞得又高又远;他甘愿画地成为两人世界里面目模糊的囚者,却无法阻止逐日闪亮的恋人被眾所追求。他以为他来到这个异乡是为了与彼此相守,他以为飞来这个异地的自己是个风箏,他以为线头的那端只要是恋人温柔的指尖便足以让自己安然。他以为爱能克服一切。但他不明白,勾画未来美好蓝图时所没预想到的忌妒、懊恼、无力、口角、冷战,应以何解。
  没有人能告诉他,一切的捨弃与承受是否值得。
  他也无法回答这些魅影般的自我质问。
  那么也只能设下停损点了。
  在灵魂被磨灭得不堪入目之前。
  他要逃离他深爱的人。
  如此,至少也能留下糖果纸般,残存浅浅香气的夏日回忆。
  ?
  距离那次以恋人摔门告终的冷战至今已接近一个月了。
  在人类所有情感活动中,他认为其中相当愚蠢的一件事便是,在对方即将长期出差的前夕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不安全感而大肆争吵。他不得不承认,明知如此却又一脚踏入这样过错的自己,实在只能用可悲形容。
  更可悲的是他守在电话电脑旁猛嗑糖果的凄凉身影。
  都知道恋人这次出差对职涯有多重要的、先前都已经特别说好到时候不会有联络的空间、还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要看恋人万里飞扬。结果一知道同行旅伴里有那位对恋人心怀倾慕的同事时,自己忍了又忍还是彻底爆炸了。
  用现在冷静下来的理智回首过去,他也不由得想唾弃当时使性子闹彆扭卢小小的自己。计程车就等在楼下,搭机的时间也紧迫,恋人离开前还试图说服些什么,他却摆出难以相处的姿态,闹脾气地别过头哼一声(他明明是难得意气用事的人)。恋人无可奈何又失望的眼神到现在都仍让他心痛,冰冷的甩门声也屡屡在脑海回放。
  丑态百出的那当下,他多希望恋人能扔下行李来抱抱自己呀。
  对他说,噯,我最爱你了,别怕啊。
  别怕外头是不是有别人捧着心想接近;别怕两人之间的话题逐渐脱离共同频率;别怕困居在家的生活是不是削减了他的光芒,没有白袍的他也闪闪发亮。因为为了爱拋下一切跟着重新开始的他,最令人怜爱了唷。
  这些那些,棉花糖般柔软甜美的话语。
  像是梦之国度的语言。
  然而到头来──
  阻断最后一个沟通机会的,是他自己。
  吃掉巨大糖罐里的最后一个糖果后,他要带着最后一对牵手小熊离开。路途未知,而唯一能确定的是,目的地里没有他的恋人。
  写好的道别信他放在客厅桌上,信中他终于坦承了自己在糖罐里赋予着什么意义,以及他的强顏欢笑与无能为力。他也将行李箱放在门边以便随时离开,但一切整理就绪后他却一直跨不过那个低低的门槛。
  他面对着玻璃罐,拖拖拉拉地拿起最后一颗糖,剥开亮粉色包装,露出里面草莓色的水晶般的硬糖。这颗他刻意留作最后结尾的糖比罐中其他的都特别一点。特别华丽、特别大颗、看起来特别甜,像是糖果们的国王。他把糖果王拿在手上,忍着不要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却猛地被那与外表的甜美完全不符的酸味激得牙根发麻,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
  这个糖,有毒……
  明明是这种感伤的时刻了还倒楣得吃到破坏气氛的糖,他是不会承认热泪盈眶的反应根本不只是顺势而为。决定好了该怎么做,并根据计画进行,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回忆等到有一天午夜梦回时再揪紧被子面对就好。
  现在就先抓烂这张该死的糖果纸……
  他将糖果扔在卫生纸里包起来,忿忿地将亮色彩纸揉成一团,却突然发现纸张的手感似乎有点过厚,仔细一看才注意到包装纸其实不只一张,彼此交叠中居然还夹了一层行跡诡异的小纸片。
  他将不晓得是谁大费周章塞进去的纸片抽出来,意外地看见上头熟悉无比的字跡。
  ──你呀,实在是吃了太多甜食啦!吃到这颗糖时提醒我带你去看牙医呀!──
  他几乎听见纸卡尾端上那手绘笑脸的声音了。
  他多想现在马上就听到那人的声音。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急躁地拨出了国际电话。
  回过神后他惊吓地停止通话。
  在做什么在做什么!多大的人了还任性行事!好好的为什么要乱打电话打扰人!
  他一边责备自己一边把手机关机,鬼使神差地决定把手机扔在家出门看牙医。
  将恋人无法实现的承诺自我兑现,也许也算是一种浪漫的了断吧。
  ?
  他以一种刻意而抽离的情绪随意找了一家牙医诊所,也不再勉强自己一定要说出标准而正确的语句,有几句甚至乾脆用英语回答,交出保险卡后就到候诊室里找位置坐下。
  反正他要走了,就算柜台小姐觉得他是个话都说不好的土包子也无所谓。
  等等遇到医生时直接用英文也没差,何必像以前一样因为讲不好当地语言而羞耻。
  他就是外国人啊。
  外国人说不好外语也很正常。
  自暴自弃下他突然感觉一时海阔天青,虽然只是心头上开出一小片晴朗的天空,自我救赎感带来的的轻快还是让他很高兴。这种微妙的心情从何而来他不晓得,却不妨碍他把隔壁那位病人乱打的脚下节拍当作可人的旋律。
  他这么想着,随意地看了对方一眼,发现那位头发斑白的老先生面色胀红,双脚乱踢着,一脸痛苦地抓紧衣襟。
  「喂!你……!」
  还来不及说出完整的句子,对方已经整个人摔下座位,被踢倒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
  他衝上前去,看着对方失去呼吸的状态,快速地根据过去的执业经验判断出最可能的结果,他大声呼唤并轻拍对方的肩膀,在诊所员工进屋察看时,用医护人员都能理解的外文术语明确地说明状况并开始急救。
  熟练而精准地按压着对方的心肺时,他除了眼前青筋浮现的自己的双手,什么都看不见了,世间万物再无让他分心之事。他的烦恼,他的情绪,他的即将失去的爱。一次次将空气吹入对方的口中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激烈地即将再也无法跳动,却无论如何也想将面前随时会逝去的生命挽留下来。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啊!他在心跳鼓噪中,彷彿回到了过去在病房中的忙碌时刻,那时的他满腔热忱,在高压的生活中仍觉得人生充满意义;有些灵魂会从他的掌中流走,他会为此掉泪,但同时能因为自己已尽了一切努力而不太过懊悔。
  他又一次将自己的呼息用力吹予给对方,觉得乏力地不行了,准备将急救动作交接给一旁守护着的诊所人员。
  那苍老的面容不知为何居然让他想起了与恋人的初吻,那时他与他都激动地轻颤,抵着额时感觉情意都要将世界窒息,双唇相接的触感柔软地像是细雨润过的壤,不由自主地张开嘴迎接彼此时,甜蜜的电流充斥了他,缠绵地电击着他。他还记得那吻得过久而晕眩的缺氧感。他还记得那得到世界唯一珍宝般的泫泣感。
  他在目光模糊中看着老者恢復了自主呼吸,像是看见厚重的沙中,一枚乾枯待死的种子奋力抽出了一丝绿芽。
  ?
  他愿意不顾一切的拯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为什么不能愿意不顾一切地去拯救自己的爱情呢。
  脑中一浮现这个想法,他稍早之前已隐约放晴的心空瞬间猛然充斥一片光亮,像是被隐蔽已久的暖阳终于突破了谁自设的束缚,晦暗的枷锁断裂时的鸣响让他颤抖不已,不得不闭上眼用力喘息。
  ?
  经过诊所人员──后来发现其实是牙医小姐──热心提供的免费全套牙齿检查兼洗牙服务后,他摀着嘴艰难地开口感谢对方的招待并道别。对方洗牙的方式像是要不遗馀力地嘉奖他似的,让他现在根本一张嘴就都是血。
  嗯嗯……见红也算是吉兆?
  他自我安慰,自我激励。因为他已经决定要在家好好等待恋人回家并再作一次努力。他不要,再把决定彼此未来的砝码交付给未知的糖果数量了。
  走回去的路上,他的脑中不停地浮现各种医学名词──血小板,血浆,微血管,贫血,过敏症,营养不良,心绞痛;blutpl?ttchen,plasma,kapillare,an?mie,anaphylaxie,malnutrition,anginapectoris──然后发现这些字怎么居然都是德文呢。在他当初背诵这些字词的英文时,从未想过,它们与德文体相近的事实如今竟是一种抚慰。
  一如他写下那封离别的绝情书时,不会预见到有人正颤抖着指尖一个字一个字疼痛地阅读。
  一如他打出那通失控的电话时,不会知道对方是忙碌得没有回应或是在空中飞行的无法回应。
  一如他打开家门时,不曾期望的重逢与拥抱。
  恋人一头乱发兼满脸鬍渣的模样怎么这么可爱。
  为了提早回国而努力的身影,笨拙得清晰可见。
  对方叨叨不停:「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亲个没完,还因为他一直不肯说话而慌张地用脑袋拱他,在看见他的嘴角溢出血丝时大惊失色,彷彿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他终于被逗得笑了出来。
  一看见他笑,他的恋人也笑了。像是沙漠绿芽结出的小而绚烂的仙人掌花。
  他的恋人说:「噯,我最爱你了,别怕啊。」
  「你这是从那封信上摘出来的吧。是作弊啊。」
  「写信的你不正是希望我能拿来作弊吗?」
  「嗯,是呀。」
  他珍惜无比地低声回覆。
  他用同样的低语继续说着各式各样的悄悄话,倾诉长久以来心底的秘密,他总算知道这些覆着黑影的密语其实有人迫不及待地愿意侧耳倾听。
  他曾经在糖果罐里储放了以光彩遮掩真相的秘密。
  在未来,也许还会有出乎意料的心绪不请自来,到那个时候,他希望自己能有勇气,不再让那些心事变成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
  德文小字典
  bloodplate,dasblutpl?ttchen,血小板
  plasma,dasplasma,血浆
  capillary,diekapillare,微血管
  anemia,diean?mie,贫血
  anaphylaxis,dieanaphylaxie,过敏症
  malnutrition,diemalnutrition,营养不良
  anginapectoris,dieanginapectoris,心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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