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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的同学和朋友,去世的去世,逃跑的逃跑,下放的下放,大家再没有了联系。
  他美丽的妻子从小学西洋钢琴,在纽约音乐厅表演过,运动开始后,被安排去打扫医院的卫生,现在双手骨节粗大,冬天的时候红肿,又痛又痒,要泡在热水里才能缓解,再也不是那双能弹琴的素手了。
  所有人都很绝望,他们不再谈论希望和未来这种奢侈的东西。
  “我和我太太...我爱人,”唐医生改口,太太是旧时代的称呼,现在不能用,他得纠正过来。
  “我们年轻的时候,在美利坚和瑞士都读过书,开着福特汽车游遍了欧美,见过美景,吃过美食。我们以为,日子会像我们预期的那样理想...可,可现在,我们的女儿慧慧,十二岁了,连块巧克力都没见过。”唐医生的声音充满了悲情,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话间仍保有一份理智。
  江欣擦着眼角的泪:“唐医生,请您和您家里人一定要坚持下去,这样的好日子一定还会再有!”
  她又说:“我叫江欣,在城北供销社上班。巧克力我们没有,但是您让您太太和女儿来,我请她们吃糖喝汽水。”
  唐医生那双疲惫的眼睛看向江欣:“你...你为何...”
  江欣心里说,因为我们都是同类,同类不应该互相戕害。
  可是她说:“您是好人,好人应该受到好报。您受到这么多不公平对待,还能有医者的赤子心,一心为病人,光是这点,就值得人尊重。”
  本来,他可以用手中的手术刀,刺向伤害他的人,刺向旁观不伸手的人,但是他没有。
  尊重?唐启年怀疑。
  可是最终,他把江欣写的那张“葆有希望”的病例纸放进衣袋里,慢慢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到医院后头的职工宿舍里去了。
  ......
  第二天早上,江欣准时去上班。
  今天她们三个人都在,最近供销社又抓社员的思想动向,要每个人都学习最新文件,大家握紧拳头,发了一通誓,要拥护伟大的主席,挨个儿发表忠心言论。
  早上学习完毕,接下来就是干活,把昨天那些锁起来的商品重新摆上架。
  陆续有人进来,买烟的,买二锅头的,还有买文具的,到了公家和工厂的上班时间,人就少了。
  江欣拿着对账单和水笔进去仓库,准备把后头新到的汽水和核桃点点数,再拿出来摆上。
  夏天汽水卖得快,进货也频繁,就是品类太单一了。
  这个核桃是河北来的,在新庆很少见,赵主任酌情进了一些,不多,先试试水。
  “江欣,有人找!”王慧珠的嗓音传进仓库。
  现在没有空调,供销社也没有风扇,一大早的,江欣就已经热的一头汗,她蹲坐在汽水塑料框子的边缘上,站起来:“来了!谁呀?”
  出去之后,李水琴指了指门口那个瘦弱高挑的中年女人。
  江欣看过去,女人的头发已经黑白交驳,粗大的双手和她瘦削的脸不相衬,很局促地放在前面,看她的脸,有生活的风霜,可看那五官,年轻时,定是个令人注目的美人。
  她后头似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胆怯地抓紧她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裳,露出半只眼睛,跟江欣对视上,又“咻”地缩回去。
  女人见到江欣,尽力露出一个笑,牵着后面的小女孩,上前来和她说话:“您好,我叫关美兰。”
  江欣立刻就知道这人是谁了,这是唐医生的太太,后头躲着的,就是他们的女儿慧慧。
  “唐太...”,江欣差点就说吐噜嘴了,“关美兰同志,您好,我就是江欣。”
  李水琴和王慧珠两人都看着她们,尤其是王慧珠,心想,江欣最近怎么都奇奇怪怪的,尽是跟一些没见过的的人打交道。
  江欣拿了两瓶汽水和一些糖果饼干,让李水琴先记着,等会儿回来给钱:“琴姐,我去一趟后头。”
  供销社后头有个棚子,棚子底下随意摆了张桌子和椅子,有事的时候可以坐下说话。
  李水琴拿过账本,记下江欣拿的东西:“去吧,别太久。”
  “关美兰同志,走吧,我们坐着说会儿话。”江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到了后头坐下时,唐慧慧终于露出她的面容,像关美兰,瘦得手脚骨头都突出了,个子跟不上,头发发黄,看着就营养不良,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个十二岁的少女。
  江欣心酸,把汽水和糖果饼干推到她面前:“来,阿姨请你吃。”
  唐慧慧低着头,不敢看江欣,又要躲到关美兰后面去。
  关美兰把人按住:“大方一些,谢谢江欣阿姨。”
  江欣就听到一声蚊子叫的“谢谢江欣阿姨”,她想笑,却发现很难笑出来。
  “孩子从小就容易受惊,胆子小,让您见笑了。”关美兰没把那些年遭受过的恐惧说出来。
  慧慧从五岁起,就经常在梦中被人拖起来,跟父母一起跪在地上被人批d,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畏畏缩缩怕见人的性子。
  关美兰想,也是他们做父母的不对,没把孩子教好。
  “我其实,随夫姓,从前的文件上,写的是唐关美兰。后来,就不许随夫姓了。”唐太太的坐姿,仍看得出一些旧时闺秀的教养。
  “唐太太。”江欣很客气地称呼她。
  “谢谢你,江欣,昨晚启年回来大哭一场,说有人告诉他,人生还有希望,不能放弃。”
  “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担心启年撑不下去,太多人...太多人受不了,上吊跳湖的,每次他被拖出去,我都担心第二天领回来一具不知死因的尸体。”唐关美兰把尽量把身子挺直,眼里噙满泪。
  “我也只是扫扫医院的厕所而已,真正受苦的是启年,那几年,他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被拉去检讨,通常快天亮才放他回来,根本没时间让他睡觉,只要他一出去,我每夜每夜都担心得睡不着。”
  “尤其是这两年,他时常梦到已经过世的家翁,醒来就说自己是不孝子,连个碑都没办法给他们立,清明连上坟都不知道朝哪里拜。”唐关美兰的泪终究落下,“我们唐家的祖坟...也没了。”
  打,砸,烧,挖。
  唐家的唯一剩下的,就是他们一家人了。
  “还有我们的儿子,在西南最贫穷的地方,那里山多虫多,他去的那个村落,方圆五里只有三户人家,周围都是浓雾高山,每天去农场要走三小时。”
  “他去的时候才17岁,每来一封信都要经过重重检查,前年他来信说进山摔断了腿,我们想去看他,却开不了介绍信,后来就再没收过他的来信,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江欣把身上的手帕递给唐关美兰,握住她粗糙的手,此时此刻,她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过了好久,唐关美兰才停住眼泪。
  “启年昨晚回来,对着你写的那几个字看了一晚上,睡觉前才和我说,也许可以带慧慧来找你。”唐关美兰用帕子擦泪,动作还是闺秀模样。
  “我不是为了带孩子来蹭点吃喝。”唐关美兰的泪水不断,似乎说不下去。
  江欣把她的手握紧:“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唐关美兰呜咽,这些年,太苦了!
  唐慧慧见自己妈妈哭得厉害,放下手中的饼干汽水,又低着头,怯得恨不得钻到地上去。
  “慧慧别怕,这些都是给你的。”江欣怕吓着她,“让妈妈哭一哭,一会儿就好了。”
  唐慧慧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唐关美兰,不敢接过江欣的东西,抱着妈妈的手臂,露出半张脸,像一个弱小的动物。
  第16章
  唐关美兰带着慧慧走了,江欣回到供销社,一口气郁在胸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王慧珠和李水琴都问她,刚刚来的女人是谁。
  她没细说:“一个认识的人。”
  王慧珠趁着李水琴接待顾客,蹭过来和她说:“我知道她是谁,以前新庆大地主唐家的儿媳妇。我妈说她以前可有派头了,穿洋装开汽车,整个新庆市的人都得敬着她。现在她就是厂区医院扫厕所的。”
  “江欣,你少和她来往,没好处的。”
  江欣有点烦躁,不太想和王慧珠讲话。
  王慧珠还在絮絮叨叨讲个不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得是我们穷苦人民翻身当家做主把歌唱!”
  说完也不等江欣回她什么,自顾自又哼着那几句“打倒一切”的口号走开了。
  江欣坐下,那种刚穿越来的意气风发已经去了一大半了。
  她还以为自己提前知道历史轨迹的发展,就会一往无前,顺风顺水,实际上,她变成了这个时代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螺丝钉,没有任何搅动风云的能力,甚至连改变自身的处境都很困难。
  生活在此间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悲有喜,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轨迹,她只是其中一个。
  这个时代教人唱什么歌,人就唱什么歌,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其他人也一样。
  就拿王慧珠来说,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跟江欣这样不对付,也能没有芥蒂地相处下来,可遇到唐关美兰这样的人物,她也有自己的立场。
  江欣想离开的心,比昨天坚决了不少。
  她不是圣母,只是个普通人,心有同情,却又无能为力,长久下去,会让她整个人都很撕裂的。
  霍一忠啊霍一忠,你还有几天才回来?
  江欣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和霍一忠再见一次了。
  ......
  霍一忠那天傍晚在医院门口见过江欣后,坐上了离开新庆的火车,经过八小时的深夜火车,到了另外一个更偏僻的小城市沿山。
  下了火车,天边露出鱼白肚,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迎着晨曦的光,霍一忠出了站,洗把脸,匆匆赶路。
  沿山郊区一座草木茂盛的山上,常驻了一个特殊的公安纵队,人不多,低调地让人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平常战士们都只在里头训练,鲜少出去。
  霍一忠走了三个多小时,太阳照顶时,终于到了纵队驻点门口,他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联系上这里的领导。
  “霍营长,又见面了!”范队长紧握他的手,很热情也很客气。
  霍一忠把自己收到的信息说了一遍:“目前知道,苏昌光仍在丰收劳改场做煽动思想工作,有消息称他们将会在25号晚上集体逃叛到对岸,暂时察觉到16人。”
  “我记得上回范队长你说过,这里有一条小河可以连接一条江,沿着江一直往下游走,换一次船,顺风顺水,十来天后就可以直通东海。”霍一忠看着手上的地图,手指一直沿着那条标注出来的江河往右滑,在东海入海口停住。
  范队长皱眉:“对。但是上回我们去,不是已经排除苏昌光的嫌疑了吗?”
  霍一忠说:“信息不会有假,应该是最新发现的。上回排除他的嫌疑,是我们被蒙蔽了。”
  范队长顿时紧绷起来:“霍营长,我先去联络沿山公安,还有劳改场驻守扛枪的弟兄们。”
  霍一忠朝他敬个礼:“范队长辛苦!”
  吃过早饭后,霍一忠又躺下眯了一会儿,两小时后,就等来了沿山市公安局的刘副局长。
  三方见面,主要是沿山市配合军方行动。
  “丰收劳改场,真是我们市的一个不定时炸弹。”刘副局长显然担忧自己辖区下的治安和f动问题。
  解放后,有个国军的将领苏昌光,和他上百个下属被就近关在这里,开荒种地,接受再教育,那些下属们有的已经改头换面,有的被押送到其他劳改场,有的去了一些不重要的工作岗位。
  考虑到苏昌光的特殊性,组织暂时还不敢给他安排外头的岗位,只让他一直待在劳改场。
  十几年下来,那小股势力已经被分化的差不多了,苏昌光看起来也是已经洗心革面,努力投身国家的建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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