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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纸上头版头条今日刊登一则消息,“丸雪号”专列于驶往新京途中被炸毁,日军高级别官员无一幸免,全部遇难。
  黎穗之手里握着报纸,怔怔地出神。
  眼前模糊地一片光晕,想必是外头的日头太过毒辣,几近照入门汀,晒得木质地板都泛了光。
  沉太太走近身来,为她手旁的紫罗兰描花儿的咖啡杯里又续上了一些,目光瞥到那占了巨大版幅的新闻,默了默,道:“心里不痛快?”
  黎穗之闻言收回飘远了的思绪,生生逼着自己将目光定在沉太太的脸上,和缓笑道:“哪儿有的事,该是极痛快才对。”
  沉太太见她此举,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叮嘱她一句:“你才出了小月子,也别老坐着了。那书整日地读,人都要给读傻了。”
  黎穗之淡淡笑起来:“原是打发时间罢了。”
  沉太太无声走了,黎穗之又恢复到先前的状态,呆呆地坐着,手里捧着书,半天也看不进去几页。
  倒是咖啡苦涩,喝上一口,连带着心里都要跟着苦上一时半刻,等着新的一口灌下来,这苦味儿便经久不散。
  “丸雪号”上面发生的事情,像是上辈子的恩怨,白日压在心里,夜晚就入梦,整夜整夜地痴缠,纠得她无一日能睡个好觉。
  孩子终是没有保住。
  经历了这一番又一番的波折,加之她那日从火车上的纵身一跳,当时便小产了。
  一缕缕的血红顺着腿根流下来,滑腻腻的,让她心凉至极。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她被震得通体发抖,可还是义无反顾地朝前跑,一直跑。
  她始终没有回过头。
  接应的同志第一时间将她送到了当地的医院做了手术,将养了几日,她便起了程。
  几经辗转回了沪上,沉太太将她接到自己的家里,是霞飞路石库门的弄堂。
  后来她同沉太太闲聊时,还曾打趣过,那日在电车上,叮叮当当的响声里,沉太太同她讲,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也应当是最后一次。
  两人着实想不到,竟还有今日同居一屋檐下,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日子。
  “要说这人生…”这是沉太太总挂在嘴边的,“要说这人生,当真是谁也想不到今后该如何发展的奇遇。”
  黎穗之颔首,听得入了心,悄悄地动了情,竟平白无故地红了眼圈儿。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她还记得,那是很久以前,她在尹裳面前班门弄斧,拢着学生裙,捻着手指细细唱起来的《游园惊梦》。
  唱腔念白仿得极像,这是连京戏大师也夸赞过的。
  可现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却浑然发觉,内里竟是没有一点情感的。
  现下经历了这么一遭儿,园林已入,春色早已得见。
  而后的夏日烈烈,秋日凋零,冬日冷霜,便都是要自己来承受的了。
  人生恍若大梦一场,几起几落,真假幻境,亦如流沙。
  指尖拢着留不住,唯余能做的,便只是感时溅泪,恨别惊心。
  沉太太的儿子这时跌跌撞撞跑过来,打翻了黎穗之搁在膝头敞了许久的书,啪的一声,倒是吓了两人一跳。
  沉太太打身后掀了帘子走进来,面带不悦:“猴儿崽子,又来闹你穗之姐姐,快,给你姐姐赔不是。”
  小孩子神色怯怯的,自知犯了错,眼中生了惧意。
  他蹲下身去,捡了书本,恭恭敬敬给黎穗之递了上去,嘴里低声道:“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下次小心就好了。”
  黎穗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又跑开了,边跑边喊道:“姐姐你等一下,我去拿妈妈新做好的栗子蛋糕给你吃!”
  沉太太抱歉地笑笑:“穗之,别跟小孩子计较,他是野惯了的,我回头定好好教训他。”
  “小孩子,最无忧无虑的就是这几年,过了便再没有了,不痛不痒说两句便算了。”她笑,“何况,我也是真心喜欢他。”
  沉太太见她是再温和宽容也没有了,心里倒是十分地熨贴。
  平日见她待人接物一应的平和温言,一同住了个把月,粗声大气更是一次不得见,然又不是那种低眉顺眼的小家子气,故沉太太心里对于黎穗之的出身有了一些具像化的猜度。
  今年的春天有些潮,春雨很勤,隔个叁五日便来上一场,淅淅沥沥的,添了缠绵之意。
  丧钟计划随着长野健一被刺杀划上了终止符,长野健次在专列上的殉难,更是连着最后一点波及的余温都消弭于无痕。
  至此,沪上的地下抗日联络组织再度建立完备,一应的工作也开始渐渐恢复。
  这日,沉太太打外面回来,四下寻了黎穗之一圈儿,最后在小阳台上寻得她的背影。
  她抄手拿了一件极薄的纱衣给她披在身上,握了握她的手:“茶好了,正热着呢,进去暖暖身子,正好我有些话与你说。”
  黎穗之返身与她一起进了屋。
  她捻亮门厅的灯,双膝并起来,手肘撑着上面,捧着茶杯问道:“心蔓姐,什么事?”
  沉太太双手握在一起,清了清嗓音,道:“接替谭正诚同志位置的人选已经拟定,我刚刚接到组织的消息,明日上午九点,在大光明影院,他会来与你正式会面。”
  “我的上线?”黎穗之再度与她核实。
  沉太太点点头:“是的,他的代号是,荼靡。”
  荼靡。
  黎穗之默默念着。
  荼靡的花语,往日之事皆已过去,来日之路悄然重生,光明灿烂。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心脏跳得有一些快。
  “虽然我们接连除掉了七十六号的情报处处长姚湘晚,特高课的课长长野健一以及特务机关的副机关长长野健次,但你依旧不能放松警惕。”
  沉太太仔细地叮嘱她:“大光明影院正在上映一部美国的电影,叫做《鸳梦重温》。在观看电影的途中,他会坐在你的后排位置,这是电影票。”
  沉太太将电影票塞到她的手里,正色道:“你们的接头暗号是,‘即便再度失忆,生命依然会与你交融'。”
  “这是电影的台词吗?”黎穗之慢慢重复着,问道。
  沉太太笑得讳莫如深:“是,也不是。”
  第二日上午一早,黎穗之拿好电影票出了门。
  坐在电车上,她紧紧攥着那张纸,心里没来由地发紧。
  像是轻飘飘的羽线,被一阵一阵的风吹得飘起来,又落下。
  只不过落也落不到实处,依旧是随风飞着的,不踏实。
  大光明影院倒是十分热闹,远渡重洋来的电影,受到了一众太太小姐的欢迎,说是看文明戏,一个个儿打扮得出挑。
  黎穗之远远望去,似乎都是按着西洋贵族女子的装扮,裁剪得合身的蓬蓬裙,歪戴着的帽子,细纱堪堪垂下来,遮住上半张脸,显得神秘又赋风韵。
  她理了理旗袍的下摆,随着人流走了进去。
  影厅里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黑白电影的片头字幕开始滚动,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音也渐渐压了下去,都在聚精会神地仰头望着银幕。
  黎穗之一面看着电影,一面还要分出心来等着与她接头的人,黑黢黢的厅里,她不禁稍稍回过头张望,然而她身后的那张椅子,依旧空着。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她有些看得入了神,却突然察觉身后有些动静,但还是保持着端正的姿势没有动。
  “抱歉,我来晚了。”
  他说话时的呼吸热热的,似乎又掺杂着一些外头的凉意,一齐落在她耳后,激得她一动,耳聒都在浅浅地发麻。
  黎穗之早已没有了去看电影的心思,她震惊得无以言表,甚至连搭在扶手上的手都在一刻不停地发着抖。
  她还是那样坐着,但身子已然僵掉了,一颗心七上八下重重跳跃,似要冲破胸膛。
  她不敢回过身去,却无法掩饰正在颤动的身体。
  “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那男人再度出声,这一回,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黎穗之掉了眼泪,抬手去擦,却被身后伸过来的那双手给握住了。
  起先,他只是淡淡地覆在她手背上。
  而后,随着她肩头的起伏越来越大,他便握得愈发紧,似乎怕她跑开一样,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
  他抬眸,黑暗中的眸光异常闪烁,望向银幕的眼里已然泛了湿润的光泽。
  他轻轻开口:“即便再度失忆,生命依然会与你交融。”
  “是你吗?”
  黎穗之的声音破碎颤抖,几乎是用尽了心力才拼凑出了这完整的一句话。
  身后的男人停顿片刻,沉声开口:“穗穗,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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