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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过一盏茶功夫,席太医照例过来请平安脉。
  许太后便趁这档口,将李妩单独叫了出去。
  正值晌午,初春暖阳融融,庭院里的花木也都萌发嫩绿色新芽,墙角两株梅花开得正盛,幽香馥郁。
  “那些花木便是他在永乐宫挖了一宿,移栽过来的?”许太后看着那些精心打理的奇珍异草,漫不经心问了句。
  挖了一宿?
  李妩眼波轻动,恍惚想起他送花那日,眼下好似的确泛着乌青。她那时只当他是来回奔波,休息不足所致。不曾想头天夜里,他竟然还在永乐宫里忙活了一通。
  心上好似下了一场雨,细细密密,潮湿酸涩。
  “嗯,这些花都是他种的。”李妩轻声道。
  许太后闻言,若有所思看她一眼。
  女人最是懂女人,她瞧李妩这神情与语气,心头也有了些底。又寒暄两句,便直明来意:“皇帝已在静园耽误了不少时日,丞相和诸位大臣往我慈宁宫递了好些折子,我真是要招架不住了。”
  李妩明白许太后的为难之处,颔首道:“我这两日也一直劝他回宫休养,可他这人……”
  她欲语还休,许太后自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挑眉哼道:“他那点心思,打量着谁不知道?”
  说到这,她看向李妩:“阿妩应当也知道吧?”
  李妩愣了愣,对上许太后那双温和慈爱的目光,也知她是在管自己要个态度,沉吟片刻,点了下头:“知道。”
  许太后笑了笑,又问:“那你是如何想的?”
  这话倒是问住了李妩。
  她虽决意放下过往恩怨,与裴青玄重新开始,但接下来该如何与他相处,脑中仍是一团乱麻。
  “我现在的身份是李妩……”她喃喃道。
  而且因着她随仙师上终南山修炼的说法,外界还传言她已看破红尘,日后只与青灯古佛为伴,机缘一到,便会羽化升仙。
  许太后也知此次意外来得突然,一时叫她拿出决定未免强人所难,于是以退为进,温声道:“阿妩莫要为之烦心,感情的事,本就急不得。当初皇帝就是太急,才叫你们俩生出那些波折。”
  “这不是太上皇的忌日快到了,哀家准备下懿旨,召你入宫抄佛经,你可愿回宫住一段时日?”
  许太后嗓音放得十分柔和:“你也知皇帝那个人,执拗得很,便是今日将他劝回宫了,几日见不到你,他怕是又要起早贪黑,巴巴地寻过来。他身体若是好的,哀家也随他折腾,如今他伤势才将愈合,万一奔波途中再次撕裂,又要添些麻烦……”
  “阿妩,你说呢?”
  面对许太后有商有量的温声细语,李妩忖度一番,终是无法拒绝:“那就依太后的安排,回宫住些时日。”
  “好好好。”许太后笑逐颜开:“我就知道阿妩最是通情达理,不像那孽障,从来听不进去道理,气都能叫人气死。”
  李妩干巴巴笑了两下,并未接这话。
  得知李妩愿意回宫住,裴青玄和裴琏父子俩皆欢喜不已。
  当日用过午饭,一直处于虚弱难受的裴青玄忽然就不难受不虚弱,状态良好地能够坐马车回长安了。
  马车之内,李妩见他眼角眉梢春风得意,不禁讽道:“伤口不疼了,头也不晕了?”
  男人高大身躯慵懒靠坐在车边,凤眸轻眯:“良药在侧,自是百病全消,神清气爽。”
  李妩刚想问什么良药,话到嘴边就明白他的意思,耳根一热,心里骂他孟浪。
  她不接他这话茬,一旁的裴琏却是一脸懵懂,好奇发问:“父皇,你寻到什么良药了,这么厉害。”
  “你阿娘就是父皇的良药。”裴青玄眉梢轻挑:“有她在,父皇便顺遂无忧。离了她,父皇便活不成了。”
  裴琏似懂非懂“啊”了声,还想再问,两耳就被一双柔荑牢牢捂住。
  “还要不要脸。”李妩雪白脸庞透着淡淡的红,没好气瞪着面前的男人:“再与孩子胡说,我就带他换辆马车。”
  “你我本就性命相连,你若有个损伤,朕自是不得好活。”
  反正他一向没理也能说成有理,李妩板起清婉面庞,明令禁止:“日后不许再在孩子面前说肉麻话。”
  “那是朕的心里话。”
  “……那就憋在心里!”
  “……”
  见她双颊染红气咻咻的模样,裴青玄也不再逗她,若惹急眼了,得不偿失。
  李妩这才松开裴琏的耳朵。
  看了一段唇语的小家伙满脸迷惑,一会儿看看自家父皇,一会儿又看看自家阿娘,他们这是又吵架了么?
  唉,笨蛋父皇,怎么还不知道女孩子是要哄着的!
  小皇子为自家父皇追回阿娘的可能性忧心不已,而一路缓慢行驶的马车,总算在傍晚时分到达朱雀门。
  从车帘缝隙往外看,金灿灿的晚霞笼罩着巍峨高大的重檐殿宇,气势恢宏,壮丽雄阔。
  时隔大半年,还是回来了。
  李妩心下感叹,看着左右熟悉的景色,蓦得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当日夜里,在紫宸宫用了一顿团圆饭,李妩便带着裴琏,随许太后一同回慈宁宫住。
  裴青玄有意挽留,李妩拒绝得有理有据:“我是奉太后之命入宫抄佛经,住在紫宸宫像什么话?还请陛下庄重些。”
  说罢便牵着裴琏,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可不想叫他太得意,在静园那一阵他就得寸进尺占了不少便宜,若就这般留宿在了紫宸宫,他那尾巴还不得翘上天。
  这一夜,裴琏在自家阿娘身旁睡了个香甜安稳觉。
  紫宸宫内,皇帝躺在宽敞舒适的龙床之上,翻来覆去,只觉身下这床哪哪都不如意,甚至都比不上静园里那张硬邦邦的榻。
  得趁着她在宫里这段时日,多笼络一番才是。
  翌日一早,刘进忠就出现在李妩面前,讪讪地笑:“陛下一早起来就头疼难忍,娘子快随老奴去看看吧。”
  李妩:“……”
  又来了。
  第95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李妩在宫里住了一个月。
  这一月来,除了夜里在慈宁宫歇息,白日里裴青玄总能以各种理由将她“请”去紫宸宫,用膳、喂药、换药、擦背沐身,花样百出地拉近关系,隔三差五又送她花木与礼物,叫李妩想对他冷脸都冷不起来。
  及至三月,春光融融,花繁柳茂,烟水明媚,裴青玄胸前的伤口也恢复大半,能照常上朝理政。
  上巳节这日,他还带着李妩和裴琏出宫,前往曲江踏青。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1],曲江池畔,柳色清新,朝雨初霁,平坦草地上到处是游人搭起的毡帐,一个挨着一个,五彩缤纷,十分热闹。
  “父皇,好高啊!”
  李妩坐在毡帐里往外看,明净春光里,一袭鸦青色锦袍的裴青玄正弯着腰,带着裴琏放纸鸢。
  那纸鸢还是前几日他俩一起做的——他负责搭纸鸢骨架,她糊纸,最后再由他在风筝上作画。论起诗画文墨,李妩比不上他的造诣,在一旁研墨,看他画了副栩栩如生的嫦娥奔月图。
  现下那盛服仙姿的嫦娥仙子高高飞翔在湛蓝天穹间,在一众鸟雀风筝里格外醒目。
  “父皇,咱们的风筝是最高的!”
  “把线拿稳,别用力扯,仔细断了。”
  “嗯,孩儿知道。”
  孩子清脆笑声传入耳中,李妩目光轻晃,一时有些恍惚。
  幼年时,裴青玄也是这般带着她放纸鸢。
  有一回她得了个特别喜欢的蝴蝶风筝,但她贪高好胜,总想将纸鸢放得更高,心一急,风筝线就扯断了,眼睁睁看着那纸鸢像是断了翅膀的蝶栽进了曲江。
  她心里难过极了,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表露。
  哪知第二天裴青玄便带她去了东宫,神神秘秘说有仙人施魔法,走近一看,庭前那棵百年梧桐树上挂满了蝴蝶风筝。
  她围着那棵树转悠了好几圈,难掩欢喜:“玄哥哥,你哪弄来这么多一模一样的蝴蝶纸鸢!”
  “一家纸鸢铺子里买的。”他笑的云淡风轻:“你随便放,坏了孤再去给你买。”
  她那时真以为有这样一家铺子,还是后来发现他手上被竹片刮出的伤痕,才知那些纸鸢是他连夜赶制而来。
  昨日两位兄长也在场,唯有他一人看出她的小情绪。
  那样的体贴细致,叫她如何不心动呢。
  “在想什么?”
  五根修长手指在眼前晃了晃,李妩回过神,便见男人透着薄汗的英俊脸庞映入眼前,许是这春光太晃眼,照在他的脸上,眉宇愈发英气。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李妩心下失笑,定睛再看了他一遍,悠悠道:“时间过得可真快。”
  裴青玄在她身旁坐下,自顾自倒了杯清茶:“大好春光,如何生出这般感慨?”
  “就忽然觉得,你也老了。”李妩道。
  “咳。”男人冷白俊颜呛出淡红,神情复杂看了李妩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你嫌朕老了?”
  三十二,应当还算壮年?很老么。
  “我的意思是,与从前相比有些老了。”李妩见他洒出的茶水,递了块帕子过去:“不过人哪有不老的呢,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我也比从前也老了许多。”
  “朕可从不觉得你老。”裴青玄语气认真,不知她为何忽的有这般感慨,难道是这些时日装虚弱,叫她对他产生了误会?
  端起茶杯浅啜两口,再次搁下茶杯,他侧身凑到李妩身旁,以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其实朕的身体和从前并无二异,阿妩若是不信,今夜便留在紫宸宫……”
  李妩怔了下,等反应过来,耳根发烫地推开他:“大白天的说这些,你是疯了不成。”
  “……朕是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我误会这个作甚。”李妩简直搞不懂他是如何想到这个,拧着柳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嘴里低低咕哝道:“果然还是从前更讨人喜欢些。”
  裴青玄闻言,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视线往毡帐外那道放纸鸢的小小身影扫过:“刚才出神,是想起从前放纸鸢的事?”
  李妩垂眸嗯了声,又端起香醇的酪浆慢慢喝着,语气淡然:“从前每年春日,你我也会来这放纸鸢。”
  年复一年的美好,已成为春日的习惯,深深印在记忆里,再难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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