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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二百四十九年师走三十一日
  旭一靠坐在窗边,右脚伸直,左脚屈膝,悬搁在膝头上的左手捏着一只酒杯。他身穿真红内单,外着点缀着胡粉色雪轮的秘色直衣,与绣有鶸色蒸汽纹样的山鳩色指贯。他的乌帽子妥妥放在茶几上,就在不胜酒力的修男对角处,旭一看着自己好友涨红的脸轻笑,接着又回望城界后方的鉄色山头。
  今年岁末,旭一选择回到家乡纪伊度过,但他没有回到力田家宅,反是首先来到苍秉家叨扰。修男现在是名驻守纪伊国边境的武官,恰逢此时休假能在家招待他,两人约好明早一起前往神宫参拜。
  「喂,旭一?」修男不知道何时把头从桌面上抬起,以惺忪双眼勉强看向他。
  旭一撇头回望,虽然他自己也有些微醺,面颊发出热气,但要看清楚修男的脸还是没有问题。
  「你这傢伙怎么还没讨到老婆啊?」修男的口吻混有不屑与调侃,看来是喝过头了。
  「凭你也有资格问我?」旭一大笑,他抽出绘有红白梅花的檜扇对自己搧了搧。
  「叱…」修男再次拿过桌面的酒壶,重新为自己斟满一杯,「我跟你不是同一个等次的,你住在平安京,受藤原氏器重,手下的剧团不仅能在寺庙内映演,还能到民间巡回。我不过是在小国边境打杂。」语毕,修男仰头一饮而尽。
  「怎么就不提我的风流倜儻?」旭一离开窗边,坐到修男对面,同时也将自己的空杯斟满。
  「臭美的傢伙!你是比我能干,但论长相英俊…也不过是勉强与我持平罢了。」修男被自己这番宣言逗得哈哈大笑,旭一也跟着笑得合不拢嘴。
  「讲认真的,平安京应该不少花容月貌的仕女吧?」修男以手背揩去眼角的泪水。
  「算是吧。」旭一泯过杯缘,顺势为朋友斟酒。
  修男虽然低声对他道谢,但显然酒量已经到底了,看着那张赤红的脸,旭一忍不住转而向好友的脸搧风。
  「是你个性太烂还是怎样,就没有女孩献以倾慕之情?」
  「我怕说实话会伤你感情。」旭一微笑,接着又因为没来得及以衣袖遮掩酒嗝时顿了半晌。
  「我说阿,」修男略感不适得低下脑袋,语气模糊得说:「你不会是还在等幸冈绘亚莉吧?」
  旭一迷茫的双眼有些清醒过来,他缓缓放下酒杯,原本轻浮的微笑瞬间收敛起来,转为一抹噙在嘴边的淡淡弧线。
  「你还记得绘亚莉?」
  「废话,不都在同个寺子屋学习吗?」修男再也撑不住了,他把桌面用力一扫,脑壳重重摆到上头。
  「你觉得绘亚莉这个女孩…如何?」
  「女孩?」修男的声音因为压着桌面而闷闷的,他发笑时也使得茶几颤动,「现在是女人了吧。我怎么知道她如何?这么多年没见了。」
  旭一立刻收起檜扇往好友头上一敲,接着恼怒地说:「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以你记忆中的模样讲一讲便是!」
  「你这人怎么就老爱动粗!」修男抬眼抱怨道,却在旭一再次扬起扇柄时举手投降,他说:「好了,我讲、我讲,总要给我点时间想想吧。」
  旭一满脸不悦地等着,修男只好拍拍自己的双颊,寄望这能使脑袋清醒点,他清了清喉咙后开口:「在我的印象中阿…绘亚莉就是一个…跟你很像的女孩阿!你们包袱都很重、脾气也很差,但她长得比你漂亮就是了。」
  一只空酒杯立刻从旭一手中掷出,修男睁大了眼睛险些躲不过,陶杯直接撞上榻榻米,奇蹟似地毫发无伤。
  「喂!不要摔我家东西,才说你脾气差呢!实在是!」
  「要讲也不正经些,都在胡诌八道些什么!」
  「你才莫名其妙吧?问这什么古早问题?还想她就去登门拜访啊!」
  旭一悻悻回到窗边坐下,背对着好友生起闷气来,修男在后方不断碎念嘮叨,最后索性往地上一躺倒头就睡。
  绘亚莉…
  窗外冬雪悄悄加剧,也许他应该直接在苍秉家留宿,苍秉夫人一直都十分欢迎他拜访,也许是因为他与修男自寺子屋相识以来便是好哥儿俩,所以苍秉夫人也视他如亲生儿子般照顾。
  虽然外头景色一片苍茫,旭一仍能辨识出那座仿若遥不可及的山头。六年前,他试着找过绘亚莉,他曾经拿着那枚白玉髓印章询问各方能人,却没有谁认得出上头奇异的纹样;他甚至问过那些送信的差使,如何将这封信送到对方手上,他们却总一脸奇怪得看着他,然后开始用各种说词搪塞过去。
  绘亚莉原本会回信的,在他前往平安京的头两年,她总会回应每一封寄出的书信。但就从第三年起,旭一再也没有收过绘亚莉的音讯,原本以为回到纪伊安顿家中事务时,可以顺道打听幸冈一家的消息,结果却仍是一无所获。
  问遍纪伊城内的人,没有一家姓幸冈,也没有一户听闻过这个姓氏。于是他只好在回京的最后一刻,差了名武家随从与他一同骑行至城外探究竟。旭一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决定竟成为毕生中最难解的一则怪谈。
  妖物,旭一原本视为仅存在于书页与传闻中,雪女、河童、座敷童子、百鬼夜行…他都当作趣闻听过去罢了,直到他在城界外遇上那位全身惨白的男人为止。
  妖会在白天行动吗?虽然那座古老的树林蓊鬱幽深,但阳光仍是点点穿透树叶间,旭一记得很清楚。可是苍白男子的速度、力气与神情,都在在显示出对方并非人类。旭一没有看过任何人的皮肤可以死白到那种程度,就好像底下没有血管一样,甚至连青丝纹路都没有;那名男子连头发、衣服、木屐都是白的,除了鞋绳是红色,眼眶、指尖透出緗色之外,他胸前还有一块湛蓝勾玉。
  妖轻而易举掐断一位成年男子的颈脖,单手丢开了无生气的尸体时,轻松得彷彿只是在丢一块破布。旭一那时候没有多想,落荒而逃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妖可以随意挥开箭矢,那拔刀即是唯一的胜算所在,当他们首次交锋时,旭一便被那柄武器震慑住。
  一把巨型弯刀,握柄就几乎有一个成年男子的前臂长,连着前端的弧形刃与弯勾,就超过标准男人的半身长了。然而妖却使得出神入化,完全无视背上还有另一把弯刀的重量,几乎是轻蔑得与他过招。
  旭一不是他的对手,然而对方仍是好整以暇得逼出他的实力,那名妖弯起一边嘴角,淡色眼眸十分冷酷,他散着长及腰臀的发丝进攻,并在旭一最后的徒劳反击后,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旋转弯刀,旋开他手中太刀的同时将他一脚踹开。
  可是他没有杀死他。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旭一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段奇遇,而那名被杀害的武官随从,最后以不幸坠马之名判死。
  那名男子…那名妖…旭一一直很介意他最后看向绘亚莉信物的眼神。在诸多故事传闻中,妖物似乎都被描述成没有感情、不懂爱的族类,那为什么当他看着白玉髓印章时,会露出那种眼神?那不是毫不在乎之人会有的介意与哀愁,莫非他认得幸冈一家?
  可惜旭一没有机会|恐怕也没有胆量|继续追问,说来奇怪,当那名妖训斥他的时候,竟让他莫名想起绘亚莉先前警告自己不要离开城界的模样。还是说,绘亚莉早就知道那里住有妖物了?那她是怎么在深山里生存的?
  「绘亚莉…」旭一独自低吟着,静静嚥下不时泛起的浓厚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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