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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她终究没扛住,把安乐找来,旁敲侧击地了解了一番,又告诉了他。
  可刚说完,就见龚遂脸色大变。
  龚遂说:“老臣确实是为了陛下!陛下把大将军请到桂宫,又准备兵甲、射猎,大将军一定会怀疑是要对自己下手。大将军心有防备,要不是直接托辞不露面,要不就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老臣推测,大将军一定会寻一个由头,带兵前往。”
  “你的意思是,陛下如果动手,就会失败?”
  “不,上面这只是符合常理的计谋,可陛下偏偏是个不合常理的……”龚遂说得理所当然,让这句带有犯上意味的话都仿佛变得司空平常,“臣想,如果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呢?他就是要让引诱大将军全副武装而来,现出造反之状!”
  上官平常不怎么想这些,思考片刻,反而忍不住眼睛一亮:“这样不就有机会……”
  “不对。”龚遂的表情却非常严肃,“不对!哪怕是师出有名,可两者终究实力悬殊,要是逼急了,反而会导致更糟的结果。那些漆兵漆器,与其说是拿来搏斗的,倒不如说,是用来做它们本该做的事情……”
  偌大的宫殿里,忽然显得静默无声。
  “陛下给自己造了一座祭坛。”
  大将军霍光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会看见自己如此阵势恢弘的葬器。
  他一生惟以谨慎至上,虽然有大司马大将军的身份,虽然周亚夫的冤屈已经被后人平反,但他依然没有打算用兵甲来陪葬。
  况且,兵甲这东西,还是真实的比较管用。
  霍光的目光从整齐排开的漆兵漆甲阵列上移开,静静看了看身后的车骑将军张安世——这人是著名酷吏张汤的次子,哥哥坐事受刑当了太监,背景不好,全凭霍光破格提拔才成了朝中第二人,还同时掌管着宫城之内最晓勇的羽林禁军。张安世自然知恩,对霍光称得上是言听计从,今日带了兵到桂宫来。哪怕是被皇上问起,也坚持说是为了确保圣驾安全,没有轻易撤兵。
  张安世也回他一眼。那目光的意思,不言自明:但听大将军之令行事。
  霍光心下安定,再回去看那些漆兵漆甲——它们精美华贵,沁着冷光,看着不像是假的。但更让他忌惮的,是在每一具兵甲旁边,都站了一位昌邑侍臣,虽然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但那瞠目肃立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支军队。
  霍光恭恭敬敬地屈膝跪地,说:“臣昧死谢过圣上,圣上隆恩,无以回报,必当肝脑涂地,以效社稷。”
  刘贺浅浅地笑,亲手扶大将军起身,又说了一些体恤的话。
  今日到这桂宫来的时候,霍光先到,天子车驾隆隆驶至,刘贺一见他,便召他上车同乘。霍光心怀戒备,辞让两次,才不得已上了车。驾车人他认得,是那从昌邑国跟来的太仆,初时还正常,后来车子越来越快,简直有如平地起飞。霍光强忍着惊疑,忍不住去看后方的士兵有没有跟上,就听见刘贺问:“大将军为何频频回首?这大好风光,可都在面前!”然后又大笑不已。
  桂宫是武帝时新修的宫廷苑落,亭台楼榭、曲水假山,要不是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倒确实是长安城内最好的一片风光。可霍光无心观瞻,在飞驰颠簸的车上草草看过去,却忽然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
  “陛下,危险!野兽跑出来了!”霍光看见那假山背后,分明闪过去一个黄澄澄的大屁股。他旋即想起来,这桂宫园林的思路,便像是上林苑在城里的一片飞地,不仅有山水景观,更饲养着各种动物,以至猛兽。平常当然都是关在笼子里的,便于游娱观赏,但方才一眼所见,却是一只脱逃的生物。
  可霍光何其警觉,话刚出口,就已经发现皇帝的不对劲。
  “是朕命人放出来的,到底放了多少只,连朕也不清楚。”刘贺笑着说,“至于为什么?就请大将军先看完赏赐,朕自会揭晓!”
  然后他们便登到一座亭上,底下是用于王公贵族饮宴的开阔地,其中便摆满了皇帝所谓的“赏赐”,还有这宫廷里最不受大将军控制的一群人。
  那些人开始当着霍光的面穿戴上那些漆兵漆甲。
  刘贺双手还扶着霍光,两个人第一次这么如此近距离地对峙着,瞳孔里都能倒映出彼此。在刘贺眼中,霍光看见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衰老,脸上尤其是额上满是深沟,脊背稍稍弯曲,站直了也没有刘贺高。
  他猛然意识到:
  在这么一个距离下,权倾朝野,雄兵百万,都没有用。
  刘贺带了兵器吗?
  他当然有,佩剑是天子礼仪。
  霍光有吗?
  其实也有,他把短剑藏在袖子里,拔出来的速度,也不会比剑要慢。
  园囿中似乎真的传出虎啸声。
  亭下的人全在披挂,刀兵相击,那真的是漆木吗?怎么听起来像金铁?
  霍光问,他们为什么要穿甲?
  刘贺说,在昌邑国时,朕就酷爱射猎,今日,想请大将军一同观摩斗虎。
  人虎可在笼中相斗,何必把猛虎放出来?
  不身临其中,就没意思了。怎么,大将军害怕?
  霍光又问,那为何要穿这丧具?
  刘贺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上古时期的最高礼仪。他们的血留在漆甲上,便算是为大将军陪葬了。
  不知道多少年以来,霍光第一次感到后背发凉。
  “我不明白。你说陛下要刺激大将军……弑君?这怎么可能呢?”
  “对其他人都不可能,可整个大汉,唯有这位陛下,能想到这么一出!”龚遂浑身颤抖,“皇太后曾亲眼见过,陛下对死后世界有多热衷?他的痴迷、了解、向往,又岂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上官皇太后一时语塞,她并不知道龚遂当日在墓里偷听,可刘贺在里面的行为举止、说过的话,都时时在她心里回响。
  “老臣从陛下五岁继任昌邑王时就开始侍奉,臣一直追,他一直跑,始终不能理解他到底在求什么。直到入长安城当天,老臣才终于接受:这世上有人事死如事生,就有人事生如事死。陛下当日亲口对臣说:孤不介意死亡。无论陛下这种想法是来自于昌邑哀王、来自于器物,还是完全来自他自己,活着,都只是他抵达理想的死后世界的一种方法!”
  “什么是他想要的世界?”
  “以天子之礼下葬。”龚遂说得缓慢但坚定,“以天下奇珍入墓,享万世之荣,星斗银汉,碧落黄泉,带他羽化登仙。”
  “那他每天起高炉,造珍宝,四方征调,日夜不息,全是为了这件事做准备?”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要不是有意赴死,他何必着急做这些事情?一方面是为了扰乱大将军的控制,试探长安百官的反应;另一方面,却必然是为此作考虑!”
  “不可能,没有人会这么做……”上官喃喃道,忽然眼睛一闪,“如果真是这样,他何必去拜祭他父亲?又何必让我去看?”
  “皇上一旦山崩,事情便尘埃落定。正因为这样,他才先去拜了亲生父亲,这样只要皇太后在最后出来作证,他便可以摆脱现在的嗣子身份,既有皇帝之身,又能在宗法上回归亲生血脉。”
  “荒唐。荒谬!匪夷所思!”上官似乎十年来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她也说不清楚原因,只觉得这皇帝才来二十多天,就把一切事理都搅得莫名其妙。她跺着脚、指着龚遂问:“哪怕,哪怕真的按你这个说法,自刎不就可以了?你要怎么解释!自刎不能成仙?会有阴兵鬼卒来押他下地狱?”
  “也确实是有这种说法。”龚遂声音低低地说,“可是,真正原因恐怕还是很显然的吧?相比于自尽,他这种做法之下,谁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又有谁……能因此而摆脱出来?”
  如果刘贺真的把霍光逼到了绝境,逼得霍光忍不住动手,那无论最终执刀的人是谁,霍光都难辞其咎,必将身死名灭,成为千秋之下永世不得翻身的叛臣。
  而上官皇太后也将失去她最后的血亲,同时,挣脱开身上最重的枷锁。
  龚遂没有直说,因为他能看出来:上官是知道的。
  她只是用愤怒和不相信来掩饰自己,她真正不敢相信的,是世上还有任何人——哪怕是以顺带的方式——会想到要拯救一下她。
  第十一章错金银四神当卢(阴篇下)
  ——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刘贺、霍光、张安世、田延年,都披甲、骑马、佩弓,在桂宫园囿里穿行。刘贺给他们都准备了最好的马——传说中大宛天马的后裔,骑上去就像驾于云上,而且满身金光流彩,装饰奢靡。只是其他人都没把心思放在马匹上。他们全副心思,都放在四周瑟瑟响动的假山茂林之中。他们会听见惨叫声——时远时近,有些短促,有些绵长。谁也不知道刘贺到底放了多少老虎在这里,只知道那确实是真的,那被扑倒的士兵、咬断的肢体、拍碎的漆甲漆盾、山石上溅开的血迹,都没有半点虚假。他们还看见其他兽类,比如野猪——狂奔的野猪足以把马匹撅倒,而且比猛兽更难缠,至死也不会轻易回头。霍光觉得非常奇怪,那些昌邑旧臣们就像喝多了一样,不像是身陷险境,反倒腾着一股狂热情绪,仿佛并不是在猎虎,而是今天就要在这里匡社稷、扭乾坤。很多年以前在汉武帝身侧,他还有过这种热血,现如今,这却只能让他感到危机。突然,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假山上滚落下来,还没来得及爬起,一只猛虎已经自上而下扑将过去。成年老虎势大力沉,可却精于偷袭,讲求一击毙命。它甫一落地,大口直接咬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漆甲的防护完全不堪一击,那人登时软了下去。老虎直接拖着人跑,准备蹿入林中,没想到另一个人并未胆怯,反而追上去用长枪刺它。一人一虎相持几个弹指,四方就连续来了好几个人,将老虎团团围住。没过多久,那老虎脸上、身上都已经插了箭矢,但也有很多侍臣躺在地上,喉咙被利爪撕开,面向他们,嘶哑着声音喊道:“陛下,保重……”刘贺看着他们缠斗,面无表情,内心默念的却是墓中厌胜的经文——这些侍臣的血就留在漆甲上,无论破损与否,最终都会下葬于浩然大陵。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不仅没留意风吹草动,还故意没去看身后骚动的大臣们。与之同时,乱箭在苑子里四处横飞。甚至有一支箭穿林而过,直奔霍光的脸门,只是被羽林骑奋身挡下。这到底是猎虎?还是猎人?…
  ——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
  刘贺、霍光、张安世、田延年,都披甲、骑马、佩弓,在桂宫园囿里穿行。刘贺给他们都准备了最好的马——传说中大宛天马的后裔,骑上去就像驾于云上,而且满身金光流彩,装饰奢靡。只是其他人都没把心思放在马匹上。
  他们全副心思,都放在四周瑟瑟响动的假山茂林之中。
  他们会听见惨叫声——时远时近,有些短促,有些绵长。谁也不知道刘贺到底放了多少老虎在这里,只知道那确实是真的,那被扑倒的士兵、咬断的肢体、拍碎的漆甲漆盾、山石上溅开的血迹,都没有半点虚假。
  他们还看见其他兽类,比如野猪——狂奔的野猪足以把马匹撅倒,而且比猛兽更难缠,至死也不会轻易回头。
  霍光觉得非常奇怪,那些昌邑旧臣们就像喝多了一样,不像是身陷险境,反倒腾着一股狂热情绪,仿佛并不是在猎虎,而是今天就要在这里匡社稷、扭乾坤。很多年以前在汉武帝身侧,他还有过这种热血,现如今,这却只能让他感到危机。
  突然,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假山上滚落下来,还没来得及爬起,一只猛虎已经自上而下扑将过去。成年老虎势大力沉,可却精于偷袭,讲求一击毙命。它甫一落地,大口直接咬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漆甲的防护完全不堪一击,那人登时软了下去。
  老虎直接拖着人跑,准备蹿入林中,没想到另一个人并未胆怯,反而追上去用长枪刺它。一人一虎相持几个弹指,四方就连续来了好几个人,将老虎团团围住。
  没过多久,那老虎脸上、身上都已经插了箭矢,但也有很多侍臣躺在地上,喉咙被利爪撕开,面向他们,嘶哑着声音喊道:“陛下,保重……”
  刘贺看着他们缠斗,面无表情,内心默念的却是墓中厌胜的经文——这些侍臣的血就留在漆甲上,无论破损与否,最终都会下葬于浩然大陵。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不仅没留意风吹草动,还故意没去看身后骚动的大臣们。
  与之同时,乱箭在苑子里四处横飞。甚至有一支箭穿林而过,直奔霍光的脸门,只是被羽林骑奋身挡下。
  这到底是猎虎?还是猎人?
  张安世立即驱马向前,凑到霍光身边,沉声说:“事急矣!战,或者走!”
  他已经把羽林骑五十人中的一半派出去狩猎,给皇上做做样子;另一半还跟在身边。对他们而言,猎虎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预防昌邑旧臣们的突然袭击。羽林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是旧臣人数更多,还占着地利,真打起来,少不了一番硬仗。
  他们第一反应是直接走。
  一座桂宫而已,还能关住大司马大将军?
  可羽林骑很快回禀:宫门被堵了。
  并不是宫门被锁住这么简单,而是天子法驾的全套舆乘——核心的六乘金根车,五色安车、五色轺车、皮轩、鸾旗,属车共三十六乘,全部挤在宫门周围,伏龙栖凤,水泄不通。
  如果是寻常马车,找些人来开走便是了,可那是天子法驾,谁擅动了,都是僭越的罪行。更麻烦的是,马车的缰绳都被解开了,野兽气味一飘,马匹全部四散奔逃。就在他们谈话中途,一匹受惊的奔马冲进了林子,闷头乱跑,将一名羽林骑连人带马掼倒在地。
  这么一来,就连皇上自己也没法轻易出去。
  他是真的下了决心,把自己和霍光等人一起困在这里!
  霍光愣了神,再次看向皇帝,一闪电光刺进脑海,因为那年轻的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在盯着他,目光灼灼,嘴角还挂着怪笑。
  刘贺用手遥遥指了一下自己座下骏马的马首,又指了一下霍光等人的马首——霍光不解,自己骑着的马看不清头,就转头去看旁边张安世的。他原本只知道这马装饰得金光闪闪,现在才发现,马首当卢上画满不同寻常的四神、瑞兽、祥云、羽人图案。这绝不是宫廷御马原有的装饰,而是新制的,且形制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当卢图案,分明是殉葬马匹才会用到的东西!
  刘贺如此比完手势,一句话不说,便被一帮昌邑旧臣簇拥着,跟踪一串猛虎足迹与鲜血而去,倏忽便没了踪影。
  “大将军,我们把法驾冲开,大不了治个不敬之罪,走吧!”张安世又对霍光说。
  一个声音却横插进两人之间:“走?我们为什么要走?”
  一名大腹便便的官员坐在马上,看着几乎摇摇欲坠,一双眼却透出前所未有的狠辣。
  张安世急道:“大司农,这分明不是狩猎,再不离开,必生变故!”
  “变故已经来了。”大司农田延年依然瞪着一双细长眼,“可这不正是一个能解决大将军心头困扰的时机吗?现在内外不通,只要在场者全都闭了嘴,发生过什么不都是由我们说了算?”
  三个人都凑得极近,这一句话出来,则更是骤然压低了声。
  二十多日里,霍光只和田延年提过两次关于“大局”的事情。第一次和他单独聊的,当时田延年就已经建议:趁着时日尚短,当断则断。他们把当年周勃平诸吕的记载拿来读了很多遍,尤其是少帝被带去传舍后从此消失的一节。读完以后,霍光跟他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现在的太史官叫什么?得先把他宰了。第二句话是,再好好想想。
  第二次时,王吉也在,王吉坚持请他和龚遂聊。可龚遂当日被皇帝召走,从那天起便消失了,饶是他们的眼线遍布都城,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霍光没为这件事惩罚任何人,可是他的脸色变得更深了,印堂发黑,像堵了血在里头。
  田延年察言观色,知道大将军心里必有大逆的想法,只是没想好处理方法。
  现在,处理方法送到他们的面前来了。
  田延年心知这是命途的转捩点,干脆把话摊开来说:“他煞费苦心把大将军请到这里,设这么一个局,无论是人还是兽,都是冲大将军来的,分明要让我们‘出意外’。我们确实可以跑,可这必然留下新的破绽和话柄,大局依然没有改变……可是反过来想,他给我们造这个陷阱,何尝不是把自己也套了进去?只要大将军下定决心,有张将军的羽林铁骑,他那些穿着假盔甲的士兵根本不堪一击!”
  “就算我能把昌邑人都解决,”张安世沉沉说道,“还有一位怎么办?”
  田延年目露凶光:“不能留。你没发现吗?事做一半,后患无穷。”
  霍光终于开口了:“出去之后如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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