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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来,飞鸿。”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白飞鸿看了他一会儿,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乖乖起身,走到他面前,低下了头。
  “师父。”她恭敬道,“有何吩咐?”
  “……”
  希夷并没有说什么,白飞鸿却忽然感到发间一动,她下意识想要抬起头来,却被一只大手轻轻压了压脑袋,伴随着一声很轻的“别动”。
  他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力道,她却不敢再动了。只能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感受着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来穿去……他的手总是冷的。这一刻,却温柔地挽起她的长发来。
  白飞鸿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到希夷用生疏却仔细的动作替她编好了头发之后,才看到眼前的白衣稍稍向后退开一步。
  他衣襟上那摄人心魂的冷香,也随着这一步远去了。
  “好了。”他道。
  白飞鸿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了一抹微凉。她将那一缕从鬓边垂下的物什拈到眼前来,却看见了一抹皎洁的月光。
  “昨夜看到了很好的月色。”
  希夷只这样说,他便是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语气也依旧是淡淡的。
  ——昨夜看到了很好的月色,所以想将它送给你。
  他说的那样简单,那样平常。像是剪下一段月华,再将它系在她的发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
  不过,对希夷来说,这一件事,或许的确算不得特别。
  对于常人来说,想要空手捉住月光,有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若是放在希夷身上,却并非如此。
  随手截下无形无影、转瞬即逝的月光,再将其固定、炼化,最后将这一段盈盈如水的月华,信手系在她的发上……对一般修真者来说,这是穷极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对他来说,却也不会比折下路边的一朵野花更难。
  白飞鸿很早便知道,希夷并不是常人——不如说,便是在修仙者之中,他也是最为异类的那一个。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强,究竟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他是从昆仑墟建立之初存续至此的存在,是世上最接近于仙人的生命。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更为直白而明确的……感受到这一点罢了。
  “谢谢师父。”她最终只能这样说。
  希夷收回手,也没有什么旁的神色,仿佛方才他只不过做了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不如说,对他来说,他只不过是看到徒弟的头发有些乱,所以替她理了理罢了。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记得快要过年了。”他侧过头,隔着覆眼的白布“望”着外面,“昆仑墟每到这时候就会很热闹。你可以去其他峰主那里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做的。”
  “咦?”
  这(对希夷而言)过于世俗化的发言让白飞鸿抬起头来,而后下意识点起头来。
  “我明白了。是去问问他们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对吗?”
  希夷面上极为难得的浮现出一分无奈之色,他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她,口中散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太息。
  “时光宝贵。和友人们好好玩。”他如是说。
  白飞鸿几乎都要脸红起来,她连忙点头,说着“那我出去了”,向着希夷匆匆鞠了一躬,便打算一溜烟跑出门去,最好能用最快的速度从师父面前消失。
  白龙见状下意识撑起身,想要和她一起出去,却因为体型巨大再加上伤势未愈,只撑起一半便控制不住地再度倒了下去。
  希夷静静的转过脸来。
  “想去?”他问道,声音没有什么波动。
  “……”
  白龙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屈辱地点了点头。
  “也好。”希夷抬起手来,无声地掐了一个法诀,“那便去罢。”
  白龙顿时化作了一只轻盈的小龙,只有小蛇那么大,被无形的灵力一托,乘着风一般。一道纤细而绮丽的白,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白飞鸿肩上。
  “带你师弟一同去。”他对白飞鸿说道,“两人一起,也算有个照应。”
  师父有命,白飞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低下头,恭敬地又行了一礼,还将因为这突然一低头差点从她脖子上滑下去的小白蛇……小白龙往上托了托。
  “是。”
  一人一龙就这样离开了太华之山,徒留下希夷还伫立在原地,良久,一翼一目的比翼鸟飞了过来,用那只小巧的单足立在他的肩上。
  “干吗让小飞鸿和那只小臭龙一起出去?”蛮蛮显然还对这只导致它突然断供的白龙耿耿于怀,“而且还帮那个臭小子变小,让他坐在小丫头的肩膀上,我说你再不谙世事也有个限度吧,希夷!”
  “咳……咳咳咳……”
  希夷没有什么旁的反应,只是用袖子里的手帕掩住口,重重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比平日更厉害一些,纤细的脊背佝偻起来,手指蜷曲着,血管也在紧绷的肌肤下鼓了出来,蛇一样突突颤动着。他摁着帕子的那只手,用力到甚至可以看到手背筋骨的形状。
  “你这家伙——”蛮蛮见他如此,急得直扑扇翅膀,倒也骂不下去了,“唉!你呀!你呀!”
  良久,良久,希夷终于止住了咳嗽。他将染血的帕子折起来,收回衣袖里。
  再度抬起头来时,他的面上依旧是沉静的,近乎漠然。
  “蛮蛮。”他低声道,声音中犹带着几分沙哑,“你太吵了。”
  比翼鸟顿时气得全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它支棱起仅有的那只翅膀,重重抽了他一下,“嘎”的一声扑棱着飞远了,只留下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蠢货!你就是个蠢货!再管你我也是蠢货!!!”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希夷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无声地伫立在那里,长久凝望着殿外纷飞的细雪。
  谁也不知道希夷在看什么,谁也不知道希夷在想什么。
  唯有山岭间的风雪,依旧呼啸而过,一如过往的每一日。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花非花在见到白飞鸿肩上那条小白龙时, 露出了鲜明的嫌恶表情。
  “你怎么这么招这些家伙喜欢,又是鸟又是龙甚至还有……”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的话语陡然一噎。在白飞鸿抬头看向他的时候, 花非花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还有什么?”白飞鸿倒是真的有点好奇。
  “还有师长们奇奇怪怪的偏心眼。”花非花说着便翻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白眼, “也不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想的, 放着我这个正经徒弟不用, 点名要你去练什么《九韶》……真是搞不懂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才是正经的乐修好吧!”
  这一下连白飞鸿都感到茫然了, 她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胳膊, 又捏捏自己的脸颊。许久, 才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是女的?”她看向花非花的目光越发不解,“但我记得《九韶》不是只有女修才能排演的乐舞啊……按理说你的身段也很好,又跟着云真人学了这么久的乐理,没道理避开你来找我一个剑修吧?”
  “谁说不是呢!”
  花非花一边点头,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来, 想掐一掐白飞鸿的脸颊。
  “不过, 也许我师父只是看中你可爱……嘶!”
  一道寒光骤然闪过,要不是他反应够快, 险些就要被小白龙咬下半只手来, 年幼的白龙细蛇一样盘踞在白飞鸿的脖颈上, 正呲着牙冷冷地盯着他,喉中还发出威胁的低鸣。
  花非花也盯着这条幼龙看了一会儿,微微眯起眼, 良久,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妖艳的笑意。
  “你这小龙……脾气倒是坏得很!”他伸出手, 状似无意地去捏幼龙的脖颈,“不巧的是, 我的脾气也不怎么好,更不会因为你是空桑的小公子就让着你——”
  “嗬——”
  小白龙也绷紧了身子,金瞳缩紧成一条危险的竖线,狰狞的獠牙张开,喉中威胁的低喝越发鲜明。
  “你们两个,都差不多一点。”
  白飞鸿叹了口气,向一旁退开两步,姑且算是把这俩一触即发的对头给分开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角。
  “行了行了,不是说云真人找我吗?我们快走,让长辈等我们可不合适。走了走了——”
  “哎哎哎,也别推我啊……”
  花非花被白飞鸿两手推着后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不住抱怨着,但是因为他的声音很轻,白飞鸿也听不太清他在咕哝些什么,只模糊听到什么“说好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呢”,“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吗”,“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十分令人迷惑,甚至深感茫然的自言自语。
  而在白飞鸿看不到的角度,花非花仗着自己长得高,以一个相当扭曲的姿势回过头来,和白飞鸿肩上的小白龙对视一眼,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回头再找你算账,有种就别跑。
  ——我等着,会跑的是你才对吧?
  在这阵暗潮汹涌明争暗斗之中,白飞鸿三人终于艰难地走到了姑射之山。
  姑射之山,与其说像是一座山,不如说像是一座浮空之岛。
  白飞鸿仰头看去,不管看多少次,她都不由得为这仙山的神异而感到着迷。
  构成山体的并非是寻常的岩石,而是川流不息的瀑布,银白的水流自万仞之上倾泻而下,如同漫天星河向着四方倒了下来,碎玉飞雪一般的水沫,让这座仙山也显得朦朦胧胧,如在云雾中。
  在山下有着一汪巨大的湖泊,深不见底,山上倾落的流水都汇入这大湖之中,这大湖却似乎永远没有被注满的时候。分明被姑射之山所遮蔽,却仍旧能映出毫无阴霾的碧空。盈盈如一泓青玉。
  白飞鸿曾经听闻,这是白帝所留下的仙法之一。
  大湖的湖底并不在下方,而是在上方。待他们上得姑射之山,便在山上看到了一方一模一样的大湖,倒映着一望无际的晴空,连湖水似乎也变成了那种澄明的深蓝。清澈的流水自湖中潺潺涌出,向着四方奔流而去,在山的边缘陡然坠下,落入下方的湖泊。
  简而言之,这座大湖被仙人分割成了两个部分,湖面在下方,湖底却在上方。这是唯有仙人才能施展的神通,普通的修士便是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做到。
  每当看着这方大湖,白飞鸿便不由得开始畅想,在她……不,甚至可能连掌门都还没有出生的那个太古时代,天地灵气充盈之时,这方天地究竟是何等模样。那些真正的仙人,那些只存在与传说中的神鸟圣兽,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都是明确的——
  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
  天地间已不存在仙人,所留下的神鸟圣兽也只有……
  她下意识扶了扶脖颈上盘着的幼龙。
  姑射之山并无草木,却生着许多白玉的林木,放眼望去,满眼皆是玉树琼枝,化作一片冰雪般的纯白世界。在瑶林的中央,生着一株巨大的琼树,不知经历了多么漫长的岁月,也不知要多少人才能合抱得起那虬结的树身。
  白玉般的树冠如同亭亭华盖,几乎遮蔽了天日。就连从枝叶间漏下的点点日光,也像是揉碎了琼玉似的,星星点点的晶莹。
  在这如梦如幻的景象之中,云间月正指挥着那些年轻乐修们排好队列,依着她琵琶的旋律,排演着《九韶》之舞。
  昆仑墟每十年开山一次,招募子弟,而六峰之中,除却此前从不收徒的太华之山外,便是云间月所在的姑射之山收徒最少——白飞鸿曾听过小道消息,说是云间月云真人觉得和人修沟通实在困难,嫌带徒弟麻烦——但饶是如此,山中的年轻乐修累积下来,也是一个可观的数字。
  现如今,数十名乐修正排好了队列阵法,或抱着乐器,或身着舞衣,或坐或立,皆是风姿绰约,共谱这一曲《九韶》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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