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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和尚等的人,一直到日头开始西斜,才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他来的时候,佛子的膝上已经堆了一座栗子壳和蚕豆壳的小山了。小小的和尚正啪嗒啪嗒地剥着花生壳,感觉到那道剑气时还不由得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慢,才把剥好的花生塞进嘴里。
  这座城镇坐落于雪山寺附近,是以,镇上的百姓对僧侣总是很尊敬的。看到这样一个小沙弥坐在茶馆门口,来往的行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有些带孩子的父母还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来。茶馆里的客人要走的时候,还忍不住要给这小和尚一把花生蚕豆什么的,堆着堆着,就堆了这么一座小山。
  来人在三步之外停下,静静等着小和尚吃完那把花生。他素来很有礼貌,也从来不缺乏耐心,只是很少有人能在他的注视下保持从容,照旧地做自己的事。
  因为他是陆迟明。
  魔尊陆迟明。
  三日之前,他弑父杀母,血洗空桑,堕魔后杀害剑阁阁主……种种匪夷所思的惨事已传遍四海八荒,人人提起他的名字都不免弃若敝履,同时更不免噤若寒蝉。
  这样一个大魔头站在自己面前时,无论他如何的沉静平和,也没有几个人能吃得下东西。
  只不过,雪山寺佛子便是这寥寥数人中的一个。
  他吃完了剥好的花生,拍了拍手,把手上的碎壳沫子都拍掉,这才伸手去衣袖里拿什么东西。手伸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收回来,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确定手都擦干净了,这才从衣袖里拿了一个野苹果出来,递向陆迟明。
  “你要吃吗?”他问。
  陆迟明看了那个野苹果一会儿,方才伸手接过。
  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野果,半熟的果子带着浓郁而又青涩的香气。向阳的一面已经红了,背光的一面倒还透着些青。他将这个苹果握在手里,并不急着吃,也没有要丢掉的意思。
  佛子已经将没吃完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他从长凳上跳下来,拍拍膝盖和衣摆上的碎渣。再抬起头来时,他看着陆迟明安静站在那的样子,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毛来。
  “你不吃吗?”他问,“这是山上的果子,我特意给你带的,你不吃一口试试吗?”
  陆迟明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手里的野苹果。
  果子只是普通的果子,没有破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既不是灵果,也不是毒.药。雪山寺佛子特意将这枚果子带给他,或许只是因为,这是山寺附近的野果,佛子今日要来见他,正巧见到了,便想要将它带来给他尝尝。
  陆迟明到底还是张开口,在这枚野苹果上轻轻咬了一口。
  宗慧小和尚:“……”
  陆迟明:“……”
  小和尚睁着大大的眼睛,眼巴巴地把他望着。
  陆迟明拿着小小的果子,不明所以地回看他。
  宗慧小和尚:“你……”
  陆迟明:“嗯?”
  “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啊!”
  小小的孩子气鼓鼓地看着陆迟明,有些不满地抗议起来。
  “什么……”
  陆迟明越发迷茫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佛子在说什么。
  重申一遍,他很肯定这个野果里没有毒,没有诅咒,也没有术式。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再普通也不过的果子。
  陆迟明不明白为什么佛子会突然闹起脾气,指责他怎么都没有反应。
  他应该有什么反应?
  “那个果子明明能酸掉牙!”佛子抱怨起来,“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陆迟明了然。
  “抱歉。”他诚心诚意道起歉来,“我尝不太出来酸味,所以没有什么感觉。让你失望了,真是对不住。”
  “……”
  雪山寺佛子沉默下来。
  小小的孩子仰着头看他,不知道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出了什么,那种孩子气的神情慢慢从他脸上退去了。
  “天人五衰?不……应该是炼剑的代价。”
  佛子稚嫩的面庞上,显出不合年纪的通透与悲悯来。在旁人看来,有如神佛一般。
  他抬起眼来,凝视着眼前的男人,片刻之后,面上流露出一抹深切的哀悯来。
  “不只是味觉,你的触觉和视觉应当都出现了损伤吧。听觉的反应也很迟钝……痛到已经听不清别人说话了吗?”
  陆迟明静静看着他,有如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依然是温和的,不悲不喜。
  “还好。”他淡淡道,“痛得久了,现在已经不觉得痛了。”
  佛子看着他,片刻之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罢了。”他说,“现在说这些都已经为时已晚。”
  陆迟明也点了点头:“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此处人太多。”佛子环视左右,率先朝另一个方向抬起头来,“我们换个地方再说吧,不要打扰别人正常做生意。”
  正如佛子所言,这对古怪的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虽然陆迟明的表现一直很温和,但无论是他周身的威压还是那双血红的眼睛,都令旁人噤若寒蝉。茶馆里鸦雀无声,有些承受能力差的客人已经抖得筛糠一般,用尽全力才没有当场尿了裤子。
  陆迟明抬起眼来,殷红的双目在四周淡淡一扫,被其然到的人惊恐得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他却没有看任何一人,只是再度轻轻颔首,算是应承了佛子的说法。
  “也好。”他道。
  雪山寺佛子双手合十,再度对茶馆里的小二鞠躬道了一声谢。
  “我等的人已经到了。”他说,“多谢施主收留,就此别过。”
  而后,秋风骤起。
  滚滚红尘随风飞扬,一时之间没有人能睁开眼来。
  待到风静尘息,众人探头望去,这里居然已没有了任何人。
  只有激荡而起的尘埃,还在缓缓落地。
  在方才小和尚坐着的地方,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静静躺在长凳上。
  如同一只已死的蝴蝶。
  【四】
  佛子宗慧正与陆迟明在纯白的花海之中对坐。
  这世上可曾有比冰更清,比雪更白的花?
  唯有优昙婆罗。
  雪山寺之所以得名为“雪山寺”,不只是因为它地处高远,位于连绵的雪岭之间,更因为它的腹地,有一大片比雪更清的优昙婆罗花海。每隔一百年,优昙婆罗盛放之时,远远望去都如同一片纯白的雪海。
  优昙婆罗百年一开,如今并非花季,然而,当佛子踏上这片雪岭之时,深埋在雪下的花种便迫不及待地舒展了自己的枝芽,争先恐后地为他盛开。
  花的清光压过了雪光,连绵地向着远方盛放,唯有盛放可以形容这一景象——起初,只有零星的几朵白花,而后,盛放的花朵在转瞬之间化作汹涌的海洋,淹没了这一片雪原。花开的姿态,本身就如同一次盛大的烟火。
  连雪也不忍心、玷污了这纯白而明澈的美。花的海浪急切而又竭尽所能地盛开,迤逦到雪岭的最深处。
  若是有人从远方遥望着这样的美景,怕是只会觉得惊艳万千,却找不出任何文字可以描摹吧。
  又或许,这样的景象,原本就不是人言所能描摹。
  花海之中,积雪之上,却未曾留下任何痕迹。无论是佛子宗慧还是魔尊陆迟明,都不曾踏伤一花一叶,不曾踏雪惊尘。
  那是圣人才会拥有的德行,是圣人才会拥有的修为,然而这两人,却都理所当然地践行了。
  “陆施主方才说,‘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是吗?”
  年幼的佛子抬起眼来,那双澄澈的眼瞳注视着陆迟明,良久,他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不合年纪的苦笑来。
  “我以为,还是有意义的——请听我一句劝告吧,陆施主。”他双手合十,口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回头。”
  陆迟明看着他,面上也浮现出一丝苦笑来。
  “佛子今日既然来见我,便应当是已经知晓了一切。你也应当知晓,‘星象已变,浩劫将至’。如今归墟大阵已破,除此一计之外,已再无他法可想。”
  星象已变,浩劫将至。
  那是昆仑墟太华长老希夷所作出的预言。
  那位旧日的神祇拥有能够看清世间万事万物因果的眼睛,是以,他所作出的预言绝无一分虚假。
  雪山寺佛子在这一万年间转生的次数已不可计量,作为继承宿世因缘与记忆之人,他自然也知晓这天地的秘辛,知晓希夷为何会作出这样的预言,也知晓陆迟明为何会作出那样的行动。
  陆迟明说的并没有错。
  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然而……
  “陆施主,你杀戮太过了。”佛子的面上浮现出些许悲悯之色,他望着陆迟明,神色复杂难言,“这一万年来,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想到了这法子,也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拥有实力将其付诸实践。但他们谁都没有这样做,你可知为何?”
  陆迟明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方才移开了视线。
  “因为他们无法了断尘缘。”他说。
  “因为他们依然是人。”
  佛子望着魔尊,声音里透出些许悲哀之意。
  “陆施主,你不该忘记了,你是人,并不是神。”
  即使是真正的神祇,也无法做出这般残酷的伟业。
  无论是白帝少昊,还是鹿王希夷,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一条更为温和、牺牲也更少的道路,白帝选择永葬归墟,希夷选择远望人世。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强迫任何人为此牺牲,也不希望有人会强迫他人为此牺牲。
  “即使是真正的神明也不会这样做出这样残酷的选择。”
  佛子告诫他。
  “一千二百年前,鹿王希夷之所以弃绝人世,便是因为人族背弃了妖族。在那之前,人族与妖族为了度过浩劫,在希夷的主导之下达成了同盟,然而,为了度过眼前的难关,人族做了绝不可以做的事。”
  那是绝不会被允许的背叛。
  那是人族历史上最为肮脏也最为黑暗的一页。
  “自那之后,人族与妖族的结盟破裂,虽然度过了当时的难关,但是却招来了妖族一千二百年的报复。东海三家为了守护归墟血战千年,期间又有多少悲剧与血泪?无论是灵山覆灭还是归墟被破,皆是一千二百年前种下的苦果。”
  雪山寺佛子闭上了双眼,宿世轮回以来,他不知见证了多少悲剧,其中最为凄惨也最为让他痛悔的,便是那名友人的堕落。
  兜率寺的大罗汉,大慈大悲的大悲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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