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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富贵温和地看着应小满,目光里带眷念,不舍得挪动开。
  慢腾腾地又吃喝几口,攥了把半湿不干的衣裳,站起身来,推开了窗。
  呼啸的夜风带着雨线刮进室内,雨点冰凉,打上应小满温热的脸颊,冻得她一个激灵。
  她心里隐隐约约现出个念头,但急切间那念头又不清晰,她本能地张口喊:“盛老爹!你当心!”
  盛富贵带着笑叹说:“老夫这辈子活够了。手上落下的人命比你小丫头的年岁还多。你在屋里好好坐着,以后好好地成亲,每年给你爹上坟,孝顺你娘。别记挂老夫,把今晚忘了。”
  “等老夫死了,昨晚给你的两卷旧书,你替我送去大理寺衙门,交给里头主事的官儿。”
  说话时人已走近窗边,把窗户拉得大敞。
  对着迎面扑进来的雨点跃上窗棂时,晏容时走上两步,问得还是那句:“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没急着回答,抬手一指他,对应小满说:“你这七郎心思转得快,小丫头比心眼比不过。好在他打不过你。成亲以后,他要是敢对你耍心眼,在外头偷女人,对你不好了,你只管动手打。”
  应小满哭笑不得,分明想笑着答“他好好的,我打他做什么”,但冲上去几步,握住老人厚茧粗糙的手时,不知为什么,眼泪却啪地落下一滴在窗棂上,和窗外的大雨混在一处。
  “盛老爹!”她哽咽说,“还有好酒热汤,你再吃喝点。”
  盛富贵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应小满的眼角,抹得她脸上火辣辣的。
  “老夫年轻时金玉里打滚,吃喝够了。”
  “七郎,你也来听着。”他对晏容时招招手。
  “小丫头的亲娘出身显赫名门。我看小丫头家境寻常,你帮衬她一点,帮她认祖归宗,背靠大树好乘凉。”
  晏容时站在应小满身侧,不止出声应下,还把盛富贵心里想着没有言说的部分当面直说出来。
  “盛老爹放心。小满既然母家出身显赫,有小满母族这棵大树罩在头上,我定会对小满好,不会对不起她。”
  盛富贵笑了声,摇摇头。“憨丫头找了个机灵鬼。”
  “你们听好了,小满的亲娘,单名一个“妱”。女字旁,征召的召。她亲娘家里是皇亲外戚,家里有个长辈在宫里,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小满亲娘姓雁,家在京城东,莫干巷。莫干巷里有座大宅邸,牌匾上写兴宁侯府,就是小满亲娘家了。”
  “牢牢记住,小满登门认亲时,千万别提他亲爹,只提她亲娘。雁家有人问起,就说亲爹早死了,只把她亲娘留下的襁褓拿去认亲。”
  “雁家有心认回的话,自然会认。雁家装傻赖账的话,小满,你便跟他们说,妱娘子未成婚,始终是雁家的人。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吃尽辛苦,你们雁家不闻不问,难道族谱上没有妱娘子这个女儿?”
  余音缭缭在耳,夹杂着嘈杂的风雨声,话音落地时,人已去远了。
  应小满想喊又不敢放声大喊,人趴在窗棂边,片刻失神的功夫,肩头淋个湿透。
  敞开的窗户被晏容时逐个合拢。
  “抬头。”他取过帕子,替她仔细擦拭混着泪和雨水的湿漉漉的脸。
  事态急转直下,不止义母坐在桌边发呆,应小满也站在窗边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亲娘,妱娘子。是……兴宁侯府,雁家人?”
  震撼里带惊吓,她难以置信,喃喃地说:“不能吧……”
  “先记下,以后再查证。至于盛富贵,”晏容时沉吟着,倒是有些难以定夺。
  在逃人犯,按律当拘捕。
  但按照今晚的推断,有□□成可能,盛富贵是应小满的祖父。如此倒有些棘手。
  他沉吟着推开房门,对外头等候的禁军说:“人从窗外逃走了。可有人手跟着——”
  门外直挺挺站了个人。
  肩膀绑布带,白布外头还在渗血。
  雁二郎正独自翻来覆去琢磨小满那番话时,骤然听闻都尉紧急报讯,顾不上身上的伤,即刻奔来西头,静悄悄站定应小满房前,扒拉着门缝细听。
  原打算随机应变,将功补过,一举擒获老贼,解救应家母女于险境——
  他听到了个啥?
  小满她亲娘,姓雁?城东莫干巷,兴宁侯府?
  单名一个“妱”字。
  妱娘子,那不是家里多少年前跟情郎私奔的小姑姑吗?!
  小满,是他小姑姑的女儿?
  ——他表妹?
  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怎么成亲戚了?!
  晏容时站门里,雁二郎站门外,两边意外地对上片刻,晏容时镇定问:“都听见了?”
  雁二郎恍惚地张开嘴,想说又不知说什么,重新闭上。
  “应该听见了。也好。”
  晏容时想了想,换了个称呼:“如此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二表兄。”
  第76章
  邸店大堂中央灯火明亮, 灯光透出窗外去。
  遮蔽天地的雨帘里,晏容时和雁二郎对坐在长案两边。两人掰扯有一阵了。
  “盛老贼不急着抓?你什么意思。”
  雁二郎把长案敲得山响:“你把贼人放走,失了人证。小满的身世,谁知道是不是盛老贼为了脱身信口胡诌?你要以私误公, 轻轻放过, 老子肩膀上挨的一刀可不能这么算了!”
  晏容时八风不动地听着。
  听完只问:“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有干系, 他身上有奸细嫌疑。你想一查到底, 把小满牵扯进去?”
  雁二郎顿时闭了嘴。
  晏容时又说:“盛富贵是殿前司禁军抓捕的三名逃犯之一。此事已交给殿前司都虞候吴寻手里,你最好别插手。同为禁军同僚,抢功不好。”
  “抢功”是军里大忌。雁二郎骂了句娘, 就此歇了领兵连夜追捕的念头。
  但他越想越不对。“等等,人落到吴都虞候手里,招认出来,不还会牵扯到小满吗?”
  晏容时:“事先打过招呼。不会。”
  究竟怎么个“不会”, 无论雁二郎怎么追问, 再问不出半句。
  晏容时只悠悠地回:“知道二表兄对小满兄妹情深。尽管放宽心, 我总归不会害了我家小满。”
  “兄妹情深”四个字刺激得雁二郎不轻。
  他火冒三丈,拍案大骂:“谁是你二表兄!”
  就在楼下的闹腾动静里, 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应小满身后跟着军医, 两人踩着二楼木梯下到大堂。军医叹着气说:“小娘子, 雁指挥使不老实。叮嘱他静卧养伤, 莫剧烈动作, 当心伤口崩裂,他直接当做耳边风。你看,人坐大堂里呢……”
  应小满:“绳子呢。拿给我。”
  楼下的对峙氛围一扫而空。雁二郎听得不对劲, 赶紧迎上去:“小满,别捆我。我睡一觉起身, 精神已经恢复许多了。我好得很!”
  晏容时扫一眼对面渗血的肩膀:“刚才敲桌案太用力,伤口崩裂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挪过去,话说得半点不错。虽说雁二郎大声喊冤,但他的左肩头可不正在渗血?
  应小满恼火地说:“坐回去。躺长凳上。”
  用山里捆野猪的姿势,三两下把雁二郎严严实实捆在长凳上,军医领几个禁军把不老实的伤号抬回二楼东边房里。
  虽说不好抢功,但逃犯的线索不能丢。追出去的都尉很快传来消息:
  盛富贵孤身往西北边逃逸。
  追出去七八里地,未发现和两名死士汇合的迹象。
  天色即将黎明。再往前,便是殿前司禁军撒网抓鱼的地界。
  晏容时吩咐下去:
  继续追踪,无需动手抓捕。若和殿前司禁军遭遇,知会一声逃犯踪迹,追踪人手便可撤回。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殿前司传来连夜抓捕的最新消息。
  ——西南方向抓捕到死士两人。都是活口。
  这次抓捕出乎意料的顺利。并未遭遇太大抵抗。
  午后转小的雨势里,吴寻难掩激动地回返邸店,和晏容时商议昨夜的搜捕情况。
  “夜里下雨看不清楚,远远瞧着像是三人逃逸,其中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弟兄们都以为年轻死士背着年老的盛富贵。”
  “近处才发现,原来往西南逃逸的只有两个死士。其中一个背着田里弄来的稻草人。”
  “这两名死士的情况不寻常。”
  七月搜捕余庆楼时,几名死士顽抗到底,悍不畏死,当场重伤几个,服毒死了一个。
  但昨夜的两名死士,轻易便被抓了活口。死士独有的亡命悍勇从他们眼里消失了。
  “这是连夜录来的口供。”吴寻把两份新录供状放在长案上。
  “防备万一,我亲自录的供。内容并无第三人知晓。晏少卿,我们捞到大鱼了。余庆楼死士供证,盛富贵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
  晏容时把油灯挪近,展开雨水打湿的两份供状。
  吴寻在旁边闲说几句这次遇到的稀罕事。
  两个活口供认不讳,确实是余庆楼方响豢养多年的死士,效忠北国,暗中输送精铁,递交情报,在京城四处活动。
  方响被抓捕后,京城埋藏多年的奸细据点被拔起,死士无处可去,只得逃去盛富贵的河童巷据点,平日就藏身在旧宅地下挖的几处地窖里。
  每隔半个月,盛富贵清扫夹道落叶,表示安全无事。死士在地下听到声响,便短暂出来放风。
  但奇异的是,两边的关系,虽然依附,却并不紧密。
  “根据死士招供,盛富贵和余庆楼方响虽然同为北国派遣来的奸细,但两边不是同一路的。”
  晏容时的手指搭在供状上,轻轻点了点。“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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