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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黑色小车缓缓停在展家门口, 展令羿趴在玻璃窗前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
  车门缓缓打开,一根古铜色的盲杖“咔哒”一声轻杵在地面上, 之后出现了一双鹿皮手工定制鞋。鞋的主人穿着一身短款小眼尾服,系着漂亮的黑领结, 头发全部梳到后面,站定之后,微微扬着下巴,骄傲得不可一世。
  展令羿看着那身燕尾服, 许多细碎的画面开始在脑海里快速闪现,直到慕江天被萧绡扶着进门,才堪堪回过神来。
  “天天……”之前一直想不起来慕江天名字的展令羿,突然开口了。
  慕江天脚步一顿, 拄着盲杖的手微微颤抖,拒绝了萧绡的搀扶, 循着声音一步一步走到展令羿面前。
  展令羿伸手,拉住慕江天的衣角, “你蹲下来点, 我看不到你。”
  萧绡看得想哭又想笑,搬了个凳子给慕江天。
  展令羿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慕江天的脸, 那些存在于梦境中的模糊影像,终于清晰了起来。
  星光璀璨的舞台中央,那个十指翻飞弹琴的人,回过头来,却变成满脸鲜血痛苦挣扎的无脸人, 这时候,漫天的烈火便会把梦境吞没,一切化作乌有。这个梦反复地出现,却始终看不清那张脸,用力去想,就会引起剧烈的头痛。
  慕江天脱掉手套,慢慢伸手去摸索,轻轻触碰到展令羿的脸颊,而后毫不犹豫地附上去,上下摸了摸。瞎了十年,他对事物的触感比寻常人要灵敏许多,摸一遍就能在脑海中形成画面,“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时间似乎在展令羿身上停止了,十年过去,他竟然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没有任何的细纹,根本不像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你摸我干什么?”展令羿有些不解,伸出手在慕江天面前晃晃,发现他根本没有反应,渐渐皱起鼻子,“你怎么看不到了?”
  “你傻了,我就瞎了。”慕江天言简意赅地说。
  “啊?”展令羿有些迷茫,心智下降的他,难以理解这句话背后复杂的逻辑关系,求助地看向萧绡。
  “令羿哥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萧绡也不知道怎么说好。
  慕江天叠盲杖的手骤然握紧,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慢慢松开,“我竟然忘了。”关于展令羿的状况,他是听展令君说过的,但几年没见,展令羿在他印象里还是那个脑洞比天大的妖孽,一时间就把现实给忘记了。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展令羿。这是十年前准备的礼物,在欧洲演出,偶然认识了一位做木制钟表的匠人,便想着个展令羿定做一件礼物。
  “银色大厅的演出,你来吗?”
  “我很忙的,你知道我现在一件设计值多少钱吗?”
  “听完有礼物给你。”
  “这还差不多,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去一下吧。”
  展令羿去了那场音乐会,却没有得到这份礼物。慕江天时常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叫他来,该有多好。
  “哇,礼物!”展令羿看到礼物很是开心,接过来拆开表面的蝴蝶结丝带,盒子里面是另一个盒子,像盛装昂贵首饰的盒子一样,黑蓝色的丝绒面,在灯光下泛着莹莹的光。
  丝绒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根小巧的云尺。那尺子是用昂贵的柚木手工雕刻的,光滑流畅,尺身上镶嵌着高档手表常用的蓝宝石和机械轴,无一处不精致的。
  虽然是十年前的东西,现在拿出来依旧不过时,依旧,价值连城。
  “云尺……”展令羿打开固定尺子的小扣,把尺子拿起来,仔细摩挲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十年未见,一个瞎了,一个什么都忘了,却像是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鸡同鸭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看不到,吃饭会不会吃到鼻子里?”
  “你不记得以前的事,展令君有没有骗你叫哥哥?”
  “我们君君不会骗我的,只是以前的事他也不肯告诉我。我一问,他就要哭。”
  慕江天抽了抽嘴角,“展令君会哭?”
  “你不懂,”展令羿老神在在地摇头,“你还没说,会不会吃到鼻子里。”
  “……”
  慕江天并没有跟他讲十年前银色大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回答吃饭会不会吃到鼻子里,聊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估摸着出去开会的展母该回来了,展家并不欢迎他,被展母或是展令君看到他不太好。
  “天天!”展令羿转动轮椅跟着慕江天走到门口,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请你一定实话实说。”
  虽然慕江天看不到,但他能从语调中听出来,展令羿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要问他,这最后一个问题,才是他非要见慕江天不可的真正原因。
  “你问吧。”慕江天深吸一口气。
  萧绡紧张地双手交握,害怕哥哥问出什么会刺激到他自己的问题,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她没法向展令君交代。
  展令羿微微蹙眉,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问:“你是不是,有一条海绵宝宝内裤?”
  慕江天:“……”
  萧绡:“……”
  慕江天气哼哼地走了,十分后悔今天来见展令羿,他就应该听展令君的话,跟这家伙老死不相往来。
  萧绡把他送上车,一路低着头憋笑,等黑色汽车扬尘而去,“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海绵宝宝内裤,哈哈哈哈……”
  展令羿却没有笑,只是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起来。他一直记得,自己有个穿海绵宝宝内裤的朋友,却不记得是谁,这些年重复在纸上画海绵宝宝,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慕江天承认是他了,那些断断续续的碎片突然就接了起来。
  那年夏天,弟弟在房间里睡觉,他、慕江天和周泰然,冲到弟弟房门前,想吓他一下。
  “哎,这样,咱们把灯关了,一起脱掉裤子,数一二三敲门。”展令羿笑嘻嘻地提议。
  “行啊!”周泰然立时附和,跟展令羿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没等慕江天同意,就咔哒一声关了客厅的灯。
  展令君被敲门声吵醒,揉着眼睛开门,外面漆黑一片,随手开灯。
  “君君!”三个人齐齐跳出来,展令羿和周泰然依旧穿得整整齐齐,而诚实的钢琴师只穿了一条黄橙橙的海绵宝宝内裤。
  他跟周泰然、慕江天,从小一起长大,只有他有弟弟,其他两人都羡慕得不得了……
  周泰然去学了商科,慕江天去欧洲学音乐……
  慕江天在银色大厅举办演奏会,他带着弟弟去听,弹奏到一半,有一群恐怖分子冲了进来,拿着机|枪扫射。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保护弟弟,那一瞬间的动作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后脑勺一阵剧痛,之后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哈哈哈哈,你们为什么要玩脱裤子的游戏啊?哈哈哈哈……”萧绡听着这个故事,笑得差点坐到地上去。
  “男孩子的游戏,你不懂,”展令羿老神在在地摇头,忽然脸色一僵,一声痛吟脱口而出,“唔……疼……”身体猛地向前栽去,整个轮椅都跟着倾倒。
  “哥哥!”萧绡吓了一跳,一个箭步扑上去接住他,没有让他的脑袋磕到地板,“哪里疼?”把人扳过来一看,萧绡只觉得鲜血从头顶骤然退去,一直从脑袋凉到脚底板。展令羿紧紧闭着双眼,浑身软绵绵的,已经失去了意识!
  展令君把车扔在停车场,一路狂奔着跑进病房,看到躺在床上戴着氧气罩的哥哥,身体有一瞬间的麻痹,“怎么样了?”
  萧绡就站在病床边,嘴唇发颤,“突然昏迷,情况不明,医生让先做个脑ct。”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展令君看了看旁边的检测仪器,又摸了摸哥哥的脸,声音有些沙哑,但尚且平静。
  “对不起……”萧绡眼中蓄满了泪水,现在展令羿的情况不明,她不敢撒谎,就把今天慕江天来过的事说了出来。
  展令君猛地回头,紧紧盯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是萧绡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是星河崩塌之前的坍缩,明明一片漆黑,偏偏让人能感觉到绝望和危险。
  第91章 分手
  这样的眼神, 让萧绡的心脏紧紧缩成一团,连呼吸都忘了。
  展令君盯着她看了足有十秒, 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在病床旁边的陪护椅上坐下, 松开领带扔到一边。
  萧绡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身走出病房,拿着ct排号的纸条去ct室外守着。空气中弥漫着痛苦的味道,萧绡靠在墙壁上深吸一口气, 让快要停摆的心脏得到少许的缓解,只是舌根越发地苦涩起来。
  如果哥哥有个三长两短,先不说展令君会不会跟她拼命,她自己都过不去心里的坎。靠着墙壁慢慢蹲下来, 萧绡抱着脑袋自责不已。自己这种行为,大概跟那种给花生过敏的儿媳妇吃花生酱的老太太一样不可饶恕吧, 当时就不该心软,不该让他见慕江天的。
  ct叫号, 轮到展令羿了, 萧绡快步过去通知。
  展令君接过单子,跟护士一起推着哥哥去了ct室。
  ct显示脑部没有病变, 但海马区异常活跃。脑科医生也解释不清,只说让再观察几天。展令君点点头,把哥哥抱回病床上,沉默地坐在一边。
  萧绡把买来的饭放在桌上,抿了抿唇, “你吃点东西吧。”
  “你回去吧。”展令君没有回头看她,语调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盯着检测仪一动不动。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展母打过来的,问两个儿子去哪里了。展令君把哥哥昏迷的事慢慢地告诉妈妈,叮嘱她不着急,慢点过来。
  挂了电话,展令君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的萧绡,闭了闭眼,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回去吧,别跟我妈妈碰面。”
  别跟妈妈碰面,一个看到儿子昏迷的母亲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萧绡明白展令君的意思,其实更多的,是他自己不想见到她。
  “嗯……”萧绡吸吸鼻子,转身离开,“哥哥醒了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一声。”
  展令君没说话,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复又转回身,像个雕塑一样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哥哥。听着身后萧绡离开的脚步,痛苦地闭上双眼。原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信赖的人,没想到还是靠不住。
  前些日子那样明媚的心绪,统统化作了无尽的嘲讽,他刚刚从阴暗的角落里爬出来,就被一把推进了深渊。
  一天一夜过去,展令羿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
  萧绡焦躁地坐在设计室里,一笔也画不出来。就算哥哥醒过来,展令君也不会原谅她了,这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的感觉太糟糕了。
  艾德琳休假回来了,看到萧绡愁眉苦脸的样子便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做错了一件事,”萧绡抬头发现是艾德琳,“是私事。”搓了搓脸,她知道艾德琳不爱听这个,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每个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能力去承担这个错误的后果。”艾德琳话里有话地说。
  萧绡正烦恼着,没心思去揣摩她的意思。艾德琳看她这个样子,便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高定室。
  “艾德琳跟你说什么了?”苏菲凑过来问。
  “没什么。”萧绡打开钱包,轻轻抚摸卡槽里的那张黑色山茶花名片,如果展令君要跟她分手的话,该怎么办呢?
  “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啊,我听说,艾德琳准备辞职了。”苏菲叹了口气。
  昨天艾德琳回来,就跟林思远大吵了一架。
  在时尚圈混了这么久,萧绡都能相同的关节,她哪里会不明白,只是不想说。之前的种种,都是林思远为了争夺首席设计师的位置设下的圈套。把萧绡派去非洲坚持让金跟艾德琳去大师论坛,就是一切阴谋的开始。
  “我们做了六年的搭档,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艾德琳很是失望,刚来ly的时候,林思远也只是小有名气的设计师,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
  “是六年半,”林思远伸出细长的手指,比了个数字,“我在艺术指导的位置上呆了六年半!”他正是事业的上升期,却在艺术指导的位置上蹉跎了将近七年,再过几年他对时尚的敏锐度就会下降,再想上升就难了。而艾德琳,明明都这么老了,竟然一直占着首席的位置不放。
  俗话说,有六十年的皇帝,没有当六十年太子的,他已经受够了。
  “好吧。”艾德琳摇了摇头,把林思远培养成这副模样,她也有责任,既然他这么想做首席,那就给他好了。
  艾德琳向公司正式提交辞呈。她上了年纪,这次休假疗养,发现身体出了不少问题,也不适合继续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了。
  周泰然同意了艾德琳的辞职请求,却没有把林思远扶正的意思。董事会早已启动了调查程序,如今调查结果就明晃晃地摆在他的桌面上。林思远和罗誉的确跟宝拉有来往,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还提拔他做首席。
  但替代的人选还需要他去趟欧洲,暂时还得先留着林思远。不过对于罗誉,就不必客气了。
  罗誉卖力地做完了这次公关,本以为这一页就能揭过去了,没想到董事会的调查程序依旧按时启动,把他扒了个底儿掉。
  “这种事情,决不能姑息!直接开除!”董事会上,因为长子昏迷而心情不佳的展母,表现出了不同以往的强势。
  “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罗誉的表哥还想说什么,但对上展母凶巴巴的眼神又缩了回去。吃里扒外,出卖公司,这种事换谁都忍不了,他现在不好再得罪其他董事,否则在辞退函上写点什么,罗誉以后就再难找到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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