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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当然!他会开心,会生气,我伤心时他也会痛。”
  “要是真如你所说,这僵尸能听懂人话,就存有几分人性……难道说,这就是师兄当时无法驱除阴气的原因?”
  “我”想也不想,立即跪倒在小道士脚下,“小师父,贾辛不是僵尸,必定体内还残留着魂魄。我不愿他和我一样生前死后还在人间游荡受苦。小师父,求求您超度他,送他重新轮回转世。”
  醒过来时,脑子晕晕沉沉,我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只见窗外天幕如黑墨深沉,凉风阵阵,冷得我双股颤颤。
  我什么时候来的义庄?我不是应该在教坊司吗?
  正暗自疑惑,转头恰好对上一双全无瞳孔,眼白浑浊的眼睛,青面獠牙的僵尸正瞪着我,吓得我发出极凄厉的尖叫声——“啊!救命啊!小道士!小道士!”
  小道士破门而入,更令人意外的是,随他同来的居然是一位紫衣裳的绝色美人。
  “别怕,贾辛不会伤人。”紫衣女人立刻上前把僵尸拉开,转身向我道万福,口中毕恭毕敬说道:“小女段云,向方大小姐请安。”
  僵尸果然在她身后老老实实呆着,发出奇怪的低吼声。我注意到僵尸的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符咒,也就是说他完全自由,而不是受人控制?
  我看了看僵尸,又看了一眼紫衣女人,忍不住想要逃跑,右脚立刻传来钻心疼痛,这时我才发现右脚不知何时被细心包扎起来。
  “方小姐,您的脚伤有些严重,还是不要走动才好。”
  面对这一切,我感到无措,于是望向小道士:“这是?”
  小道士脱口而出:“她就是在教坊司和僵尸……不,是和贾辛在一起的女鬼。”
  我当然猜到她就是那个紫衫女鬼,用得着你来解释,我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你是个道士诶,怎么放任僵尸和女鬼就这么站在我面前?女鬼还关心起我的伤口?你是傻子吗!臭道士你……等等,你的眼睛为什么老瞟她?你右手和腹部的绷带,也是她为你缠上的吗?
  不知道我晕倒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浑身疲乏,嘴巴和脑子仿佛刚长出来似的,相当地不匹配不适宜。而我明明心里气得不行,有一堆话想说,偏偏说不出来,发出一阵“啊啊啊啊,呜呜……”的可笑声音。
  我急得一顿捶床。
  “方小姐,您别着急,因为我刚才附身于你,所以这会儿还有点难受是正常的。都怪段云不好,让方小姐受苦,受委屈了。”
  听见段云软糯糯甜丝丝的安慰,我不禁再次仔细打量她——纤细高挑,肤色几乎白到透明,只是太瘦了些,不过真正的美人,其美在骨不在皮,这般仍旧是好看的。尤其是她笑起来,一双魅眼,水波含春,就仿佛一把藏在花蕊中间的钩子,冷不丁勾你一下,不痛不痒,又情趣十足。
  我相信,大部分男人面对这对勾人的眼睛时,肯定立马投降,明知是陷阱,也要争先恐后咬钩。
  可我又不是见色忘义的男人,我是女人。我才不领段云的情,既然说不出话,便甩过头,发出冷哼。
  “方烟,你别这样小气!段云是有苦衷,等会儿再和你解释。”
  小道士,看来你已经被这鬼给迷住了,瞧这殷勤模样,平日里对我都是一般的臭脸。
  我越想越来气,绷着脸,勉力说出话来:“你,蜗什么索救锅我的明,宰……宰娇房司?”
  “你是问我什么时候救过你的命?”她丝毫不在意我的无礼,反而更我反感,“还记得你的护身符吗?方小姐可以拿出来看看。”
  我从怀里拿出护身符,自从小道士送给我之后便一直贴身放在胸口处。我还记得在桃花林迷路那晚,多亏护身符才保命。附身符一拿出来,我顿时愣住,叠成山形的黄色护身符中央赫然是一个巨大烧成焦黑色的大洞,不知什么时候被烧透了。
  “我怎么不知道!”小道士抢过破损的护身符,语气变得急切,“你晕倒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竟然会把护身符毁成这般?我今天还让你去教坊司,我是不是有病。太险了,我以为护身符能护你……”
  小道士忽然住口不言,有些埋怨地盯着段云。你为什么要看她呢?我心中暗暗地想。
  “小师父别生气,小女并不是故意诓你。”
  他叫吴空,有名字,什么小师父,这是你能叫的?真不知廉耻。我瞪了她一眼,心里恨恨骂道。
  “我被烈日灼伤,斗不过您。除非您铁石心肠,绝不肯饶过贾辛……我才会用那下下策。”
  “罢了罢了,先不追究这个。”小道士摆摆手,“捡要紧的说,护身符被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小姐闯入教坊司那晚,心口处护身符正在冒烟。她当时神志不清,发狂般叫着‘起火了,起火了,救我……’,贾辛本来想过去吓唬吓唬她,好让她离开,没想到她反而冲向贾辛。”
  段云说道此处看了一眼僵尸,后者竟然真的轻轻点头,仿佛能听懂她的话。
  “我怕贾辛手下没个轻重,一爪下去要了姑娘的命,于是飞身上前打算推开她,却意外触碰到护身符,反而阻了护身符继续燃烧。之后,我们俩同时晕倒。等我恢复后,方小姐已经带走。”
  “那是你第一次附身方烟?”
  “正是。之后的事情就更奇怪了,不仅我可以轻易附身在方小姐身上,方小姐也……对我有影响,唉,其中缘由,我解释不来。”段云看向我,询问道,“方小姐或许还记得,这几日夜里在教坊司发生的事情吗?”
  我端详段云此时依偎在僵尸贾辛身边的模样,回忆中一袭紫衣随风而动,窗外的星辰,黑夜……
  原来那些梦都是真的!
  第09章 云刃何泠泠
  我看着段云的一双杏眼,久久挪不开,初入桃花林时所见到的梦境,拨云见日般地,被重新唤醒。
  “你!原来你就是画上的女人!”
  杏眼立即泛起微澜,但又很快恢复平静,她挥手变出一幅画卷,于半空中自行缓缓展开。
  “方小姐,说的是这画吧?这是我们第一见面时,贾辛为我所画。可惜原作在大火中毁了。前几日,你无意附在我身上时见到的只不过是我因思念而变出的幻影。不错,画上的正是我。”
  我不知如何解释,赶紧拿出义庄中捡到的寿山石印在此时机物归原主,“画上有画师印迹,就是贾辛。”
  “居然被你们捡到了……我想这方石印正是贾辛之物,你说,这不是很巧么?”段云颇为欣喜,连忙收下印章,转头递给身边的僵尸贾辛端详。后者虽然只能发出呜呜声,但微微点头的动作被大家所注意,这算是承认了。
  小道士恍 然大悟:“原来这么回事。方烟你晚上附在段云身上,看到过这幅画,也看到了教坊司废墟和僵尸。所以你才笃定他们的藏身之处。”他顿了顿,苦笑道:“鬼可以附身于人,没想到人也能附身于鬼。奇也怪也,天下之大,真是什么事儿都能有。”
  “其实我只勉强借助月光瞧见了画上红色的‘辛’与‘之’两个字罢了。深夜无灯,加上‘贾辛’他……他怪物一般站在我面前,哪里有心思去看画上是什么东西。”我咬了咬下唇,“我并不是最近见过这幅画,而是在来到桃花坞的第一晚。我见到的更不是幻影所变的画,我见的是这幅画……原本的模样。”
  这一切,都要从那个梦说起。
  当时,我正被一股寒气所控,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心脉,终于昏死过去。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躲在一扇屏风后面。
  “痴人!你要等那短命的到几时?”
  啪哒一声,某种瓷器被打翻,便落地破碎。
  刻薄的女人继续说道:
  “我劝你想想清楚,那短命鬼要来便早来了。现今还能让你捡着好机会,你少作妖。”
  “难道我每个月没交银子吗?三年来,我吃的不过剩饭冷茶,能用几个钱?”第二个女人的声音响起,相比之下,虽十分虚弱却毫不弱势。
  “你还不认呐,指望你那相好祖坟冒青烟,一朝翻身,替你赎身?哼,到时候有多少好人家女子任他挑拣,你做什么白日梦?”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在房间里翻找什么,“四十九颗的南海珍珠项链,一对的夜明珠死活来来回回都找不到……你老实说吧,是不是拿去倒贴给短命鬼了?”
  无人作答。
  “哎呀,真贱呐。好,今天继续饿着吧。三天后,就让袁大人带你走,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
  砰一声,有人摔门而去,吓了我一跳。屋子里起初传来低声啜泣,而后渐渐平复。过了好一会儿,再没有任何声音,我同情那个挨打挨骂的女人,好奇心渐渐胜过恐惧心,于是从屏风后走出转入外间客房。
  映入眼帘是,桌上壶倒杯碎,地上酒水四溢,柜子被翻得一片狼藉,但偏偏,房间里并没有人。
  被打的女人去了哪里?明明刚才还听见她的哭声。我赶紧推大门,却怎么使劲也打不开,应该有人从外面闩住。所以,女人凭空消失了么……
  但这是梦,我想,即使人飞了起来,即使人变成了怪物,也不用觉得太奇怪。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个女人突然不见了而已,是梦,一定只是梦!我肯定在做梦!
  就这么,我反复劝慰自己不用害怕,心里却一直发毛。好像有一双藏匿于暗处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愣神的工夫,后背一阵阴寒,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害得我浑身发颤。
  “吱亚——吱亚——”怪声频发。
  我循声望去,终于发现是西边小窗没锁住,此时正随风兀自摆动,窗框碰撞发出声音,还不及去想窗户怎么开了,右侧余光无意瞥见——极其煞白诡异的人脸缓缓飘近,明知可怕,可人本能就会去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人,是鬼,是妖,是怪。就算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我想。
  因此转头瞬间,我强撑着没有闭眼。人脸直直扑来,近在咫尺,与我几乎是面贴面,眼对眼。我双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瘫在地上。
  “人脸”也跟着我一同飘落在地——居然是一幅四尺竖开的画像,纸如雪白,画中人栩栩如生。
  我才明白,方才画像挂在墙上,因风吹而落,却被我心烦意乱地误认成什么可怕的鬼怪。
  缓定好心神,我才敢捡起画像细看,画中是一妙龄女子,背对观者,头微侧,淡眉薄唇,杏眼含嗔。她清瘦窈窕,白衣赤足,外罩青衫,头顶挽一小髻,以青带束之。青衫女子右手朝下作剑指,而左手持剑于身后,握剑指天。剑柄系着长长的白色剑穗,在黑发青衣衬托下,格外显眼。
  画师笔触极为细腻,将画中人瞬间的动作留住。隐约可见的发丝蜿蜒游走于纸上,或在耳边,或在面颊前缠绕。因着飘舞的发丝,扬起的裙角,不难想象青衫女子用剑时的英姿。
  画左上方,有两行题诗:云刃何泠泠,飞泉漱玉鸣。诗下红印,乃是“贾辛之印”。
  我盯着青衫女子的侧脸看,不觉入了神。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闯入脑海:刚才画像吹来时,与我近在咫尺时,明明是四目相对,是一张正面的完整的女人脸。而此画中,女人仅仅是侧脸,更只能看到一只眼睛。
  是我记错了,眼花了吗?还是这幅画有古怪?
  想起挨打哭泣的女人失踪,我连忙脱手将画像扔出,会不会她就躲在画里?就在画像离手的那一刻,诡异的蓝色的火苗从画像中间窜出,一点一点吞噬掉女人的脸,接着是整张画,白纸成了灰烬。
  随手一抹,发觉额头满是汗,并不是吓的,是太热了。房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火焰山,而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我都在其中被炙烤着。
  “走水啦,走水啦,快跑!”我先是一惊,居然还有其他人在么,接着便不顾烫手扑在被锁住的门口大声呼喊:“救命!有人听到吗?救命啊!”
  门外尖叫声,救命声,推搡叫骂声逐渐乱成一团,根本无人理会这房间里的我。浓烟滚滚,火舌已经舔上房梁,张牙舞爪随时要吞下一切……
  月夜之下,树影绰绰,极美的女人在废墟与荒芜之中忘情舞剑。剑光似星光璀璨,紫衣如湖莲摇曳,美而不艳,清雅动人。
  初看只觉得她舞姿轻盈,像一朵小小紫花被风吹入池塘。再细看去,才发现她的一招一式外柔内劲。每至亮相时,动作干脆利落,只留剑尖微微颤动。
  起势,跃空,腕轻转,剑花挽。
  一朵,两朵,三朵……数不清的剑花缭乱。
  再挥下,剑气郁然而后勃发。
  其招如迅雷瞬逝,其势如暴雨磅礴,剑声破空,将地上枯叶接连弹起,又此起彼伏落下。
  剑舞渐入佳境,剑光缭乱眼球。她不再是随波荡漾的落花,不再是随风飘扬的弱柳。她只是一心一意狂舞,渴望用手中长剑证明,她绝不是的。
  紫衣蹁跹,剑光连绵不绝,将她本就苍白单薄的身体笼罩,成了一缕由浅紫色霞光深深裹挟的缥缈浮云,明明风吹即散,却还敢与骤雨迅雷相抗。
  这就是段云,柔情,刚烈。我方才说过的梦境,段云却说自己毫无记忆。可结局不会更变,很显然,突如其来的大火“保全”了她最后的清白——等贾辛回来。不过,假如没有大火呢?我也没有一丝怀疑,这个女人还是会选择自戕。
  此时,僵尸贾辛就站在不远处,和我们一起看剑舞。的确如段云所说,贾辛并非是只杀人饮血的怪物,虽然身体僵硬,却能控制行动;虽然无法说话,却能听懂话中之意。尤其听段云的话。
  这说明贾辛有人性,有人性就不是被尸气操纵的行尸走肉。
  他专心致志地看向段云,因为他还记得段云是自己曾经深深爱慕过的恋人,浑浊的双目仍然涌动着不灭的爱意。分别十六年后,贾辛再次伫立在教坊司前观赏段云舞剑,却一个成了僵尸,一个冤魂不散,以这种残酷的方式重聚于桃花坞。
  自梦魇后的每个夜里,我曾无数次直视过这双充满柔情的眼睛。我记得他缓缓抬起双臂,让手掌心刚刚好触到我的脸颊,微微抬起落下,轻轻地碰到又轻轻弹开,似乎是害怕伤害我。
  如今我明白,自己今日在教坊司始终无法对僵尸下手,皆是因为附身缘故,我误将段云的情谊误当做自己的情。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帮她么,小道士?”我转头发现小道士吊着受伤的右手,正在全神贯注欣赏剑舞,如同昏庸无比的君主发现了新奇的玩意儿,“为一对苦命鸳鸯,生前未能结缘,死后还不能投胎,打动你了?”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小道士看也懒得看我一眼,“段云在桃花林救过你一命么。我们玄妙观很讲因果的,当然也得帮人家一次。”
  “就这么简单?”
  小道士笑了笑,“方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风狂云散,风停云聚。剑气止息,紫衣拢回云彩,剑身在月光下闪耀微光,如粼粼水波。女人随意将剑收起,似乎刚才所做毫不费力。她抬起头,脸上更连一滴汗也见不到。
  她朝贾辛走去,在离他稍远处停下。只见贾辛缓缓抬起僵直的手臂,蜻蜓点水般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仿佛温柔地为她拭汗,赞扬她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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