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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间血液直冲大脑,她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随着“啪嗒”一声,华滟手中执握的剑跌落地上。
  眩晕、疲惫、虚脱、乏力……
  这是华滟在马背上倒下去时,最为深切的感受。
  她短暂地失去了视觉,过度的疲累也让她没能感知到身后大批奔来的队伍。
  领头那人越众而出,飞快打马,终于在她从马背上滑落前,伸出臂膀接住了她。
  第103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3
  眼前是一片繁复的花纹。
  华滟困倦地眨了眨眼, 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
  她躺在一张床上,顶头悬挂的床帐子是数十年前上京流行过的金丝软烟罗,浸泡在光阴的长河里, 连上头色泽光鲜的十八籽葡萄刺绣都黯淡了颜色。
  这是……哪里?
  她一手撑着床榻支起身来,这动作惊醒了趴在一旁的华旻。
  这纤秀的女孩子有些懵然地揉了揉眼睛,视线上移,看到华滟微抿的淡色嘴唇,随即惊喜地叫出声来:“姑姑!您终于醒了!”
  她赶忙跳起来,又是端茶倒水, 又是急急忙忙抱来几个大迎枕塞到华滟身后, 又是打发小丫头们去通知其他人,几乎转成了个陀螺,华滟醒来还不到一刻钟, 就没见她有歇下来的时刻。
  在室外熬药的濯冰得了通知, 喜不自胜,连手中扇火用的扇子都忘了放下, 忙不迭地跨过门槛,奔到华滟面前来。
  华滟从华旻、濯冰还有其他下人的态度隐约猜到了自己这一番沉睡怕是不太好,但等华旻坐在床边一边服侍她用药一边回答她时,她还是吓了一跳。
  “……您足足睡了四五日, 不晓得请了几波医生来看过,但是每一个大夫都说您是力尽精竭, 长睡不醒只是在休息慢慢回养精力而已。嗐!但您这一睡就是好几个日夜, 怎么唤都唤不醒, 水米也灌不进, 任谁见了也放不了心。”
  华滟倚在床头,唇角绽放出一个柔软的微笑:“倒是连累你们替我忧心了。”
  华旻嘟起了嘴, 很不开心的样子:“怎能叫‘连累’?明明是我们连累了您才是。”也许是这一番变故惊到了她,华旻在华滟面前不再是一副强撑出来的倔强懂事的模样,反而罕见地冲她撒起了娇。
  华滟瞧着有些可怜可亲。这孩子在她身边养了也快十年了,打抱她回来第一天起,就没见过旻儿这般娇憨的小儿女情态。想必,这一次是真吓到了。
  一念及此,华滟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抚摸华旻那一头柔顺的长发安慰她,只是手臂才一动作,就感受到一种从骨头深处涌冒出来的酸楚,连肩及背,再到腰身,几乎半个身子都霎时一麻,险些失去了平衡。
  华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果然,荒废了好几年的功夫在没有练习的前提下重新捡起来,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她自己的本事自己知道,纵使少时曾刻苦训练,然自青陵台之变后的数年,她都再提不起兴致去捶打身子、磨炼武艺了。想当初在温齐面前使出的那一手绝技,以今日的她来说是断不可能再施展出的。
  而且这强行凝神聚气单凭一弓一剑独自斩杀数人的结果,她已体会到了。华滟沉睡三四天后醒来,身体深处的疲惫仍然未被拂去,甚至大部分肌体所感受到的胀痛酸软愈发明显。更遑论原本就会时不时发作的头风之疾,针扎般的痛楚与日俱增。
  濯冰和华旻二人被她吓了个半死,赶忙上去架着她,连坐也不叫她坐了,硬是压着她重新躺了下去。快入伏的天气里,还给她掖好被角,又往里丢了两个烧得滚烫的汤婆子,华滟有些啼笑皆非,但发酸发胀的肌肉触到热烫的汤婆子,当真有些舒畅。
  华滟有几分懒洋洋地躺在暖呼呼的被窝里,舒养了好一会儿,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不再是吓煞人的苍白。
  她一双眼睛擎着望向沉默下来的华旻,温柔道:“好啦,你们也是瞧见着,我并没有什么大碍。见着你们也都安然无恙,我的心也放下来了。来吧,同我说说后面的局势如何吧。”她自然是晓得,倘若有任何一个重要人等出了事,今日守在她床前的濯冰和华旻就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华旻咬着唇,迟疑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脆声开口:“那日您骑马引开守卫的注意后,我同姑祖母、表舅母、濯冰姑姑还有诸位姐妹就带着昇弟沿着墙根从预留好的小路跑出了驿站,除了中途因为起火的柴房火势突然变大,烧垮了房屋后塌下的木头土块挡了一会儿路外,一切都很顺利。少……温小将军入夜前给看守他们的太原驻军下了药粉,入夜后就带着羽林军在路口等着我们。然后……”
  说到这里时,她偷偷瞄了一眼华滟的神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华滟淡淡笑了一下,眉眼弯弯,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来,鼓励她,“不必顾及我,你接着说吧。”
  华旻颔首道:“许府君忌惮羽林军,不敢叫他们驻扎得离驿站太近,温小将军解决了太原驻军过来接应我们时,也不敢靠得太近。我们生怕许府君发现,故而也没有多做停留,因此羽林军他们并没有发现已有鞑靼人攻入驿站。温小将军带我们走出十几里外时,撞见一小支脱离了队伍的鞑靼游兵。幸而羽林军诸位将士均都武艺高超,将鞑靼游兵打散俘虏后,温小将军说,鞑靼散兵游勇绝不可能突然出现在中原腹地,必定是跟随大部队进攻后走散的。他唯恐有鞑靼大军会以奇兵攻城,于是请托萧将军将我等送至最近的城池,他自己独领一队回去探探鞑靼人的虚实。”
  “萧将军护送我等又前行数里路后,就遇到了正率大军来援的……胤国公。”
  华旻觑着华滟的神色,语调一滞,还是没有唤温齐姑父,而是斟酌着称呼他为胤国公。
  华滟闻言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面上仍是淡淡的,问道:“后来呢?”
  华旻道:“我告知胤国公温小将军回援和姑姑、父皇涉险的情形后,胤国公便点了若干亲卫猛将,轻骑快马出发救驾,大军则由军士代掌压阵。”
  “羽林军萧将军夤夜寻了一座废弃的旧行宫,将我们暂时安置在这儿等候。我们等了一夜,第二天晨曦初始时候,我看见胤国公把您还有父皇的御驾带回来了。对了,这座旧行宫据说皇祖父在时很是喜爱,常常来此避暑游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父皇登基后荒废了好几年。”
  华滟微微侧头,看到辉煌的日光透过单薄的丝绸屏风泼洒进来,金柳沐浴着辉光在暖风中尽情地舒展身姿,徐徐熏风带着初夏植被茂盛的生命气息闯入房内。
  她一时竟有几分恍惚。
  ——“对了,这座旧行宫据说皇祖父在时很是喜爱,常常来此避暑游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父皇登基荒废了好几年。”
  因为,这里是青陵台啊。
  是我们至亲至爱的,埋骨之地。
  ……
  *
  濯冰扶着华滟在屋内慢慢地走了几个来回,华滟才觉全身的关节肌肉从零散件组装了起来,勉强可以用了。
  濯冰不言不语,还约束着暂时遣来服侍她的女孩子们也不许说话。华滟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怕她睹物伤情,或是听见一两句闲语伤心罢了。
  华滟都明白,她也不忍拂了濯冰的好意。毕竟,从上京到青陵台,再从长公主府到太原,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两段路程,都是濯冰陪她走过的。
  ……也只剩下一个濯冰。
  她刻意不去想起此刻叫这座荒废行宫重新沸腾起来的那个人。
  尽管他救了她不止一次。
  哪知她不去见人,人家自会来她。
  华滟走到身体微微发热,后心出汗时才停下来,喝了一碗热汤药,疲倦困意自然而然地来袭,她便顺从身体的欲望上了床歇息,期盼一场黑甜梦境,能抚慰她紧张的心灵。
  只是才有了困意,门外就有喧哗闹哄之声。听那有节奏的甲胄碰撞之声便知,这是凯旋后被将士们簇拥着走近的温大将军,温齐。
  华滟蜷缩在并不柔软的被褥里,唇角微动。
  濯冰向来见不得这种闹腾场面,于是在门口那一堆人敲门之前就将门“唰”一声打开,不少拥挤在门上的将军士卒们一个踉跄,险些倒进了室内。
  那些人瞧濯冰一张面容冷若冰霜,一举一动均有说不出的大家韵味,顿时如临大敌般,不敢多待,纷纷找借口溜走了,倒是原本被他们强行拉来的胤国公温齐,还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冲她含蓄地笑了一笑。
  濯冰很生气华滟休息时被打搅,连带对温齐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囿于主仆君臣之别,她还是侧身让了一步,微微垂头,冷冰冰地道:“殿下才刚刚歇下,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温齐亦有几分尴尬。
  他身上的明光甲还未卸去,只是脱了头盔抱在手里,甲胄上大大小小的刀枪剑戟撞击处使得这身甲胄表面凹凸不平,早就没有了当初华滟特意命人刚打造出来时的光辉夺目、熠熠生辉。兴许是走得急了,连甲衣上干涸后殷红的血印子都没拭去,倒是好好擦了一番脸,眉眼舒展,神采奕然。
  许是在外行军领兵久了,当他不说话的时候,自有一种从容镇定的气魄,连随意扫过的眼风都好似带着战场上肃杀的遗韵,不怒自生威。
  濯冰的声音忽然就低下去了。
  第104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4
  绕过门口摆放着的旧屏风, 温齐有几分意外地发现华滟并没有如濯冰所言已经歇息,而是披衣而起,静静地站在垂下的珠帘后。
  温齐一步迈入, 迟疑道:“你……不是歇下了吗?”
  华滟弯了弯唇角,慢慢说道:“外面的声音这样大,傻子才能睡得安稳呢。”
  这一句话她说得又轻又柔,似是埋怨,又像是娇嗔。
  隔着一层繁密珠帘,温齐看不清她的面容, 只见她松松披一件淡紫色绉纱衫子, 柔顺的料子从肩背一溜儿垂到指尖,显得愈发清瘦单薄了。
  温齐想起那日他匆忙赶到时见到的惊险一幕——华滟手中长剑“咣当”落地,整个人在马背上晃了晃, 随后便如凋谢的花儿一样, 飘忽不定地仰倒下去。温齐当时真是把马催出了驱霆策电的速度,终于赶在她坠地之前接住了她。
  当时心胆俱裂、魂飞胆破的感觉此刻仍留有余悸。
  温齐下意识地抚上右手虎口处的细长疤痕。
  那是华滟身上所背的长弓弓弦勒出来的, 在她完整无损地落入他怀中时,她随身携带的长弓被马鞍挂住了,却也一同被压向他,弓弦紧绷到至极后断裂回弹, 在他揽着她的右手虎口处弹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都说十指连心,这一道伤口仿佛也割在了他的心上, 似在替她暗暗倾诉着僝僽。
  温齐涩然开口:“我本想洗漱后再来见你, 只是他们借口要来报捷, 硬是跟着挤过来了。 ”
  明明是在解释, 但经他可怜的语气说出口,倒像是在道歉。
  华滟叹了口气, 微微一笑:“你知道的,我并没有生气。”
  温齐道:“这几日……听闻你一直在睡不醒,我本想陪在你身边,但周边地区县令长官纷纷来报有鞑靼人侵犯,我只好带兵去平乱,今日才得了空闲过来,抱歉。”
  温齐脸色苍白了下去:“太原太守许子攸……”
  华滟竖起食指抵在他唇前,截口道:“那是他心生祸心,自寻死路!”
  她冷静道:“便是没有许子攸,也会有吴子攸、张子攸、赵子攸,天下有反心的人多了去了,便是我不姓华、不是身为女儿身,见了如今这局面也会想着要搏一把。”说到这里时,她凄冷一笑,“纵观史书,哪有一朝国都落于外族之手的?”
  华滟摇头咬牙切齿:“若非皇位上坐着的是我皇兄,先帝又是我父,我真是……恨不得将他们拉下来自己坐上去!”
  温齐:“……”
  华滟道:“便是许子攸虎胆包天,那也是在他探得皇兄病恙后才兴起的。他、还有他那妻弟心里藏的什么想法我都知道,无非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可这也要天子露出了软弱破绽,他们才能有机可乘。”
  “呵!破绽,我华氏族人,凡是坐上那个位置的,浑身都是破绽!”这说的是先帝、当今两代皇帝均沉迷于丹药、书画,不怎么过问朝政的事了。
  华滟很沉静,将她原本的计划娓娓道来:“我原准备以身做饵,吸引当夜看守的大部分兵力后令少雍带着旻儿和昇儿逃出去寻你,昇儿早慧不肖其父,若他们能逃出去,定要好好教养,大夏才有未来。没想到鞑靼人横插一脚,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那天你来得正是时候,说起来,我还没向你道谢。”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只道:“你我之间,何必与我这样生分。反而是我要与你说一声抱歉。”
  “是我想着太原城固,又有重兵把守,才令副将护送你们去太原,我没意料到许子攸会心生异心……”
  “你不必同我一直道歉。你没欠我什么。”华滟说,“齐哥。”
  这一声久违的齐哥,却是将二人的旧记忆翻寻出来,他们之前曾有过柔情蜜意,也曾因意见相左而琴瑟不调。至上京大火、仓促出逃前,华滟已有许久没同温齐面对面地说过话了。
  温齐亦是有几分恍惚,他一时竟有几分手足无措,不知该在她面前如何表现是好。
  华滟探出一只清瘦苍白的腕子,反手挑开了珠帘,邀他入内。
  这一道青玉琢磨串成的细密帘子,随着珠玉碰撞玎珰作响,泠然悦耳,清越似江南一片朦胧雾,而雾中人,只旋身回踵,留下一片风烟般的紫色衣袂。
  华滟倒了杯茶,细长手指推给他,却是换了个话题:“难道青陵台——京畿附近的城池竟都沦陷到了鞑靼人手中?”
  温齐接过,低啜一口,粉彩茶盅中,苍翠的茶叶正在热水旋涡中打着旋儿,袅袅白烟腾起,短暂地模糊了他俊挺的眉眼。
  “岂止是鞑靼人。”温齐叹道,“我来接应你们之前,刚刚接到周弟传来的信,说是探子探得东北边境一直隐居在深山老林的女贞人也有动作了。前脚才收到信,后脚就有延边两城失守的消息。他们和鞑靼人相互配合,吸引了大部分兵力,这才致使京畿一带失守。”
  “大夏边关的驻军,竟无一人发觉有女贞人潜入吗?”
  “自太.宗皇帝起施行军政合一后,大夏各地守军几乎成了地方官手上的私兵。加上一年年用各项名目收受的赋税徭役,一旦有灾情或兵祸,必有大批百姓背井离乡,甚至不得不靠自卖为奴来躲避赋税,民间甚至有齐民不如流民的说法,就是因为做地方豪族的奴婢所交的租子远少于平头百姓要上缴的赋税。而那些大户人家忙着收税买奴还来不及,根本不会抽出手去赈灾抚民。周弟信里说,边境地方几乎已经没人了,除了几座守将镇守的重镇,其他地方可以说是十室九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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