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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这犹豫,让她痛苦,让她挣扎,令她饱受折磨。
  她十分清楚——身为大凛的将军,她不该这样。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她是衣衣的丈夫,是她的郎君。
  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抛妻弃子,她心有不忍。
  她宁愿自己死。
  皓月当空,清风漫长。男人脊柱笔直,长跪于地。
  佛光沐浴着,郦酥衣一颗心如被炙烤在烈火之上,焦灼难安。
  犹豫,痛苦,挣扎。
  不知何时,整个大凛最不该有私心之人,长出了自己的私心。
  郦酥衣不知晓,这颗心是如何长就的。
  是沈家宅院里,漫天秋雨中的匆匆一吻。
  是行军途中,一次又一次的为她破例。
  还是在这黄沙漠漠的西疆,为她折下的一支支腊梅,应允她明年春日的一朵朵桃花。
  于无人知晓之处,于无人留意之地。
  她这一颗私心如野草,野蛮生长。
  叫她心有犹豫,叫她心怀她想。
  又叫她清醒过后开始后怕。
  明月澄澈,菩提无声。
  高台之下,肃穆的佛光一寸寸漫过男子雪白的衣袍,她脊柱忽然弯了下去,对着殿上的菩萨神像,对着将士们的英魂,重重叩首。
  砰!
  砰、砰、砰!
  见状,长襄夫人有些许不忍。她走上前,缓声道:“施主不必这般。”
  她不应当这般。
  她不该这般。
  不出少时,男人额头上,已然多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她本就生得白,如今又有月色笼罩着,衬得她面色白皙,亦愈衬得那磕痕鲜明骇人。闻声,郦酥衣神色并未松动,她脊背笔直,屹立不倒。
  她道:“郦酥衣做了错事,当罚。”
  长襄:“你并未做错事。”
  男人默了一默:“可我起了歹念。”
  “我生了歹念,有愧众将士英灵。我做了错事,亦愧对于她,愧当她的夫君。”
  有些时候,只需一个念想,便足以万劫不复。
  长襄拗不过她,低低叹息。
  积雪山上有一间冰室,郦酥衣褪去外衫,只着一件单衣,跪在冰室内受罚。
  冰室静心,却并不能让她断欲。
  郦酥衣闭上眼,四肢冻得将僵直,鸦青色的眼睫之上,亦结了薄薄一层霜。
  不知过了多久,长襄推门而入。
  她步履缓缓,手中仍端着那碗雾气腾腾的热茶。
  走入冰室,茶杯上白雾愈显,如一片片缥缈的云,渐渐遮挡住那一双些许苍老的眼。轻轻一声响,对方将茶杯放至她身前的空地上,
  “施主,这并非你之过。不若饮了这盏茶,放过你自己。”
  郦酥衣跪地,双目紧阖着,薄唇抿成一条极淡的线,神色间更是不辨悲喜。
  老者声音悠然。
  闻之,男人并未侧身应答。她视线甚至未偏移半分,仍笔直在那处跪着。
  长襄在身侧缓声道:“春寒料峭,冰室又分外阴冷,将军还要领兵打仗,收复玄临关,千万要注意身子。”
  郦酥衣仍垂首,低低“嗯”了声。
  长襄开导她:“玄临关失守,并非你之罪。通阳城之困,亦非你之过。”
  “夫人,可您先前曾说过,我是兰蘅,兰蘅即是我。所谓苏墨寅,全不过是我的凭空臆想。”
  她语气中稍有波折,“所以,下达错了军令,导致玄临关失守的是我。有负皇恩,带着众将士围困在通阳城的是我。西蟒兵临城下,最后想要临阵脱逃的,亦是我。”
  郦酥衣仰首,月色如瀑般,衬得她面上愈发惨白。
  “我放不过我自己。”
  她放不过。
  自从醒来,这每时每刻,她整个人皆是在煎熬中度过。她对不起皇命,对不起沈家军的将士,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好臣子,不是好将军。
  不是好丈夫,更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她放不过自己,她绕不开这个心结。
  她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得了凭空臆想的怪病,为何会捏造出另一个、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假人。自幼时起,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完美,她不曾出差错,也不敢出任何差错。
  她本是一张白纸。
  一张被人驯化的,万般干净的白纸。
  可她越是强求自己做到完美,越是要求自己不负任何人。
  她肩上负担便越重,心中愧疚便越深。
  她越是清心寡欲,便越想要动情。
  佛殿之内,菩提之下。
  面对着身前皎皎月色、灿灿佛光。
  她忽尔明白了——
  她不是神,她是人。
  她有欲望,有自己的念想。
  她会开怀欢愉,亦会心生愠怒,会黯然神伤。
  她会惊惧。
  她会嫉妒。
  她会憎怨。
  她的情绪会濒临崩溃。
  她像是一张弓,一张蓄满了过完二十余年所有情绪的长弓,长弓拉满,箭羽搭上,只待瞬时的迸发。
  长襄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男人双肩宽实。
  老者双手却略显羸弱。
  清风袭来,窗牖外树影浮动,长襄声息缓缓:
  “沈施主。贫僧有一催眠之法,如若施主需要,贫僧现下可施展此法,令你们‘二人’共梦。”
  “共……梦?”
  郦酥衣一怔,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何谓共梦?
  长襄同她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让施主的两种人格共入梦中,于此梦里,主副两种人格和互相碰面,面对面交流。二者一同入施主梦里,可互相诉尽未诉之言,解未解之惑。”
  先前郦酥衣与“苏墨寅”交流,须得待二者“灵魂交接”之际,以书信的方式传达对方话语。
  这种方式,不单费时,还分外费力。
  自从水牢过后,二人交替出现的时间错乱,一人迟迟不醒,而另一人久占身体亦是常有之事。
  也因如此,二人的通信常常滞后,交流起来也不甚畅快。
  忽尔一缕青烟拂过,似有冰块融化些许,淋淋水声滴落,她听见身侧长襄的声音:
  “郦酥衣,你可要试一试?”
  她眼底有了几分波澜。
  下一刻,郦酥衣终于自地上站起身。
  男子未着外衫,冰室之中,只着了件极单薄的素衣。房门“吱呀”一声响,她随着长襄走出冰室,重新走回佛殿之中。
  银辉撒满了她素白的衣衫。
  重新回到正殿,郦酥衣已分不清现下是何时,只能看见佛殿之内,燃得正旺的长明灯,以及那一樽万分肃穆的菩萨像。
  长襄朝她递来一盏茶。
  接过茶杯,郦酥衣心中微惊——时至如今,那茶盏竟还是温热的。
  长襄夫人示意着她,先将面前这一盏茶饮下。
  身前的男人不疑有她。
  她垂下眼睫,看了眼微泛波澜的茶面,浅吸一口气后,稍稍仰首。
  手指轻捻着杯盏,温热的茶水入口,起初有些发涩。
  整个口齿之间,登时充盈着一道苦涩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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