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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六十九
  何仲煊正卡在三天的时限,几番拆借,方才凑足了捐输银两。
  去州衙复命的路上,孙总商犹不死心,提议只交五十万两,没人回应。
  但何仲煊难看的脸色已然说明了一切,他也只能悻悻的闭上嘴。
  二十万两,几乎将孙府帐面上的银两掏了个空,去年一年白白忙活,还将自己置于了这两难的境地。
  这笔仇,不管怎么算,都是要挂到晋王身上的。
  一个年纪轻轻便在沙场上占有功绩的皇子,难免自得自满,失了分寸,以为这官场也同领军打仗般粗暴简单。冀州一案终了,他已被不少人视作了眼中钉,现下还要来泸州逞威名。
  他们总商的银两,是从盐行一点点剥来的,原本盐政司默认的规矩,手下松一松,大家都有油水可捞。
  晋王一来,便要强行打破这平衡。
  到时候,下到盐行掌柜,上至京中擎柱,人人都要记他一笔狠帐。
  他若一路平步青云还好,待哪日高楼倾塌,只怕要被碾进泥里,万劫不复,永世再难翻身。
  孙家恭想着,脚下避远了街角委顿的乞丐,视线忽得一错。
  那乞丐衣衫褴褛难以蔽体,露在外头的肌肤枯皱似树皮,手背上是深红的疱疹,已然破皮糜烂,不知是否喘气了。
  “你的人安排好了?”何仲煊目光掠过那人,落在他面上,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安排好了,保管死无对证。”
  “那就好,想将我们调开来查,单看他有没有这份本事和气运了。”
  何仲煊眸中闪过一丝狠戾,在踏进州衙大门时,又无声无息的压了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
  徐知府今日请晋王殿下来州衙,是商讨南湾盐井的后续安置。
  盐政司现下无人主事,折子虽递往了燕京,但调任下来不知要等到何时。
  南湾盐井的管事,在缉私当日便自尽去了。
  宋谏之也无意留他性命,既吐不出实情,又不值当费心,不过是只替死鬼。
  但剩下的盐井、黑工、连带现场发现的千余斤粗盐,却落在了掌管户籍通政的州衙头上。
  徐知远这顶乌纱帽能安安稳稳戴到现在,全靠他没有胆大妄为的性子,凡事先求稳妥。他这厢刚跟晋王商议定了诸项事宜,三位总商后脚便到了。
  何仲煊讲明捐输筹齐之事后,便擎等着晋王发难。
  无外乎是质疑银两从何而来,查点银两,或者诘问南湾盐井,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任晋王再施压,也能保证说辞滴水不漏。
  谁知,他讲明之后,堂中竟沉默了下来。
  宋谏之坐在上首俯视着他们,修长的指节扣在茶盏上,眼神淡淡的投过去,却好似暗藏刀锋,割得人坐立难安。
  何仲煊站在一旁微躬着身,脊背僵的像生了锈,却分毫不敢动。
  目光就压在头顶,他紧张的喉结一滚。
  廊中角檐上一滴积蓄的雨珠坠落,‘啪嗒’一声,清脆的敲到在场每个人心头。
  何仲煊亲眼看着豆大的汗珠在地面晕出暗色,又一滴汗珠从额顶开始,顺着面颊滚到下巴颌。脑中的弦几乎要绷断,却看不透眼前人在想什么。
  他嘴唇瓮动两下,正想打破这溺人的沉默。
  上首的人终于出了声。
  “捐输已齐,诸位总商忠君为民之心,本王看在眼中。”
  这幅看似夸奖的话,凿的三人愈发不敢抬头,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个没用上。
  他们本想借辩白,编撰银两的来历,面上细白自己,可晋王没问,上赶着讲反而显得心虚,只能梗在喉中,闷的怄出血来也无济于事。
  何仲煊眼皮被汗珠蜇的生疼,终于忍不住眨了眨眼,硬着头皮道:“都是草民应做的,殿下可需派人查点银两数目?”
  “不必,”宋谏之眼睛抬都没抬一下,继续道:“还得劳烦三位总商运往燕京。”
  让他们筹钱时都没有这般客气,现下反而装起了官腔。
  何仲煊心中七上八下的打起了鼓,开始疑心他对晋王的判断是否有误,嘴上却不出错的谢了恩:“谢殿下恩典,草民定不负所托。”
  运送捐输入京,本是块露脸的好差事,落在他们身上,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晋王殿下的心思却已不在堂中了。他从碟中捏了颗蚕豆,掐在指尖,手腕微转,精准弹出,悄无声息的洞穿了窗纸,窗纸上映的小片淡色阴影‘嗖’一下消失了。
  “事不宜迟,今日便动身吧。”
  宋谏之起身走出正堂,撂下这么句话,便专心抓他的小贼去了。
  徒留几人站在堂中,心有余悸的对视一眼。
  州衙正堂后面有一条短廊,竹枝交错,遮成天然荫蔽。
  晌午正是个忙的时候,来往的人又少,被撄宁钻了空子扒在窗口偷听。
  她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策略,一早醒来听说宋谏之来了州衙,便巴巴的跟了过来。
  她来时,谈话已进行了大半,只听到宋谏之阴阳怪气的钓人。他向来是有三言两语击溃人心防的本事,用话将人高高捆到半空,就没了下文。
  不过平日懒得用这招,多说两句话都会累到似的,这才给人留下晋王只会用刀剑解决事情的暴虐印象。
  实则聪明、狡诈、歹毒,又不按常理出牌,只要他想,没人玩心眼玩得过他。
  上钩过无数次的撄小宁,深有同感。
  但这招使在这三人身上,她只觉得解气。
  等他们慌乱的没了章法,露出马脚,就是满盘皆输的时候。
  撄宁正听的津津有味,脑袋几乎要贴到窗纸上,只恨隔着层窗纸,不能看清总商五彩斑斓的脸色。
  好奇心害死个人。
  她犹豫了一下,顺从本心吮了吮指尖,偷偷摸摸的摁上窗纸,刚要用力点破个洞,一粒蚕豆便嗖的飞了过来。
  正好打在她半攥的手掌里。
  她强行压下含在嗓中的惊呼。
  不用想,定是那后脑勺生了眼睛的恶人弹的。
  撄宁呆了呆,转念一想,张牙舞爪的躲在墙根挥起了沙包拳头。
  可蚕豆无辜,她十分不客气的填到肚子里,把它想象成活阎王,恶狠狠的用牙碾了碾。
  而后打量一遍四周,弯着腰,哼哧哼哧的顺着狭隘短廊往外走。
  州府院落大的离谱,小路口又忒多,她站在岔路口犹豫了起来。
  倒不是忘了路怎么走,而是压根没把这儿走过。最后只能胡乱选一条路,闷头往前钻。
  这可不是怂,撄宁心中默默为自己找理由,这全是为了晋王殿下的面子。
  堂堂晋王妃扒人墙角,那丢的是她的人吗?必然不是,丢的可是晋王的人。
  胡乱寻思着,撄宁又觉得自己多余溜出来。
  凉风微拂,竹叶交错,发出沙沙的声响,日光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光斑,投在鹅卵石小巷上。
  撄宁腰弯的跟虾米一般,做贼心虚的埋着头,没留意,直挺挺的正面撞上眼前的人。
  虽然已经飞快地挪开了脚,可眼下墨黑的靴面上,留了个显眼的脚印,清晰的能数清她鞋尖底有几道圈,想赖都赖不成。
  她呆呆的抬起头,看向眼前微挑了眉睨她的宋谏之,嘴上打了个磕巴:“这,这么巧。”
  “巧。”
  宋谏之懒得搭理这心虚的小贼,招猫逗狗似的勾了勾指头。
  撄宁没明白什么意思,睁着乌溜溜的圆眼睛,傻了吧唧的看他。
  等到钱袋子被人灵活的解下来,腰间的蓦地一松,才回过神,忙不迭的伸手去捂。
  “你做什么!”她压着嗓音小声嚷:“我们提前说好的,你要毁约不成?”
  说完觉着这句没什么气势,又补上一句:“你单方面毁约我可不管。”
  银子既然到了她撄小宁手里,天塌下来也是她的。
  宋谏之两根指头被她一并捂在掌心,他也不急着抽手,只是扫一眼这小没良心,敛着眼,瞧向自己靴面上那个招眼的鞋印。
  撄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捂着钱袋的手没松开,人却十分能屈能伸的蹲下身,拿帕子抽了抽靴面的灰。
  力道之大,叫人疑心是不是泄愤。
  “好了。”她理直气壮地站起身,冲那干净的靴面努努嘴。
  宋谏之眉目不动,仍旧冷冷的睨着她。
  见面前人脸色冷淡没有反应。
  撄宁小小的耍起了赖皮:“又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站到前面的……”
  晋王殿下眸色愈来愈沉。
  她声音心虚的软了下去,头也有些理亏的抬不起来,小声嘟囔:“我要站在你前头挡路,被你踩了脚,肯定不会计较。”
  这是大实话,可这幅直肠子放到现在的情景中,倒像是在嘲讽晋王殿下小心眼了。
  宋谏之不怒反笑,讥讽道:“不讲理了?”
  “那我赔你一双好了,”撄宁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豪气解开钱袋子。
  眼神却露了怯,警惕的抬眼望着他:“多少两?”
  “你那点银子不够。”
  万恶的勋贵人家,怎么不干脆踩着金子出门呢!
  撄宁嘟着脸,心中暗暗腹诽,好一会儿才憋出句:“那我回京再赔你。”
  宋谏之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软嘟嘟的脸,眼睛微眯,像是高高抬了手,又像是变本加厉的胁迫:“本王过几日便要穿,你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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