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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筹备了足足五年,从掌控私盐谋夺暴利笼络朝臣,到安插道士蛊惑圣心,屈膝蛰伏,只为等今天。
  这最后一跪,就当全了他们的父子情分。
  若崇德帝肯老实让位,他不介意让他以‘太上皇’的身份多活几年。迁至别宫颐养天年,怎么不算逍遥自在?
  偌大的含凉殿,一时安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能听清楚。
  只是纱帐后的情形有些复杂。
  撄宁一直窝在宋谏之怀里,她想看清殿中的情形,奈何被暗金纱帐遮着视线,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她恨不得直接贴到纱帐上,把自己攥巴攥巴,从那针眼大小的孔里扔出去,把这热闹看个明白。
  听到太子一句有一句冠冕堂皇的话,她简直叹为观止。
  好生不要脸,竟是胜过她撄小宁千倍百倍。
  她尚且呆愣着,宋谏之搭在她身上的手却轻拍了拍。
  那只手恰好搭在她后腰往下几寸,而且宋谏之的动作又刻意放缓了,更像狎昵,撄宁红着脸从他身上蹦起来。
  殿中形势紧张的要命,高台上的两人却跟扭糖一般,没正形的缠在一块儿。
  撄宁脸侧一缕束好的发丝散了下来,搭在耳边,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就连额际的头发都翘起一缕儿,绒草似的乱糟糟支棱着。
  宋谏之紧跟着站起身,见她脑袋像顶了个鸡窝,下意识抬起手,将她脸侧的发丝挽到耳后,又顺势摸顺了她前额不安分的绒发。
  撄宁则是左扯扯衣襟,右扯扯袖口,生怕旁人看不对劲。
  与此同时,太监也上前将纱帘掀起收束,大殿中的场景尽数展现在二人面前。
  殿中先是静默一瞬,随后像在热锅中扔进块冻油似的,噼里啪啦炸了锅。
  "晋,晋王殿下。"周概率先出了声。
  他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一把甩开御林军的手,脸色铁青,颤声道:“您也意图逼宫?乱了,都乱了……”
  撄宁:“……”
  果然是直言不讳的谏臣,阿兄同她讲过周概之前在朝上的所作所为,她下意识将谏议大夫划归到了宋谏之这边。如今看来,他是不论谁要祸乱朝纲都得参一本的性子。
  撄宁不习惯站在高台上面对旁人,高高在上,反而令人心生不自在。她刚垂下眼准备专心致志的盯着案上葡萄,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就被宋谏之揽过腰带到了身后。
  阴差阳错达成了目的。
  这种时候,撄宁听话极了,像被薅了长耳朵的兔子,推一下就顺着跳。
  她老实躲进宋谏之高大的身影后,末了还不忘借助宽袖遮掩,揪他手指头,小小声的嘱咐一句:“皇上怎么交代你就怎么做呀,别过犹不及……”
  说完便抿起嘴不吭声了,那张嘴闭合得跟扁嘴鸭子似的。
  宋谏之瞥她一眼,正过身,把自家的兔子藏好,再抬眼望向面色大变的太子。
  太子神色阴鸷,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他直觉事情出了意外,不再位于他的打算中,蹙眉诘问道:“为何是你?你将父皇如何了?”
  他身旁,假冒的御林军统领也跟着慌了神。他和殿中的御林军同为太子私兵,借了御林军的身份来到含凉殿。
  虽身为太子的死士,但真正面临生死之际,又是在自以为稳操胜券之后,这份落差,不免叫人心生恐惧。
  不过即便再慌,他也没忘记接下太子的颜色。
  “晋王意图谋权篡位,来人将他拿下!”
  死士一面开口号令,一面持剑上前。
  可惜人还未踏上高台,便被殿外射来的一只羽箭直直洞穿了喉咙。
  他后知后觉的抬手捂住脖颈,却只摸到了锋利的箭尖。
  温热的鲜血不受控的喷洒至案上,给颗颗都有拇指大小的葡萄溅上点滴血珠,在烛光下,反射出妖异的红光,彰显着杀戮的开端。
  殿外,真正的御林军已经赶来,层层叠叠的将大殿围起,林晖大阔步的站到宫殿大门外,将后路阻断。
  宋谏之眸色锐利似雨后生出的青竹,他这才淡淡开口道:“皇兄未免太心急了些,你将私兵混入宫中时,就没想过,为何行事如此轻易吗?”
  “你何时逃出来的?”太子额头冷汗涔涔,他眼神里是遮掩不住的震惊,反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父皇怎么会纵容你出狱?”
  震惊、愤怒、不敢置信,在他面上一一闪过,最后只留下绝望。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目光环顾着大殿,喃喃道:“孤知道,孤知道了,你们是谋划好的,父皇与你做了个局,只为将我诓进去……”
  “难为父皇和你一番苦心……”太子呛咳两声,说话都费力一般:“我早知道,我这个太子只是借了嫡长的身份。若没有这个身份,只怕父皇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遑论立我为太子。”
  他目眦欲裂,跪倒在地,吃吃笑道。
  “我算什么太子,什么国本?冀州案,父皇派你去!泸州案,父皇还派你去!你已经军功在身了,他好像怕你身上功绩不够多一样,拼命地砸给你……父皇啊父皇,你干脆立老九做太子算了,何必拿我当磨刀石,让我生出不该生的野心……”
  穷途末路反而不怕了,他只想把这些年冤屈说出来。
  “这朝中,每一个人,看我这个太子都像看笑话!”
  说到最后,他匍匐在地,竟如同稚子一般大声哭嚎起来。
  正在这时,殿外的御林军让出条路,崇德帝在宫人的搀扶下来到大殿中。
  他被所谓的“仙丹”掏空了身子,病来如山倒,短短几日,两鬓斑白。
  皇后早就吓傻了眼,瘫坐在位置上看着自家儿子发疯。站出来太子站队的十数位大臣,皆两股战战跪倒在地,不敢出声了。
  太子还在泣血似的,倾诉着自己的委屈不忿。
  撄宁却没心思听热闹了,她躲在宋谏之身后,轻轻握住了他广袖下的手,带着安抚意味晃了晃。
  太子将自己说的无比委屈,可冀州、泸州两桩案子,哪个不得罪人?甚至有性命之危。
  即便是今日,就在此时此刻,崇德帝已然知晓了太子的斑斑劣迹,却决定让宋谏之身披龙袍冒充自己,来试探太子。
  撄宁初时没想明白,现在也醒过神来。
  皇帝归根到底还是偏心太子,不管是为着他好拿捏还是为着旁的,偏心就是偏心。
  今天的局,如果太子没有兵行险招逼宫造反,只怕宋谏之就要被扣上篡位的罪名,理所当然的获罪处死了。什么私盐案,什么哄抬燕京租价,都可以轻飘飘的一笔带过。
  有晋王造反在前,太子的那点过错简直不够看了。
  真正在这份天家淡薄亲缘中,被忽视的那个孩子,早就对所谓亲情没了期盼,将对亲情的希冀遗落在了深宫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中,哪里还会高呼自己的委屈呢。
  撄宁捏着宋谏之的手又紧了紧,嫩生生的指头一点点钻进他指缝间,微潮的掌心紧紧相贴。
  宋谏之偏回头,正好对上她乌溜溜的圆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惊慌,只有毫不掩饰的赤城和心疼,在他的注视下,泛出一点晶莹的光。
  第107章一百零七
  宋谏之极自然地反握紧撄宁的手,若不是担心她在人前恼羞成怒,那只手恐怕已经忍不住掐上她软嘟嘟的脸了。
  太子殿下的这番泣血哭诉,宋谏之全不在意,听了也只是略一挑眉,连眼神都欠奉。
  小王爷一贯都是那副傲霜斗雪的孤世模样,除却在撄宁面前,同情与心疼这种情绪,他向来看不上,靠哭诉来博人同情,更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事。
  殿内众人已然齐刷刷跪倒一片,宋谏之也牵着撄宁下了高台,将尚且懵头懵脑的她摁回原先的位子上。
  撄宁登时傻眼了,皇帝可还在眼前呢!
  她忙不迭的要站起来行礼,可宋谏之搭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暗暗用了两分力,令她站不起身。
  无法,她只能拽着宋谏之胳膊,将他大半个身子扯到自己面前,好挡住旁人的视线。
  皇后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泪眼婆娑的唤道:“陛下……”
  话未说完,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委顿在地,幸亏身旁有宫人搀扶。宴会开始时,围在她身边的几位妃子命妇,如今都别开了眼不再看她,恨不能理她百米远,生怕自家也被扣上‘太子党’的帽子。
  当然,其中不乏真正的太子党家眷。
  “陛下,太子他糊涂了……”她话说到一半,再无法接下去。
  因为崇德帝压根儿没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他并未答话,甚至没有看皇后一眼。
  而是注视着太子的身影,良久,叹息似得开口道:“乾儿啊……”
  太子俯首跪在地上,沉默的像被点了穴,连头发丝都不晃一下,直到听见这声唤,他才倏地颤抖起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指尖抖动,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里写满了不甘:“儿臣只想问您一句,您可有一刻,真心希望儿臣能继承皇位?”
  大约是觉得求饶无用,卖弄亲情戏码也没用了,他才自暴自弃的问出了这般冒失的话。
  殿内众人连呼吸声都放缓了,别说朝中大臣,就连不得干政的后宫嫔妃都能看出来,崇德帝一直以来,都在用驭人之术,放任甚至促使自己几个儿子去斗。
  明明早就定下了太子,却又器重贤王,给晋王指婚,促使皇子们斗成乌鸡眼。
  崇德帝没有接话,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看向太子的眼神中透着疲惫。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这样要紧的关头,撄宁却走了神。
  她的目光从太子转移到宋谏之身上。
  方才因着太过震惊,她没功夫更没心思打量身边的人。可此刻,看他头戴旈冠,线条凌厉的侧脸隐在珠帘后,哪怕没正形的歪坐着,也是气势逼人。
  撄宁盯着他乌啾啾的后脑勺,心中默默敲起了小鼓。
  如今太子失势,能否保命都不好说,宋谏之既在二子局中胜出了,那他日后……
  她胸口好似被兔子蹬了一脚,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沉甸甸的,又没有着落。视线却像有自我意识一般,挪到了对面的宫妃身上。
  撄宁正傻乎乎的走着神,面前突然递过来一颗剥好的荔枝,泛着晶莹水光的果肉就托在拇指大小的红壳上。
  今日的席面上本没有荔枝,这等好东西每年上贡的数目也不过了了,遑论在宴会上大肆赏赐了。
  撄宁眼神诧异的看向宋谏之,他眼神却没看向自己这边。
  撄宁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儿,嘴巴却很诚实的凑了过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无人在意这一隅角落的小小动静。
  太好吃了!
  眼下的情形再混乱,也不能妨碍撄宁为美食倾倒,嫩滑的果肉入口,她简直要幸福的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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