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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浓台一栋楼里,郑月英正在一位代理商家做客兼收账。所谓代理商就是帮她出货的下线,这种下线她有不少,平时都是由手下联络,惟独这个下线都是由她自己联络,倒不是因为这个下线出货量特别大,而是身份比较特殊。
  这位下线叫佘爱珍,曾经是上海滩知名的女流氓头子,亡夫是可治小儿夜哭的吴四宝,姘头包括汪伪治下中国银行副行长、出自小港李家的李祖莱,以及会写点文章,在吴四宝葬礼上对着佘爱珍拍胸脯要给吴四宝报仇的胡兰成。
  佘爱珍于1945年以汉奸罪入狱,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赶上了一些人最后捞一把的机遇,钱保释出狱,一溜烟跑来了香港。
  佘爱珍出自商贾之家,跟着吴四宝期间钱没少捞,但吴四宝是被李士群狗咬狗咬死的,还在汪伪治下时就得小心翼翼使钱保命,抗战胜利后成了汉奸,更是得四处疏通关系,两番折腾下来,等她到了香港,手里已经没有多少大子,自然得想着做点买卖。
  郑月英自从接了李裁法的生意,为了博干股股东的欢心,想尽办法打开销路,好给股东们多分钱,因为没有一个实力强劲的社团给她做靠山,她没能力争地盘开烟档,只能另辟蹊径,专攻嫌弃烟档环境的高端客户。
  要说这种高端客户,北角是最多的,上海过来的这群人,以前爱抽几口的人不少,追龙的也大有人在,当初李裁法就是拿下了这块市场,才有能力留下大笔浮财福泽冼耀文几人。
  郑月英在重新开拓这块市场时,认识了急需开源的佘爱珍,双方一拍即合,达成了合作关系。
  佘爱珍住所的客厅,佘爱珍抽着烟,对刚点完钱的郑月英说道:“三万七千两百,月英妹子,没错吧?”
  “没错。”郑月英拍了拍手里的钱,装进自己包里,随即拿起茶几上的烟盒,取出一支点上,“佘姐,最近的生意好了不少。”
  “过年了,大家都想吃好一点。”佘爱珍云淡风轻道。
  佘爱珍打小就是美人胚子,十四岁时已是亭亭玉立,如今年龄五十有一,看着却与三十五六差不多,端庄秀丽、落落大方,按后世的说法,她长着一张国泰民安脸。
  郑月英与佘爱珍亲近,跟佘爱珍的长相不无关系,郑月英想自己够资格称为一方大佬,但气质之优雅离佘爱珍相去甚远。
  “明天是不是多送一点货?”
  “比平时翻一倍吧。”
  “好。”郑月英端起茶盏,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问道:“这是张大千的作品?”
  佘爱珍循声在画上瞥了一眼,“一位故人送的。”
  郑月英心说,“故人指的是李祖莱吧?”
  郑月英跟着冼耀文的时间不长,行事作风却是受到冼耀文的影响,她摸过佘爱珍的底子,自是知道佘爱珍曾经的姘头李祖莱。
  李祖莱于1948年带着表哥的原小妾、自己现在的妻子李德英来到香港,一边在堂哥李祖永的永华影业上班,一边借着姑母李秋君的关系,成了张大千的经纪人,专职张大千的书画事宜。
  就是这层关系,李祖莱拿出一幅张大千的画送人不稀奇,何况是送给佘爱珍。
  就郑月英查到的信息分析,佘爱珍和李祖莱这对姘头之间可能没多少感情,两人大概是因为利益关系和共同的敌人李士群才走到一起,搞不好两人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
  当然,郑月英并不关心这些信息,倒是对张大千的画有点兴趣,曾经先生无意中说起过张大千,说是张大千的画早就被炒起来,不少达官贵人都持有他的画,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张大千的画贬值。
  可以收藏几幅张大千的画,将来一定会升值,如果张大千能早死几年,死得离奇一点,升值的空间会更大。
  “我不可能一辈子卖烟,是不是买一批张大千的画放着,然后找人干掉他?”郑月英的念头刚起,随即又想道:“还是改日去拜会先生,听听他的意见。”
  “月英妹子喜欢画?”见郑月英分神,佘爱珍又说道。
  “喜欢,却是不懂,看不出好坏。”
  张爱玲这边。
  听见冼耀文直白冒失的语言,她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冼耀文手往后一伸,一个油纸袋放进他手心,他将手别在背后,往门里迈一步,闲着的手搭住张爱玲的小肩,轻轻一拽,张爱玲入他半怀,往前一送,两人踏进屋内。
  身后,凭空出现一只手将门带上。
  张爱玲羞涩,想推开带着她前行的人,张爱玲沉醉,想沉沦在带着她前行的人怀里。
  她犹豫,她自相矛盾。
  她被带到书桌旁,她被按在椅子上,她手里的被拿走,她回答了剪刀放在哪。
  他拿走了书桌上的玻璃瓶,他去了洗手间,他大概去插。
  他留了一个油纸袋在书桌,油纸袋被汤水浸透,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油斑,里面的气味跑了出来,她抽了抽鼻子,没错,是臭豆腐的味道。
  他居然知道?
  她吞咽两下口水,转脸望向卫生间,恰好,他拿着瓶出来,她的眼神连忙躲闪。
  他的脚步声来到书桌前,将瓶摆在桌面,扯开油纸袋的袋口,温柔磁性的声音响起,“如果你跟记者说的话是真的,你是喜欢吃臭豆腐的,吃吧,绍兴臭豆腐。”
  他说完,没问她,拿走了桌面的稿纸,屁股放上桌角,阅读她刚写的文字。
  他好高,居然没踮脚。
  她偷偷看向他的大腿,修身的裤子将他的大腿轮廓映了出来。
  真好看!
  此念头刚升起,她就暗暗自责,“张爱玲,这么直白庸俗的文字是你该说的?”
  不能再看,还是吃臭豆腐。
  她捻起竹签,扎实一块臭豆腐,蘸着汤水摩挲几下,挑起臭豆腐,另一只手虚捧着送到嘴边,一张嘴,咬住三分之一。
  “嗯~老香老香咯!”
  她无疑是个吃货,臭豆腐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她沉浸于臭时,冼耀文放下稿纸,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西富恩特斯细支雪茄以及埃文斯化妆盒煤油打火机放在桌面,然后取出雪茄袋,又从化妆盒里取出小巧的煤油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一支。
  默默吸着,待张爱玲吃完最后一点臭豆腐,他取出手帕递了过去,张爱玲略一迟疑,接过去,摊开再摊开,用两对折手帕擦拭嘴唇,然后,对折再对折,将变脏的部分掩住,手帕放于桌面。
  一只手掩住嘴,张爱玲用余光注意冼耀文,小心翼翼啜几下牙,待嘴里清爽,她的目光看向雪茄和化妆盒。
  冼耀文从雪茄盒里拿出一支细支雪茄,直接送到张爱玲嘴边,待她衔住,帮她点着。
  张爱玲轻啜一口,含着烟雾在嘴里停留片刻,舌头一卷,将烟雾推出口腔。
  两人你抽你的,我吸我的,相对无言。
  待到位时,冼耀文将雪茄搁在烟灰缸上,捧起桌面的玻璃杯,呷了一口金黄色的红茶。
  见状,张爱玲眉尖蹙起,旋即又松开,继续吸着雪茄。
  冼耀文放下玻璃杯,轻声细语道:“我不认识炎樱,但通过我太太……我有好几位太太,现在说的是婚礼的女主角周若云。
  我通过我太太认识了炎樱的妹妹柯莱夏·莫希甸,然后认识炎樱的哥哥沙努德里·莫希甸。
  我和沙努德里很快会合作钻石珠宝生意,由若云做主导。
  炎樱在东京的消息就是这么知道的。
  我主要的生意是中华制衣,经营好运来这个牌子,牌子刚创立的时候,为了打广告,我跑遍了香港的电影公司,包括永华影业。
  永华影业的老板是李祖永,当初跟我对接广告业务的人是李祖莱,李祖永的堂弟。
  你来香港晚了,错过了一段比较特殊的时期,前面两年,上海人刚大批来港的时候,在香港本地的岭南人眼里,上海来的北佬个个都是大水喉,有钱,太有钱了。
  那段时间,关于上海有钱人的边新闻很有市场,报纸上只要有这种边新闻,当天销量可以翻一番。
  我在报纸上看过李祖莱的边新闻,讲述了他在上海滩时的风光事迹。
  李祖莱右脚有点跛,面部肌肉神经有点毛病,眼歪嘴斜,可以算是半个面瘫,却一点都不妨碍他勾搭女人,还未独立时勾搭了有钱的寡妇,家里不允,他躲到了舅舅家。
  先是搞上寡居的二表嫂,然后又勾搭了大表哥的小妾,其间出任中国银行副行长,勾搭了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
  佘爱珍和李祖莱两人在一起并没有多久……”
  冼耀文略作停顿,不顾张爱玲的脸已经变色,继续说道:“佘爱珍和李祖莱分开后,很快和一个白相人搅在一块,这个人就是胡兰成。
  胡兰成是什么人,你比较有发言权,我不细说,只说一件你大概不知道的事。
  报纸上说胡兰成去年逃到香港,筹措偷渡去东洋的路费,曾向佘爱珍借钱,好像佘爱珍只给了他一点小钱就把人打发了,最后还是熊剑东妻子支助,他才能偷渡去东洋。”
  冼耀文瞥一眼张爱玲脸上的猪肝色,轻笑一声,“相比佘爱珍,你显得差劲许多。从小缺爱的卑微穷鬼张爱玲小姐,按我分析,你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我从八位太太、无数情人当中,匀出一点果,就能让你产生泡在蜜罐里的错觉。”
  冼耀文在张爱玲的脸上抚了抚,随即拍了拍她的小肩,“你这种才女思考能力强,决断能力差。我呢,工作忙,女人又多,责任心却是蛮强,且讲究效率,就不给你时间慢慢思考了,直接单方面宣布从此刻开始你是我的情人。
  我以后叫你爱玲,你叫我先生或爸爸,我视你为女儿照顾,补上你缺失三十年的父爱。”
  话音刚落,张爱玲的双眼甩出几种复杂的情绪到冼耀文眼眸里,有愤懑、委屈、不解,也有一丝心动。
  冼耀文没再说话,也没眨眼,就让张爱玲看着。
  许久。
  张爱玲幽幽道:“你这个人好霸道。”
  “霸道从来不是缺点。”冼耀文站起身,走到张爱玲的身后,俯身将她抱住,并无视她的下意识抗拒,双手越收越紧,“当霸道和责任感孟不离焦,就意味着幸福。
  灶王爷姓什么,民间有多种说法,现在我倾向于灶王爷姓张,他刚上天言好事不久,你的好事就来了。”
  张爱玲忍俊不禁,“你脸皮好厚。”
  冼耀文双手稍稍放松,让张爱玲不会有紧绷感,“不,我只是在讲述一个事实。我二十岁的年龄,二十岁的身体,每天锻炼,比绝大多数同龄人健康。
  我六十岁的心智,四十岁的行事作风,沉浮商海,比绝大多数同龄人成熟。
  王婆说的五字箴言,我只差在最后一个字,你能遇见我,只能是灶王爷看在本家的面子上赐福于你。”
  张爱玲转头道:“你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咯?”
  “一半一半。”
  “不太好笑。”张爱玲转回头,又从雪茄盒取了一支雪茄点着,“你那天说的两点,哪一点更重要?”
  “第一点,你在文学方面的才华。”
  “为什么不说第二点?”
  “我从来不骗女人。”冼耀文从张爱玲嘴里取了雪茄,放进嘴里吸了一口,然后塞回张爱玲嘴里,“与我的人品无关,与智慧有关,撒了第一个谎,就要撒第二个谎去掩盖第一个谎,一个接一个,无穷无尽,太累。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有八位太太,许多情人,你默认接受了,我抱着你,如果你接受不了……”
  “你会怎么做?”
  “抱歉,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从给你下檄文的那一刻,我已经带着必胜的决心,但,确实也考虑过万一。”
  冼耀文指了指桌面的稿纸,“‘只有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壶一只茶杯的?’这是辜鸿铭说的,我知道,看你文章的读者十之八九也知道,大概都能看出来你对辜鸿铭的论调不满。
  ‘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xx’,这一句不是辜鸿铭原创,而是从歌德说过的一句话里摘录然后翻译。”
  张爱玲点点头,“我知道。”
  “你认可这句话?”
  张爱玲迟疑了片刻,还是点点头。
  “我也觉得这句话有点道理,所以,一旦出现万一,我可能会加以实践。”
  张爱玲猛地回头,剜了冼耀文一眼。
  冼耀文捏住她的下巴,冲她露出邪笑,“恭喜你做出正确的选择,给你二十分钟梳妆打扮,我带你上街吃好吃的。”
  说着,他在张爱玲嘴唇上亲了一口,然后把人提起来往卧室的方向轻推,自己往椅子上一坐。
  张爱玲站在原地恍惚了一会,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笑容。
  未几,她走向卧室。
  仅是一刻钟,她焕然一新站在冼耀文面前。
  脸上挂着羞涩,双手有一丝忸怩,不知道往哪放,只能去撩整齐的鬓发。
  冼耀文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遍,没说话,只是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开门、锁门、下楼,坐进车里,拿起一本《明星》杂志递给她。
  “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张爱玲瞄一眼杂志封面上的山口淑子,说道:“不熟,只有合照那一次接触,人有点矮。”
  “在公司没见过?”
  “没有。”
  “喔。”
  “为什么说起她?”张爱玲将杂志递回。
  冼耀文将杂志放回原位,很自然地拥张爱玲入怀,“她是我高价从东京请来的,希望她能为公司开拓东洋市场,拆烂污,她主导的项目进度有点慢,我打算推她一下。”
  “怎么推?”张爱玲猜到事情和自己有关。
  “你和她进行一次合作,具体的合作内容等上班后到公司再说,现在跟你说这个事就是让你做好心理准备。”
  冼耀文摩挲张爱玲的脸颊,道:“有两件事我要事先申明,第一,我向来公私分明,在公司你是员工,我是老板,我们的情人关系在公司的时候不存在。
  第二,我和山口淑子好过一段时间,到目前也没有明确说过结束关系,尽管事实上已经结束。”
  “我今天不想听还有谁是你的情人。”张爱玲面色不虞道。
  “了解,接下来只有我和你。”
  几分钟后,车子驶入荷里活道的大笪地,两人下车,冼耀文牵着张爱玲汇入人群,从一个个摊子前走过,然后站在一个摊子前。
  “老板,来一份。”
  随着冼耀文的话音落下,张爱玲从他的手心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柔荑,手指微张,插入他的手指缝隙,十指紧扣。
  摊上卖的是糯米丸子,一种她受祖母影响喜欢上的安徽美食,她从未对外人透露过自己喜欢吃这个,眼前的男人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他对自己很上心。
  感受到张爱玲的变化,冼耀文知道自己中午三分钟的推理游戏没白玩,在张爱玲是吃货的基础上,他捋了捋她的成长轨迹,推敲她喜欢的吃食,果然,李鸿章老家的吃食在她的美食食谱上。
  也幸亏他平时注意一些貌似无用的细节,知道调景岭难民做小吃的都在这里的大笪地扎堆,不然真不好找做安徽小吃的摊子。
  安徽人在香港扎堆的地方也只有调景岭了。
  念头转着,眼睛看着摊主将不硬不烂的糯米饭捏成一个小团子,然后将肉糜当馅塞进米团捏拢,放进蛋液里浸一浸,接着下到油锅炸,待外壳变得金黄酥脆,捞起放在铁丝架上放凉。
  张爱玲有点猴急,还未付钱,手抽离,从摊主手里拿过油纸袋,迫不及待打开袋口,捻了一颗放进嘴里咬,顷刻间愉悦爬满整张脸。
  冼耀文付好钱,已经吃了一颗的张爱玲捻了一颗到他嘴边,“啊,很好吃咯。”
  冼耀文一张嘴,连丸子带手指一起咬入嘴里,并在手指上啜了一口。
  张爱玲咯咯一笑,收回手指,接着捻她的丸子。
  吃着走,路过一个做脆皮肉的摊子,张爱玲驻足看了一会,失望地摇摇头,“不是天聚号的响皮肉,做响皮肉要选上好的带皮五肉,切成方块,用老汤煮到八成熟后上屉蒸烂,然后把肉的肉皮朝下放入煎锅,煎到肉皮稍稍发焦,冷却后肉皮就会变脆。
  入口嚼时肉皮发出清脆的咯吱声,越嚼越香,瞬间即烂,这个一看就不好吃咯。”
  “会有机会吃到的。”
  冼耀文宽慰一句,拉着张爱玲继续往前。(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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