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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没有比那些年更为猖狂的错钗之风。女帝登了基,非阴阳可结朱胎的丸药大行其道,过去那些有悖人伦的事不得不被摆到明面上,这阵狂风刮到了金陵,梁青巧便也学着别人养起娇滴滴的外室。
  可她老梁家的门楣是一代代的进士浇灌出来的,从小耳濡目染尽是四书五经,甭管学没学进去,几点子墨水都得说这件事儿它就是不对。
  这日梁青巧又要出门去,她姐姐梁相宜便耳提面命对她之乎者也说此道绝非正途,让她别学外面那些不干不净的去。
  “好啊姐姐,你辱没圣上!”她对天作揖,夸张一拜。
  她姐姐见了,气得恨不得打她那张利嘴,左右只怕人听了去,只好辩解说:“姐姐也不是不让你走这一道,可你向来三分钟热度,一日一个主意,我只怕你今日把自己交待出去,明日就悔恨不迭。”
  “姐姐,你这说的什么污言秽语,你将你家好妹妹当作什么了。”梁青巧又夸张状捧心泪目。
  “不,我只是、”
  话未言毕,外面丫鬟明竹已匆匆前来催促:“小姐,马车已在门口候着了!”
  “来了!”她大喊一声,一壁冲姐姐招手,一壁奔去,至门前,几步跳上马车,一声驾,管她姐姐在身后怎么叫,全然不去理会。
  马车摇摇晃晃朝长街以南驶去,车毂一条巷又一条陌地拐着,折入一处阴地,才见梁青巧那张明媚的面孔早无一点喜色。
  “听服侍的丫鬟说,温姑娘自前日您走后便不曾进食了。”她想起今日早晨,丫鬟明竹如此与她传报那人的消息,“只呆坐在窗下,不言不语,任凭丫鬟怎么劝也权当没听见。温姑娘向来身弱体虚,只怕再饿两顿就……小姐,我们是否前去看看?”
  “不必,随她死了罢了,与我何干。”那时她是这么回答的。
  随她死了罢了。八年前她也是如此作想的,可心肠到底不似那人一般硬。
  思及此,梁青巧的脸色益发往阴霾里暗沉下去,葱指挑开垂帘一角,一道发白的光投在她的脸上。
  这两日天气晴好,日头却仍旧冷得很,东风迎面打在脸上,跟刀割似的。
  梁青巧复又放下帘子,轻声呢喃:“南方这倒春寒真是冷。”
  与记忆中那人轻慢的声线不期然重合在一起。
  自从温淑云远嫁京城,梁青巧与她重逢的第一面是在八年后的棋社门口。
  梁青巧并非爱棋之人,只是需要那么一个稍微体面一些的地方消遣时光。与她一同长大的温淑云最明白这一点,因此刚下南下的客船,便前来这里寻她。
  无人不知梁家二小姐出手大方,只在棋社闲坐几时,也有众多簇拥者聚集在她的身旁。谁不情愿听好话呢,她自诩绝非正派君姝,自然一一承情,可眼看天色渐暮,也该拜别。
  最是寻常不过的一日。梁青巧照旧起身下楼。身旁不断有人说天色尚早,说棋局未定,说二小姐何不多坐些时日。一位熟面孔的丫头亦如寻常般打趣:“你不懂,二小姐在这个时辰回去是规矩,不然只怕天就要塌了。”而她照旧付之一笑。
  接下来她就该坐上门口的马车悠哉悠哉回家去,受上几句姐姐的说教,再装模作样翻几页书,一日毕。
  然而这厢方才提裙下楼,却见一抹淡白身影立在棋社门前。
  一股莫名的似曾相识将梁青巧的脚步撼在了原地。
  “那位姑娘在那里站了一下午呢。”棋社小厮这时说,“这春寒料峭,本想请人进来喝杯热茶,那姑娘却怎么也不肯,实在奇怪得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梁青巧着实恨他怎的无端如此多言。身边不断有人与之搭腔调笑,她却半句也没能听进去。须臾,不知想到了什么,即刻快步上前,立在那人身后轻唤了一声:“温……淑云?”
  那人一怔,转回身来,看她片刻,轻而慢地道:“青巧,你可否收留我几日?”她莞尔浅笑,“我实在不知还能找谁了。”
  语气稀松平常得仿佛这八年的分别从未在她们之间发生。
  一别经年,她倒一点也没变。梁青巧走近她两步,她尚未想好应与这个不速之客说些什么,却先一步察觉对方身上正裹挟着初春江面的寒气。
  温淑云身上穿着寻常的冬衣,明明身外已披裹了一件羽白披风,却还是显得过于瘦削,整个人清清白白,像一掊将要凉去的温水。梁青巧垂目看了一眼她搭在身前的双手,手指依旧素净,想来并未吃苦,只是泛着红。
  梁青巧想了想,最终咽下嘴边的恶言,直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温淑云自明白她的意思,不言不语地跟着。
  前两天还是热闹的上元节,一出了年,今儿个街上就冷冷清清,只剩一些红色的爆竹碎屑堵在青石地面的缝隙里。马车慢悠悠地摇晃,梁青巧没处落眼,有意无意总透过冬日沉重的帷帘看窗外,看翻飞滚动的红色,看红色之外、街边玩耍的孩童,就是不看坐在身边的温淑云。
  然而即便如此,脑子里想的却还是她。
  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有太多共同的回忆,好像任何细枝末节都是打开回忆的钥匙。她觉得有些烦闷,为凸显自己的不以为然,刻意漫不经心地道:“什么时候到的金陵?”
  “今日早上,一下船我就来找你了。”这句话她说得轻声细语、不疾不徐,可梁青巧听出她大抵等她这句问候许久,不然语气里怎的透着一股愉悦。
  梁青巧轻笑了一声,“难为你竟如此看重我。”
  她还能怎么回答,无非是:“青巧,我自然看重你。”梁青巧自诩了解她,长睫一垂便暗自等她落言,可温淑云却不言语了。梁青巧不解看去,见那人只默默注视着她,一双清水般的眸子直望得人无端心慌。
  等她不悦地蹙眉,那人方道:“青巧,我已和离了。”
  温淑云依旧浅笑,两手依旧搭在身前,端端正正,用一股子刻板的温婉敛起眸子继续说:“家里还不知道,我是瞒着母亲偷偷离京的。”语调且柔声往下沉着。
  梁青巧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微微瞪大,不端不正的坐姿也在一时间挺立起来。她惊讶地看着温淑云,可后者似乎只当自己说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全然没去挂心,反而说起这一路的见闻,说还能回到金陵真好,还能见到你真好。
  好什么,一点也不好。
  梁青巧的眉头不加掩饰地紧拧起来,她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心中编排了一万句骂人的话,却愣是都咽回了肚子里,与众多陈年的愤懑与郁结堆积在一起。
  半刻钟后,马车拐了几个弯来到家邸附近一处寻常院子,地界略有些偏僻,但院落打理得干净整洁,分明是悉心照料过的。梁青巧这厢领人进门,那边温淑云便用那种毫不意外的眼神环顾起周围的一切来,看看这花草看看那桌椅,虽是初见,一切竟都是那么熟悉,旋即眉目喜悦地看向她,似乎料定自己所做一切绝对都是因的她。
  梁青巧心底更好似被点了一把火,她避开目光冷声道:“这个时辰她想必是出门摆摊儿去了,你先进屋休息,一会儿我介绍你们认识。”
  温淑云一怔,笑容僵在脸上,“她是谁?”
  “与你一样,一位投靠我的姐妹。”梁青巧顿了顿,“她无处可去,暂住在我这里。”
  她这几乎算是将言语化作刀刃往她心上剜了。
  温淑云不再言语,她怔怔地望着虚空,好半晌才从泛白的唇齿中吐出三个字,“是这样。”她又那般笑,“也是,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
  梁青巧看向她时,她已转身向檐下走去,她斯文地挪着步子,轻声呢喃着:“南方这倒春寒真是冷,总以为春天一到就该暖和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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