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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雅!泰雅!”我急急奔向他,脱下手套不容分说把手伸进他的大衣里问:“这里?这里?还是这里?”他一一摇头。他很瘦,但腹部没有明显压痛。他嘴唇哆嗦了一阵,好象又恢复过来一点:“我住在顶楼。”
  我扶起他上楼。这是我第一次和他靠在一起。可惜我不能长得再高一点肩再宽一点让他更舒服地靠在我身上。我们两个人在水磨石阶梯上发出规则的脚步声,加上他的大衣和我的棉衣摩擦发出“悉索”
  声,如神秘的音乐慢慢化开冬夜的黑暗和寒冷。如果不是担心他的身体,真希望楼梯能更长一些。他住的房间是老式公寓的佣人房。开门是一个小厅,有一扇门通向一个晒台。
  左面的小门是厨房和卫生间,右面是一间形状不规则的房间,放着很少几件老旧的家具,挂着褪色的15年前流行花色的窗帘。我扶他上床,弯腰给他脱鞋。
  “别…”他努力缩起双膝,自己脱掉鞋子和大衣。我发现我又干了一件傻事。他的被子平铺在床上,上面盖着床罩,现在他已经躺下,把被子压在下面了。
  我应该早点把被子打开的,真是蠢。现在只好把他的大衣盖在他身上。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房间里有任何可以盖住他的脚的东西,于是脱下棉衣盖在他膝下。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好点了吗?”“还行,”他说“这是老毛病了,发起来厉害,过一会儿就好了。”
  “有什么规律性?”我接着问“检查过吗?医生说是什么?”“没有什么,没看过。”“是没有什么大病还是没有看过?”我决心追问到底,这个腹痛蹊跷。“没看过,有时吹了冷风或累了就会发。反正就这样,死不了。”
  我正色道:“有病就应该看!否则拖成大病就治不好了。”“小病也不一定全能治好。检查出什么病又有什么用?”
  我一时语塞。灯下他的面颊恢复了一点血色,眼帘低垂,嘴唇略张开,露出晶莹洁白的牙齿。我探身摸向他的额头,他再次转头避开:“别…”
  我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老实说,我并不是只想摸摸他有没有发热。在这时候乘人之危实在不够君子。我自己脸上开始发烧。突然他的眉头又皱起来,身体再一次紧缩。
  “你怎么啦?”我吃了一惊。他快速起床,拖鞋也没有穿就奔向厕所“砰”地关上门。我急忙跟上,拍着门叫道:“泰雅!泰雅!你怎么啦?”
  “没事,马上就好了。”不久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他打开门出来“我说过我没事的,”他说“今天谢谢你啦。”他似乎真的很快完全恢复了,找出麦乳精招待我。
  但热水瓶空着,于是我们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等热水烧开。很难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的住处。家具不但很少,而且仿佛是用一次洗劫后的残余物拼凑起来的,没有两样稍微“大件”
  点的家具是成套的。电器只有一台旧14寸彩电和一个单门冰箱。连锅碗和茶杯也是零零落落。但所有的地方都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相比之下我自己塞满书和cd的小房间不可同日而语,简直就是一个狗窝。
  “稍微等一会儿。”他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厅里通向晒台的门,走了出去,寒风顿时灌满了小小的厅,涌进厨房,使我浑身打颤,有种窒息的感觉。
  几秒钟后他走进来关上门,手里拿着衣架,上面是洗得很干净的内衣和袜子。他叠好衣服放进抽屉,走回厨房。水开了。泰雅冲好麦乳精,用一个细长柄的旧银勺搅过,先递给我。
  “刚才吹了冷风没事吗?”我小心地问,他好象不喜欢别人过于关心他的身体。“没事,”他说“每次都是这样,上一次厕所就好了。”他坐在床边,辫子已经解开,柔软的头发撒在肩上,深烟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分外白晰秀丽。
  他双手握着杯子,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麦乳精,杯面上淡淡的白色雾气被他呼出的气息扰动,幻化出敦煌飞天似的造型。
  我坐在凳子上愣愣地看着他,麦乳精虽然全部都还在我的杯子里,温暖和香甜却一点点在我胸中流淌。我真希望时间能在这一点静止,我就可以永远呆在这里,把这阴冷的冬夜凝固在温暖和宁静中。“那天我在花园里看到你。”我说。
  这句话相当干枯无聊,滋润我心的是那清楚的记忆,他的美丽如同子弹一样击中我心的感觉,
  “那天我忘记带钥匙,在你们医院的花园里等别人上班开门。”泰雅说“虽然没有花,看上去比弄堂里总是好一点。可以透透气。”“没想到你住在这么近的地方。”“这房子离上班的地方近,虽然有点旧,一个人住住倒也方便。”
  “我很喜欢老式的洋房,”我说“洋房有韵味,不象公房没有生气。我上中学时喜欢骑自行车到处看房子。”“哦?准备搬家?”“不,就是到处看看老房子。没机会住看看也是好的。”
  “是吗?可惜现在是半夜,否则晒台上看出去很美。楼道的灯和栅栏门也很漂亮。”他说。我心里想我宁愿看你,但这句话总算在大脑里过了一遍,因为过于失礼没有钻出喉咙。我说:“你喜欢看窗外风景?”
  他浅浅的笑了:“对,你不也喜欢看窗外吗?”我的脸红了。每次当我疲惫不堪时,常常趴在值班室的窗上向外张望,看远处群山一样的高楼,各种广告牌和近处的花园。
  方和说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特别专心,模样就像一只张着嘴等着天鹅从上面掉进自己嘴里的癞蛤蟆。有一次方和和丁非捉弄我,把报纸做的帽子戴在张望窗外的我的头上,我没有发觉。
  郑为康看见他们在走廊里笑得直不起腰来,觉得不对头,就一间一间房间看过查看过来。如果不是他在我背上拍了一把把我惊醒,待会儿我也许就会戴着报纸做的帽子回办公室写病史或接待家属。“那么说,你早就注意我了?”我说。
  泰雅说:“我几次看见你盯着‘美丽人生’的招牌看,看上去就像在做梦一样。没想到医生也会做梦呢。”
  “为什么医生不能做梦?”我反问“医生也是人呀,只要是人都会做梦啊。”他说:“医生都是特别现实特别悲观的人吧?我在电视里看到,找齐家属,一一交待,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开药也是一板一眼,全部都照标准来。这样的生活,梦会少些吧?”
  我反驳道:“美容当然也有规则,你总不能把别人的嘴涂成黑色,或者不在人家脸上涂抹而是涂抹在人家肚子上吧?头发也总是往下垂着长的。难道美容师做梦一定比医生多吗?”
  “我?”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喃喃道“我做的梦确实太多了,醒都醒不过来了。”床头的老式台钟发出“咯”的一声。我们几乎同时看了钟,指针过了12点。我感觉再呆下去有些不合适,起身告辞。泰雅送我出门,在门口时他说:“这幢楼是市级建筑保护单位。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仔细看看吧。”
  我骑车回家时,幸福的感觉仿佛一只小鸟在心里跳跃。午夜的都市住宅区,街道空无一人,暗了灯光的楼房如同懒懒的睡兽,任凭我和我的小鸟在他们鼻子底下乱窜。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发现星期五晚上我又犯了3个错误。去市图书馆的路上我看见有2个女孩子分别涂了黑色和纯蓝色的口红神情自若地在街上走。晚上电视节目里拍本市新年到来前商店的优惠促销活动,采访了几个顾客。
  其中一个女孩子脸上化淡妆,穿毛领紧身棉褛,但在商场里她拉链敞开,露出里面超短t恤和画了抽象花纹的肚脐,另外一对情侣,女的梳一个用弹力丝绒网罩裹得严严实实的短短的冲天辫,男的剃平头,每一根(eachandeveryone)头发都完全竖起。
  看来我确实是太老土太没想象力啊。***关于泰雅有太多的不解之谜。看来他曾有一段时间买得起非常昂贵的衣服,不知为什么现在过得这么凄惶。他家里没有任何留作纪念的照片之类的东西,他的家世也是一片空白。
  也许那并不是他的家,只是租来的房子。我甚至不知道他多大年纪。至于那个奇怪的外号“老人妖”更是不知从何而来。但是我很快得到了一些关于泰雅的消息,快得出乎我的意料。
  而消息本身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新世纪第一年的结束,整个都市沉浸在无因的兴奋和狂乱中。宾馆区到处张灯结彩,各种酒吧、饭店都通宵营业。相比之下,急诊部反而成了宁静的港湾。
  “不管多忙今天一定要守住!不能出任何差错!不能有任何纠纷!”接班以前急诊室主任亲自督阵,给每个科室的值班医生下了死命令。前半个晚上平静地过去了,病人比平时少得多。但是我还是有些紧张。这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急诊班。医院换班不是按照整月而是按照整周,所以12月并没有结束而我已经换到急诊来了。
  这个月全部都是夜班,每天从5:00到次日上午7:30,做一天休息一天,半夜没有病人的时候还可以缩在茶水室的箱子上睡觉,听上去比在病房上班幸福多了。
  但估计实际上上班并不轻松,否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视急诊为畏途呢?方和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诉我:“记住,治不好病人没有关系,千万不要有纠纷。否则你就玩完啦!”
  末了还补上一句:“当班时千万不要让丁非到急诊室来。他这小子就会添乱。”我和陈劲交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留察室所有属于创伤科的病人兜了一遍。今天病人很少,只有一个自称被邻居花盆砸了脚趾头的人躺着等12小时后再次拍片子。
  他是交班前10分钟来的。他的第一张片子放在我桌上的看片灯箱上,被放射科值班、陈劲和我研究了半小时,一致认为没有骨折,而病人坚持自己肯定骨折了。
  最后陈劲作为上级医生决定留观24小时,12小时内复拍片。病人认为很满意,至少有住院留观的病史,他可以向邻居和保险公司索赔了。
  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开始的4小时内很少有创伤科的病人上门。急诊地方很小,隔成鸽子笼一样的一间一间,每一间之间有玻璃隔开。我左面是内科和普外科,走廊的尽头是补液室、扩创室和抢救室,还有一扇门通向留察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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