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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下,细碎的光斑筛过绿叶满枝,投影在碎石甬道上,白石台阶上,门前的两盆儿绣球上。
  筛进了糊在鬲子窗上的霞影纱上,静寂的、回荡着轻微药香的房屋里,也冉冉地似乎升起了团团七彩的轻尘。冰蝶独自坐在窗下做着针线,不时地瞅着顿在身边小风炉上的药吊子,红螺炭火时而发出轻微的“劈拍”
  声。中午长安说今儿天气好,扶着娘娘到后园散散心去,冰蝶怕香妃闷坏了,也撺掇娘娘出去晒晒太阳,…反正后园空无人迹,隔着墙便是皇家的禁苑,也应该不会遇见人才是。
  可是不料这一去就是半天也不见回来,冰蝶好不担心,出去找了两趟也不见娘娘和长安的踪影,心急如焚,又无处抓寻,正是没作理会处,只得又回来眼巴巴地等着。
  忽听见帘外有脚步声,冰蝶心中一喜:回来了?立起身来时,长安已掀开秋香色撒花软帘进来了。
  见他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却不见香妃,冰蝶心里大骇,只当香妃丢了,忙问时,吓得声音都在发抖:“娘、娘娘呢?”长安瞅了冰蝶一眼,答非所问地说:“今儿是皇上出宫打猎的日子呢。”
  那又怎么样?娘娘到底上哪儿去了?生气又不解地看这举止怪异的长安,冰蝶秀眉一拧正要发火,一个念头突地跳上心头…难道?“…你…你是故意带娘娘出去好让他被皇上遇见?…”
  长安不回答。…可是看着他的神情,冰蝶就知道这,是事实。长安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吧?…难怪他今天早上要苦口婆心地劝娘娘出去走走…他早就知道今天是金朝约定俗成的春郊射猎日,皇上一定会出宫来打猎!
  “你、你为什么…”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冰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是瞎子,她怎会看不出来长安对娘娘那种无法掩饰的全心倾慕?她当然也知道长安此举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一定是长安以为对香妃最好的安排…因为那个人确实需要人来守护,看着那苍白的人在这小小的偏院里就这么寂寞下去实在让人心疼!可是…此时的冰蝶却不由自主地升上了一点忧虑的感觉:就这么近乎诱骗地将娘娘送还到皇上身边,真的是香妃所想要的结果吗?是不是太草率了?
  看着冰蝶不便埋怨可也并不赞同的眼光,尔雅只有无言。这一生里最珍爱的,却因为自己无力给他幸福,只能忍着心痛交付到他人怀中。
  …是他昨夜就偷偷地凿开了后园里因与皇家禁苑相邻而封死的大门,是他今天擅自劝着毫不知情的香妃穿过了后园走了禁苑里。…不得不设计自己心中最圣洁的人,是什么感觉?…有谁知道,他的心情是多么地矛盾,是有多么地悲哀…
  当完颜煜将香妃搂上马去时,一定没有人知道,那时尔雅就躲在香妃休憩的那片凤尾竹后面…亲眼看着,甚至包括接下来那场发生在马上的激烈欢爱。
  当听到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香妃迷迷糊糊地嘟囔着“长安”时,尔雅的眼泪忍不住地,几乎就要掉了下来!我一直在这样看着你啊,从少年时那场偶然的邂逅。
  然而我也只能这样看着你啊,甚至不敢奢望,靠近你芬芳的呼吸!究竟这样做是对是错,我已神志昏乱,无法思考,主宰胸间的只有那一个念头…不要你再这样寂寞下去,不要你再这样寂寞下去…
  所以…所以,这一次,不是命运啊,而是尔雅,将香妃重推到了完颜煜怀里。只因为,尔雅是,将自己的梦想,将香妃的幸福,全部这样孤注一掷地押到了这位年轻的大金国皇帝身上。
  …这一着,到底是对?到底是错?人算不了,天算不了,谁能知道?…未来尚未到眼前,时光给不出答案,…让我,让我,等待那漫漫岁月的审判吧…
  …这时候,正是天德四年春天。…天德五年正月。寒冷还在人间肆虐,然而宁王府后花园中的彩云院里,却已然室内生春。今夜,正是雪落门扃之日,云破月来之时。窗外有一株腊梅,疏影横斜,蝇头细黄,暗香泠泠,直沁入纱窗里来。
  青铜鎏金四足熏炉里细微地爆着银霜碳火,白纱笼掐丝珐琅桌灯照耀出满桌的佳肴,古铜蕉叶花瓠里寂寞地攒着一株单瓣水仙,白玛瑙银盅里盈盈地斟满了芳醅。
  华琴坐在腿上,娇嫩的声音黄莺儿般地说着他的小心眼儿里盛得满满的心事,柔若无骨的纤细身子小猫般地偎在怀里,即使隔着果绿貂皮半臂,也有甜甜的温香浓浓地渗进心里…
  “皇上,你又在想什么啊?…”正说得有劲,发现完颜煜又在走神,少年委屈地噘起了花瓣般的柔唇,大大的眼睛里薄薄地就浮上了一层泪翳。
  “啊…你讲吧…朕在听呢。”真是个缠人又动人的小东西,成天跟前跟后的,自己一高兴他也会笑得特别甜,自己一皱眉他也跟着愁眉苦脸,好象把自己当成了他的皇天,他的所有的依靠…虽然有点可笑,可是完颜煜不能否认,这种被人全心全意需要和依赖的感觉,总是会让自己感到满足和甜蜜…
  自去年春天和赵苏再度相逢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相逢的那一天,那一天的激烈欢爱至今记忆犹新。然而为避人耳目,已被“赐死”的香妃是绝对不能再次出现在宫中的,所以权衡再三,完颜煜还是安排赵苏仍暂在宁王府中彩云院里住下。
  只是隔三岔五,自己会悄悄出宫去看他。…从保险起见,天天出宫肯定是不现实的。…赵苏的“死”而复生“死”
  后重逢,对完颜煜来讲,本来应该是天大的喜讯吧?可是随着赵苏的重新出现,年轻的君主心里,却越来越生出那么一片驱之不去的阴影,一天比一天浓重地,无论何时想到,都会觉得胸怀细微地一冷…赵苏,到底有没有在乎过自己?
  应该说完颜煜从来就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只是心高气傲的年轻君王一直故意在忽略自己心底的不安。
  故意忽略那个苍白的人的,眼底的迷雾,眉梢的愁烟,不相信自己就不能使他绽开笑颜!可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每当夜阑人静,却无法回避地,还是只有挫败的感觉,沉沉漫过心间。
  …明明是那么衰弱的人,自己一只手便可以将他折断!可是无论受到自己怎样的宠爱,无论被自己怎样地彻底占有,他还是那么,沉默地,安静地,顺从地,恍惚地,从来没有一点回应地,好象木头人一样,好象春风里无法解冻的冰块…
  就算贵为天子,完颜煜毕竟也只是一介凡人。和赵苏的相处,那种可以恣意深入他的体内却始终无法触摸到他的心思的感觉使年轻的帝王日益焦躁。
  他自少便继承皇位,主政天下,一统海内,生杀予夺,从来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何曾这样软款温柔地对待过一个人!而偏偏这个唯一受到如此殊荣、头一回被他如此轻怜细惜的人呢,反是压根儿就不领情。
  这让年轻的皇上觉得是深深地刺伤了自己的自尊。总是这样得不到回应的孤独付出,谁的耐心都是有限的吧?何况当年在汴京初见时无法遏止的狂热,随着时光的流逝,似乎也在渐渐地消停了下来…尤其是华琴的出现。与赵苏的沉默内敛是恰好相反的,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天真,甜蜜,热情,执着,从不讳言他的心意,从不吝惜他的付出,…如果说赵苏象是一朵若隐若现、捉摸不透的云雾,那么华琴就是,一团儿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杯儿醉得死人的蜜酒…在被这样全身心地热爱、倾慕、依赖、付出的同时,那一头赵苏的无动于衷,也就格外地让年轻的帝王心中不满…
  就象上个月去御苑游猎吧,完颜煜兴致颇高,不顾侍从劝谏,执意要进入深林里去。不料刚一进去没多久,便迎面撞出一只大熊,恶狠狠地直奔御马前来…当周围的侍卫还在呆滞中时,身后的华琴竟已经奋不顾身地打马冲上来挡在了完颜煜前面!
  好在有惊无险,那只大熊好象也吓了一跳似的,与众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阵,竟就转身走掉了。
  可是华琴的马却失惊将华琴摔了下来,他的右手臂被摔断了,现在还不能活动…感动之余,完颜煜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如果在场的人不是华琴而是赵苏,他会这样做吗?…
  “皇上!”这下子是带了哭腔了。好象只容许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投注在他身上!真是个小醋坛子!
  无奈,心底却也有一丝甜蜜,搂紧了怀中软玉温香的身子,在那光洁的额上亲了一口。晶莹的雪肤果然就泛出了羞涩和喜悦的红潮,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满是毫无掩饰的倾心与爱慕。
  知道这被裹在果绿貂皮半臂下的、青涩稚嫩的少年躯体有多甜美,完颜煜蓦地想起了昨夜的锦帐春宵,看到怀中人无力地垂着的右臂,不由怜爱地又在华琴鲜艳的唇上吻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却在瞥着默默无言地坐在对面软毡靠坐上的人。
  想知道那苍白的人有什么反应…第一次与华琴发生关系,完颜煜承认那只是酒醉后的一时冲动。有几个人在酒醉苦闷之时,能经得住美色当前的诱惑呢?何况这个“美色”
  还在你身前楚楚可怜地倾诉着对你的爱慕…应该说第二天早上完颜煜宿酒醒来时是颇觉懊悔的。
  然后那天出宫游猎,偏偏竟在禁苑里就意外地找到了赵苏。狂喜之中飞马将他抱回宫中,在弘光殿里迫不及待地占有着这个苍白的人时,完颜煜早已把前夜的少年忘到了九霄云外。
  谁知华琴竟不识时机地就哭着跑来了,大哭大闹,非要见一见那个“狐狸精”!完颜煜气急攻心,吩咐南华照看着御榻上昏睡未醒的赵苏,怒气冲冲地将华琴扛回山栀轩里便摔到了床上…一气之下那么残酷地蹂躏了他,
  任他哭得声嘶力竭也不停下,怒气平息后心想他准会又是寻死觅活吧?却见他只是红肿着眼睛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啜泣着“我喜欢你呀,我喜欢你呀”
  …唉,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只怕是铁心肠也要化为绕指柔了吧…再后来是因为从那个沉默的人儿那里得不到回应,偏生华琴又在身前百般地委曲求全,心一软,是带着一点赌气开始和这少年夜夜欢好,只是希望那个苍白沉默的人,在自己怀里闻到别人的气息时,会有一点嫉妒的言语…可是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就象现在一样,明明地听着眼前的软语细谑,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地,只是静静地坐在对面。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因了桌上掐丝珐琅灯的照耀,在清瘦的脸颊上投下了轻微袅动的暗影。
  尖出下巴的苍白脸上找不出什么情绪,本来就瘦得可怜,最近看来好象又清减了不少的样子,身上的香色织锦袄越发显出空虚。
  长长的莲波样的黑发如烟如雾地流下了暗淡的旧锦地衣上,在当地青铜鎏金炉的跳跃的火焰里细微地闪出了扑朔迷离的滟滟光亮。一阵又一阵的暗香,在这温暖的屋子里左右迁延。月上中天了,漏咽铜龙,风销蜡凤,绮筵肴残,酒阑人倦。
  “朕…回宫了。”皇上推开倭漆大理石椅站了起来,看了对面坐着的人一眼,就横抱着怀中的少年准备转身离去。泥金桌上的白丝笼掐丝珐琅灯,在四壁半旧的青缎绣帷上映出一抹轻微晃动的高大黑影。
  侍立一边的冰蝶慌忙取过貂鼠披风为完颜煜披上,看皇上怀中的少年,已经睡着了,精致的小脸半埋进了皇上胸前,象是正遨游在一场最深沉甜美的梦境里,灵巧红腻的小嘴角儿轻轻地往两边儿翘着。
  隔得这么近,冰蝶甚至可以闻到由华琴身上发散出来的、仿佛还融着淡淡奶味儿的甜香。这么个玻璃人儿似的美丽孩子,连心肝儿都透明得跟水晶一样的…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恼了笑了嗔了怨了,都只会立刻玲珑剔透地全呈现了出来…谁能忍心苛责他些什么呢?冰蝶能说是华琴故意要夺去了皇上的宠爱吗?冰蝶不能。
  可是看见这美丽的少年在皇上怀里笑着说着,娇嫩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撒娇般的鼻音,忠心耿耿的侍女,心里怎么能没有一点难过!
  在她看来,皇上的怀里容纳的,只应是她苍白沉默的娘娘啊!可是,可是仿佛约定俗成似的,这半年来,每次皇上走进彩云院里时,冰蝶的满腔喜悦,总是在看见完颜煜身后探出的那个小人儿后便化作了一腔酸意。
  尤其是,每当细设绮席,薰降真香,拥炉罗坐之时,几乎众席都是华琴在叽叽喳喳地说着,皇上在很有兴致似的听着,而把娘娘冷落在一边,看他在一边强撑着精神陪着两个好象根本无视他的存在的人,有什么能够描述出冰蝶的心酸!
  …就好象刚才一样,皇上和华琴,讲着,笑着,自然地做出那些亲怜蜜爱的动作,好象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身边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就坐在他们旁边…华琴是从来不会正眼儿看一眼香妃的,可是就是皇上,好象也没有什么话和娘娘说…而香妃也自始至终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无言地在一边坐着,看着对面亲密的两人。
  只是,那长长的睫毛下流动的眼波,静默着,柔和地,然后就总是会渐渐地飘渺了开来,…仿佛,他不是在看着这持觞拥炉夜,赏茗清谈时,而是在注视着一个遥远而虚无的地方…
  为什么你好象一点都不难过?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伤心?为什么你能这样什么都不说地,什么都不说地,好象你淡漠的心里,根本就不曾有过一点点波动的感情…就如现在,冰蝶相信,只要娘娘出声挽留一声,皇上一定会留下来的吧?可是那个苍白的人,只是默默地也站了起来,却根本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意思…皇上说:“你们伏侍娘娘也早点歇息吧。”
  看着侍女说,年轻的皇上也没有看那个拘谨地站起来的人。“皇上,外面还在下雪,马滑霜浓,可要小心…”
  恭敬地说着,冰蝶目送着由打着羊角灯笼的太监领路,皇上已经走到了门口去。披着貂鼠披风的高大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被粗鲁地掀开的秋香色撒花软帘轻轻摇晃了起来。迷惘地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冰蝶回过身来。
  “娘娘,安歇了吧。夜深了。”“嗯。”呆呆立在原地的香妃应了一声,惊觉似的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突然就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疲惫神情。
  长长的睫毛轻微地在颤动了一下,仿佛是在传递着主人已经无力收藏的心绪,忍耐不住地想要泄露出一点深埋胸间的消息,却又被骤然回身的主人遮掩了过去。
  看着眼前瘦伶伶的背影,冰蝶的心中,忍不住地,就蓦然涌上来一星点儿不知来源于何处的凄然…到底是来源于哪里的凄然…可是侍女没有时间来思考,因为那个苍白的人,向屋角的紫檀雕花短榻走了两步,竟是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娘娘!”这一声惊叫让在门外送了皇上回来的长安三两步就掀开帘子飞奔了进来:“怎么了?”
  张皇地问,看见已倒在地上的人也吓了一跳!两人合力将香妃扶了起来,抱到了短榻上,看那两眼紧闭的人,额上渗着细小的汗珠,呼吸时强时弱,好象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冰蝶慌忙就去解开香妃身上的香色织锦袄想让他透透气,手忙脚乱地反而碰触到了香妃胸口上的什么东西,在锦袄下面,硬硬的一块…不明所以地解开香妃领口往里看时,原来是一块暖玉。
  …是一块晶莹透绿的暖玉,即使在飞雪的冬天,握在手心里也不会冰凉的暖玉。上面用金丝椠着一个小小的篆体“煜”
  字…确实它是一点儿也不冷手的,碰触到侍女的纤指,也是暖暖地,好象是吸收了主人带着淡淡芳香的体温,在这清寒的中夜里,明明地往外飘出了若有若无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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