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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修取纸笔,飞快绘制尸骨及周围图样。
  卓西德瘫在地上,一径叫冤。
  “诸位大人明鉴,此人绝对不是我杀的!罪民绝没有杀人!!!不然何必带大老爷们来这里?大不敬地说一句,偌大一片荒地,若不是我带诸位大人来,列位且得找寻,未必能找到。我为什么要带大人们挖出一具尸体来给自个儿定罪啊啊啊——”
  柳桐倚神色中流露出不忍。
  桂淳长长地唉了一声:“这话,卓老板留到公堂上喊给府尊或堂审的大人听,眼下说没用。柳断丞,张先生,也不是能最终拍板定案的,燕捕头并桂某,更与诸位京师巡防营的兄弟们纯来跑腿罢了。府尊明察秋毫,大理寺的大人们也都是青天,若案子到刑部,更冤枉不了你。先暂把心放回肚子里。”
  卓西德爆出断断续续地悲鸣。
  桂淳又道:“你再仔细回忆回忆,那晚真没看见这位死者?”
  卓西德再哀呼一声:“真没有!地上是有个坑,罪民与贺……贺庆佑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罪民以为那人挖坑是要埋箱子!”
  桂淳问:“你们就没想过,可能不只两个箱子,土里还埋了别的宝贝,往下挖一挖看?”
  卓西德哭道:“请爷明鉴!贺庆佑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可当天晚上,前边蔡府大火,后边村里的人随时能过来,我们刚把一个人打趴在地上,罪民哪能有太多想法。大致一瞧,坑不深,还不够埋了这两口箱子的,以为他刚开始挖,赶紧拿了箱子跑路罢了。或……”
  他哆哆嗦嗦看看张屏等人。
  “有没有可能,诸位大人挖出来这位,是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被埋进去的?那谁醒过来,肯定想着追他的宝贝,不会再把坑填了。或就这么寸,后来有人恰好经过,想谋害同行的某人,见地上有个现成的坑,觉得太方便了,省了小一半的劲……”
  “卓老板倒会俏皮联想,替我们推演起案情了。”桂淳哂笑一声,“若我与你调换调换,我这么说,你信?”
  卓西德又连声称罪。
  桂淳再道:“也罢,暂不谈坑。桂某权当信了卓老板的话——你没看见有尸体,与贺庆佑把人打趴下后,拿了箱子就跑。离开前,怎不在他身上摸两把?最值钱的,往往都贴身带着,打劫的小雏都晓得这个道理。”
  卓西德再颤声否认:“没!真的是拿了箱子就走!桂爷明鉴,各位大人明鉴,罪民真的没打过劫,更不知道什么打劫的规矩!看那人趴下了,实话说,我当时挺害怕的,更怕村里的人过来,或是多动了他,他突然醒了。箱子上挂着锁我们都没想要摸他找钥匙!实不相瞒,罪民后来后悔过,当时应该去他身上寻寻,就不用为开锁发急了!”
  桂淳问:“贺庆佑也没说去摸索摸索那人身上?”
  卓西德摇头:“没。罪民真不知道贺庆佑瞒了什么,但我记得他当时没多说什么,若他说去那人身上翻翻钥匙我肯定记得住!我俩就是抱着箱子赶紧跑了。”
  桂淳与张屏柳桐倚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人都又注视坑中。
  兵卒们正在迅速仔细地搬动尸骨。
  他们展开一块布,娴熟地用独特的技巧垫放在骸骨之下,再轻提布边,逐层加铺软垫和木板,最后抬着木板的四边,将整副骸骨保持着原本姿态抬出土坑。继而用布包手,捡起零散之物,按照土中的位置归放在木板上。
  几名兵卒用小软刷和小铲细细翻找,将土用小纱网筛过,查找有无遗漏之物。
  到目前为止,一件都没找到。
  挖出的这具尸骨,身上残存的衣料华贵,但周身无任何配饰。
  连发簪都没有。
  而尸体的头发却仍束拢在发带内。
  即是表明,发簪是在他被放进坑中后,掩埋前,被人取走的。
  那人是谁?
  最有可能这么做的,是凶手。
  又一夜将过,天际渐渐泛白。
  一队兵卒护送尸骨回丰乐,又分出数人继续查寻土坑周围。
  张屏托回丰乐的兵卒将查到的线索禀告冯邰沈少卿等人,并请再审问潘氏,搜查潘氏家宅。
  目前看来,潘氏当年的情人,蔡府家仆忠秀仍最有可能是杀害坑中死者的凶手,亦最可能在杀人后埋尸前拿走了死者身上的配饰。
  如果卓西德说的是实话,卓贺二人打晕忠秀抢走箱子,但没有翻忠秀的身上,那么忠秀醒来后去找潘氏时,仍带着死者的配饰。
  忠秀被潘氏之夫丁小乙所杀,尸体被埋在树下时衣物都被剥去了。若他身上有死者的配饰,应落在了潘氏或丁小乙手中。
  或许早被变卖,亦或一直被藏匿。
  总之,询问潘氏或能得到结果。
  张屏向燕修借纸笔,将自己的想法简洁写明,放进信封,送给谢赋转禀。
  他询问桂淳,以自己目前刑部文吏的身份,如此做是否有不当之处。桂淳爽朗表示毫不介意,张先生可随意做事,查案最最重要,刑部向来光明磊落,开阔大方,最爱与别的衙门分享线索,共同破案。
  燕修更一言不发。
  安排妥当后,柳桐倚桂淳燕修四人带着卓西德,在另一队兵卒的护卫下,仍按照当年卓西德与贺庆佑带着箱子离开的路线行进,去往卓贺二人藏箱子的地点。
  卓西德的记忆似已被完全唤醒,没绕多少路便寻到了当年藏箱子的所在。
  如他与贺庆佑的口供所说,此地确实好找寻,距离官道不算远,一间低矮小庙矗立在空荡荡的荒地中,原应是粉白色的老旧墙面拱着一个青灰瓦顶,向南开着一扇门,门无扇板,内里端坐一尊神像。
  庙门外西南处有一株老槐。
  卓西德领着张屏等人走向小庙的东北方。
  距离小庙几丈开外果然有一道隆起的地面,乃是寻常荒地里常见的小土坡模样。坡上也已冒出茸茸短草。
  卓西德指着小土坡背阴的某处:“那两口箱子当日就埋这一片儿。”
  他又比划。
  “这块儿以前比别的地方鼓一些,罪民和贺庆佑把箱子挖出来以后,平过土,现在不咋能看出来了。”
  燕修问:“当时是夜里,你们怎能找来此处,看得如此明白?”
  卓西德道:“那天夜里月亮挺亮的,我俩想着肯定得埋在一个别人想不到,自己回头找也不容易忘的地方。”
  桂淳问:“你俩当中,到底是谁先提起把箱子埋在这里。”
  卓西德愣了一下:“这……这真记不清了。”
  柳桐倚环顾四周:“此地确实好辨认,但若非住在临近的人,无人引路,也不大容易知道。二位如何晓得这个地方?”
  卓西德道:“我们先前在官道旁摆茶摊。官道有骑卫巡护,应是躲骑卫或是躲雨的时候摸到这片来的。详细的确实记不太清了。这小庙特别小,茶摊推车只能侧着推进去一半,我俩将将卡在里头窝着,总算能遮遮风雨避避太阳。这地方一直荒得很,我俩除了见过两三次放牛羊捡柴的孩子外,再没遇见旁人,所以一想藏东西就想到这里。再寻思,要是旁人来这个地方,搜东西,第一肯定先想着庙里,第二是那棵树,所以都不能藏。便决定藏在隆起的土坡里。这样的土坡这边有好几处,但这个坡,大人们请看,站在这里,刚好正对那棵树。”
  张屏几人如他所示站在土坡处向老槐树望了望。
  桂淳赞道:“不错,确实细腻周到。之前在令岳母的小院里我就瞧出来了,卓老板特别会藏东西。”
  卓西德哆嗦了一下:“桂爷,罪民的魂儿真真要被您老夸出来了。”
  桂淳哈地一笑拍拍他肩膀:“实是在赞你,莫多想。”
  燕修又提笔绘图,京师巡防营的兵卒再次取出探铲。
  卓西德颤颤地道:“罪民的确只在这里埋过两口箱子。”
  桂淳再拍拍他的肩:“没事没事,随便钻钻,例行公务罢了。跟着我们侍郎大人连办几件大案,桂某都要属上穿山甲了,看见土地,就想发掘。在家里我闺女老问我,「爹,你是不是把私房钱藏后院花圃里了,咋老在那刨呢?」我说,「乖女,爹是在锻炼公务技艺,不能让你的世伯世叔们超过了我!」”跟着爽朗大笑数声。
  卓西德从嗓子眼里努力挤出几点干巴巴的声音应和。
  燕修从画纸上抬起视线,不带感情地将他二人一扫。
  张屏与柳桐倚走向那座小庙。
  先有两名兵卒入庙查看。张屏与柳桐倚在门外端详。
  到得近前,小庙更显低矮,外墙粉涂早已斑驳,但露出的砖体看来很密实,长石条门槛磨得光十分光滑,屋顶亦甚老旧,瓦片大多还是囫囵的,且未有塌漏破损,可见当初建这座小庙用工用料非常扎实。门框左右各凸起一条,刻写一副对联——
  「威严镇邪祟,慈悲护往来」。
  张屏凑近仔细看对联边缘。
  柳桐倚一同观之,道:“芹墉兄,看这联框涂刷及颜色与墙体不同,似更显新一些,仿佛后来加的。”
  张屏点点头,望着门框上方:“这里亦有痕迹。”
  柳桐倚定睛凝视:“是了,像是前有匾额,被铲平后涂刷过。”
  民间供奉土地山神的小庙祠堂,挺多都没匾额。
  但,原本有匾,为何又除去?
  庙内的一个兵卒忽而起身闪出,向柳桐倚和张屏禀道:“卑职发现了一些异常。”
  张屏和柳桐倚立刻入内,远处卓西德心里一咯噔,脸色蜡黄,桂淳与燕修挟着他赶到庙前。
  小庙内不大,堪堪能容下三四个人站立。禀报的那位兵卒守在门外,另一人向张屏与柳桐倚示意。
  “尚未发现机关暗道,但这里不久前曾被人打扫过,二位大人请看地面。”
  张屏和柳桐倚方才在门外时即已留意,庙内的神像及神台虽然老旧,但没多少积灰。待此刻进来,更看清屋内的石砌神台是一个「冂」字型,正对大门的主位上端坐一尊神像,头戴进贤冠,身着朱褐锦袍,腰束方团金带,非寻常白须老者形容,相貌十分年轻,长眉秀目,美髯飘逸,神态祥和。
  像上金粉彩绘脱落,确实已塑造多年,且久无人妆修。
  但这尊神像又很干净,连衣褶、指缝、臂弯等处也没有积尘。张屏抬手在神像足侧角落一擦,指尖仅沾到些微薄尘,
  东侧有一泥塑神龛,内里空空荡荡,西侧一道泥塑长槽,似是供奉长明灯或香烛的灯烛台。
  张屏先扫视一周,随即俯身看兵卒示意的地面。
  靠近石台与地面连接处,右侧转角位置,阴影里有星点暗红。
  像是甩溅所致的血迹。
  是牲畜祭品之血,还是,人血?
  其余地面都很干净,应是不久前也被用心打扫过。除了兵卒和张屏柳桐倚踩出的脚印外再无其他。
  仅遗落了那小小几点阴影里的血。
  张屏又抬指擦擦没被踩过的地面,视线落在神台下方。
  神台侧壁上有许多歪歪扭扭的字迹,字形和刻画深浅不一。
  西侧台壁上刻着「李小虎到此一游」、「王大牛来也」、「吾乃于二毛」等字样。主座的台壁刻字则更多一些——
  「小太爷保佑巩阿旺」,巩阿旺三字被画了个叉,另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写道:「巩阿旺大王八」,应是想写王八蛋,蛋字不会写,涂了两道,在王八二字上方斜着加了个大字。「小太爷让他天天尿坑」,大约是炕字写成了坑,句子后又画了一只小王八,壳上一个旺字,尾巴下点了雨滴似的数点。
  「小太爷保佑我全家」;
  「小太爷说大龙最好」;
  「小太爷说小栗子最好」;
  「小太爷说小葫芦长大和梨花好」;
  「梨花和小果好」;
  ……
  柳桐倚与张屏一同观看这些字迹,如若不是那几点血痕,他可能会失笑,但现在,他的心情有点复杂。
  “这些字拙稚可爱,像是孩童所写。小太爷,莫非是指这尊神像?”
  张屏道:“应该是。”再指向东侧的神台,“这里此前供着另一尊神。”
  柳桐倚转过视线,此处台壁的文字又与西侧及正位的不同——
  「兔将军,点大灯,点上大灯不牙冬;兔将军,扛大其,让咱长大有马奇」;
  「兔将军吃糖糖,咱家牛羊长壮壮」;
  「兔将军让李小虎也当大将军」;
  「兔将军让小石头长高」;
  「兔将军让小秦子一人打十个」;
  ……
  “如此看来,空神龛里曾供着一位兔将军?”
  张屏未回答柳桐倚的话,反问:“柳兄可曾听说过这两尊神?”
  柳桐倚摇头:“惭愧未有。”
  两名兵卒亦说从未听说,门外的桂淳和燕修也道没有。
  柳桐倚道:“看来得问附近乡民了,所谓一山一土地,一处一神仙。小太爷与兔将军或是本地所祀之神。”
  张屏凝视那些字迹:“二神保佑的不同。”
  小太爷,似是主管平安、姻缘、家宅兴旺。兔将军则像保佑体魄强壮。
  为什么现在庙中只有小太爷,却没了兔将军?
  张屏起身,再度环视庙内,又撑身上了石台。
  仔细看来,左右两侧的石台、空神龛、槽架也都被打扫过,但擦拭不及正位神台和神像干净,空龛顶部沟槽和座下都有残余陈垢。
  燕修亦进门查看,取一块洁白布巾,沾拭一点地上的血迹,将布巾层层包裹收好,在血痕周围画出线形,又在纸上飞快绘制庙内简图。
  桂淳留在门外与卓西德说话。卓西德已面无人色,连声叫屈。
  “大人,诸位爷,罪民真不知道这庙里有什么门道!不然我领诸位来,不是给自己掘坟么!”
  “卓老板这话也不必在桂某面前说,大人们自有论断,绝对冤枉不了你。某只想问问,当年这小庙里什么样?”
  “就,就现在这样。”卓西德磕巴了一下,“就是这尊神仙,一边有个龛是空的,另一边是那个台架子。比眼下还显旧些,都是灰。放牛羊的孩子到这里玩可能把牲口带进来过,地上脏得不行,地面上有个破蒲团,我跟贺庆佑坐在上头过。若不是以为这地方平常没人来,我俩也不会把箱子埋这边。挖出箱子后,小人就再没来过了!”
  桂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得卓西德心里七上八下,连连赌咒发誓。
  张屏的声音忽然从庙内飘出:“附近是否有水井或河?”
  卓西德道:“有。”向西一比划,“往那边走不远,有条小沟。水不咋干净,饮牲口洗个手还成,人喝了容易闹肚子。当年罪民就是舍不得喝自带的水,喝了那沟里的,闹出病,这才去那村里,唉,都是冤孽……”
  张屏从台上跃下,跨过门槛,打断卓西德伤感的唏嘘:“带我去看看。”
  卓西德立刻捣蒜似的点头:“罪民记得路,张先生这边请!”
  桂淳双眼一亮:“是了,庙里被打扫过,肯定得用水,这么明白的事儿,我老桂竟没想到,还是张先生脑子好使!”大步跟上。
  柳桐倚与燕修亦随后。
  数名兵卒尽责地陪同护送他们,众人边走边留意地面及四周,行了盏茶工夫,便到了卓西德所谓小水沟边。
  说是水沟,其实叫水洼更恰当。一处狭长的低洼地面,积存了许多水,看不出有活水注入,但沟内的水瞧着颇清澈,岸边杂草灌木丛生,有不少踩踏的痕迹及鸟兽粪便。
  众人沿着沟岸搜寻,连粪便亦仔细观察。柳桐倚不懂这些,也不多出声打扰张屏和燕修,只默默走在嘴里不停念叨“嘿,羊屎蛋儿,这是牛粪,不少鸟啊……”的桂淳身旁。
  忽然,一个兵卒禀报:“有干马粪!”
  其余人立刻奔了过去。
  确实是干马粪。
  看数量和位置,或有两匹马。
  除柳桐倚之外的众人都评断了一下马粪的新鲜程度,推测约莫有五六天的时间了。
  众人又再搜索,欣喜地在另一侧发现了一堆更新鲜的马粪,还有几枚踩在泥上的蹄印,不超过两日。也像是两匹马。
  桂淳道:“是不是同样的俩人,骑着马从这儿过了两回?”
  随行的兵卒这一路已与他们混得比较熟了,一名小兵道:“可惜,俺们崔头儿没一道来。他眼力可神,看马粪都能瞧出是什么种的马。俺们没他的本事。”
  另一小兵道:“看粪我不会,但瞅这蹄印子不像大马,也不是西域种,钉掌像跑商队好用的。”
  柳桐倚道:“这也能看出来?惭愧我真是一无所知。”
  小兵笑道:“大人不常像卑职们似的奔波么。常看就能瞧出来,驮货用的,拉车用的,单让人骑的马蹄印子都不一样,掌钉法也不同。长途和平常自家骑的马也不一样。不同地方的又不一样。南北西东各有样式。老行家一看就知道。卑职也只晓得星点。”
  柳桐倚遂问:“如此,你看这马像哪里的?做什么使用?”
  小兵不好意思地低头:“大人,卑职无知,不敢卖弄。”
  另几个小兵笑嘻嘻地起哄。
  “大人莫听他谦虚,他懂!”
  “大人问你话,正查案哩,你做作什么?”
  “大人,这位是我们营的马场少爷,识马的行家。”
  ……
  张屏肃然拱手:“还请指教。”
  那小兵赶紧抱拳躬身还礼:“大人与先生抬举,卑职万万担当不起。卑职寻常人家出身,家父好养马,家里蓄了几匹,万不是什么少爷。”
  柳桐倚温声道:“定是比我们懂得多,查案紧急,不妨一说,这里也不是公堂衙门,不必拘束。”
  小兵方才道:“卑职看得不一定对,这马像是驮人的,不是驮货的。钉掌的样式,似偏西边,又不是很西,约莫晋地一带的。那边的马不算高大,不挑嘴,耐跑长途。他们喂马的豆饼有些是黑豆饼,还有的在里面掺了黄小米,马吃了矫健身壮,毛色亮。”
  桂淳恍然:“难怪这马粪我瞅着颜色似更暗一些,好像是有星点黄粒。”
  小兵咧嘴:“京里喂马有的也这么喂,单看这个未必准。”
  柳桐倚含笑:“受益匪浅,多谢多谢。”
  张屏亦抬袖道谢。
  小兵忙还礼,羞涩地摸摸鼻子,飞快钻到另一处灌木中找寻了,另几个小兵嬉笑着拿肘撞他,让他请客。
  张屏继续找寻,忽瞥见水边湿泥里有闪亮的一点。
  他上前小心取出那物,竟是一枚银色蝴蝶形薄片,和小指甲盖差不多大,非常精致,蝴蝶的须须,身上和翅膀上的花纹都十分灵动。头尾和双翼边缘有数个细小孔洞,应是是留待缝缀用的。
  张屏托着此物细看,柳桐倚与燕修桂淳也凑了过来。
  桂淳眯眼端详:“像是女人家用的东西。”又瞧了一眼深情不置可否的燕修,“燕兄这回就甭跟某硬杠了,一般老爷们儿不会用镶着这玩意儿的物件。”
  燕修嗓子里呵了一声:“或也有不一般的细腻男子。”
  桂淳一咂嘴:“成吧,燕捕头可先这么以为着。”
  柳桐倚含笑:“此物好生精细,不知此前镶嵌在何处。”
  桂淳摸摸下巴:“缝手帕汗巾上恐怕剌脸。可能是什么首饰或香囊荷包上的?再或者,马鞍?小姑娘家家嘛,在革带上缀个小蝴蝶小花什么的,正好来河边饮马,这东西松了线,掉了。”
  张屏眨一眨眼,燕修嗓子里再一响。
  柳桐倚又笑道:“桂捕头说得亦有可能。我曾见他人收藏的古时马具,好精致的当卢,并各种革带装饰,竟有金制的小熊、蜜蜂、兽爪、团花等,与此大小相近,真真的奢华,巧夺天工。”
  桂淳开心地咧嘴:“是吧,还是柳断丞有见识!”
  张屏将蝴蝶银片交给燕修保管,目光落在离此不远的一棵树上,朝那方走去。
  树下有两块石头,张屏凑近查找,见石头边有两片沾着泥的碎石和数团同样有泥污的枯草。他再俯身,小心翼翼拨开乱草,一些面粉一样的白末和两三片极小的凝固面块躺在草缝中,并有零星嫣红色的粉末杂于其中。
  张屏收敛呼吸,未触碰它们,待燕修到来用特制的小刷将这些扫取到纸上。
  他又从石旁捡起几根乌亮的长发。
  柳桐倚和桂淳站在不碍事的地方看,桂淳探头瞧瞧燕修手中纸张上的粉末:“肯定是个姑娘了,这是妇人所用的脂粉。”
  燕修不想让气息吹散粉末,便未出声,只用眼神表示对桂淳轻下论断的不赞成。
  桂淳领会,又道:“绝对是个姑娘!不信诸位闻闻那个粉的味儿。女孩!从河边,饮了马,或洗了脸过来,坐在这树下的石头上,掏出小镜子,小梳子,小粉盒,理理头发,拿小扑子补补粉和胭脂。张先生找出的这些石头片草团,是她拿了擦鞋上沾的泥灰。必是如此过程!当然,都是张先生推断出来的,桂某根据证据再说道说道。”
  燕修递了一小片特制的丝绵给张屏,张屏接过沾了些许粉末,在鼻端一嗅,确实一股甜甜的香。
  柳桐倚亦接过闻了一下:“是有香味。”再递给桂淳。
  桂淳吸吸气,笑道:“某都不用闻,有此为证,骑这两匹马的人想是一男一女,说不定是对小夫妻。”
  燕修压盖上粉末,收进一个小盒中,方才从牙缝中道:“桂捕头总能隔空断出岁数,燕某佩服。”
  桂淳道:“只是妄自一推测,错了桂某也不怕丢人。若是两名女子,骑马不走官道,行此荒郊坑洼之地,不多见。刚才那懂马的孩子说了,这是外地马。从远方来,体力好才能顶着风吹日晒骑马赶路,八成岁数不算大。孤男寡女同行……”
  燕修道:“可能是父女,兄妹,姐弟,叔伯舅父与侄女外甥女,或姑母姨母与侄儿外甥。”
  桂淳环起双臂:“是有这种可能,不过……姑母姨母带着侄儿外甥单独骑马赶路实在不多见。另外,燕兄莫怪我唐突,你家中可是没有姐妹?”
  燕修面无表情反问:“怎了?”
  张屏和柳桐倚亦露出疑惑眼神。
  桂淳道:“若是有姐姐妹子,或有了闺女,闺女岁数大了你就明白了。小姑娘家,一般在长辈面前,不会表现得太爱打扮。我妹子未出阁的时候,在家里,懒性子上来,脸都不洗。但若是去赴同辈的宴,或与她的小姐妹们一道看花赏灯吃茶,或在我妹夫面前,那妆扮得叫一个精致,顿时变成天宫里的仙女。倘若陪祖母或家慈吃席上香,或见其他长辈,又是一个样儿了,十分端庄。我都怀疑她修炼过,或我竟有三个妹妹。”
  柳桐倚失笑:“明白了。这两人骑马行路,所带行李定不多。如此之际,女子仍重视仪容,或习惯使然,亦有可能,同行男子乃她心爱之人。悦己并悦人也。”
  桂淳拱手:“柳大人所言极是,老桂嘴笨,绕了半天也没讲到点子上,大人两句话说透了。”
  柳桐倚微笑:“桂捕头过谦,乃是桂捕头见解精到,令我茅塞顿开。”
  张屏沉默站在一旁,继续思索。
  五六天前骑马在这水沟边停留的,与这一两天内路过的是否为同样的两人?
  从小庙内的浮灰来看,庙内也是在十天之内曾被人打扫过。是不是五六天前骑马停留在水沟边的两人所为?
  如果是,他们为什么要去祭拜打扫那座小庙?
  他们又用了什么方法和器物从水沟里取水带到小庙?
  最关键的一点,神台下的血迹,从何而来?
  众人又在水沟边及附近搜索了一阵儿,未再有新发现,便暂时停下。
  之后查案不便继续带着卓西德同行,即在此处又分出一小队兵卒将卓西德押送回丰乐,张屏再简单将方才发现的线索写出,封进信封,请兵卒送给谢赋,由谢赋转禀冯府尹和沈少卿。
  兵卒们生起火堆,烤热干粮,拿铜壶煮些茶汤权当午饭。众人一同吃些,稍作休整,再往北坝乡。
  烤好的烧饼表皮焦脆,夹上咸菜和现切成薄片的酱肉,格外香美。几口砖茶熬出的红褐色茶汤入腹,精神顿又振奋。
  张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边吃边捋案情。
  桂淳道:“桂某大胆说一句,那座小庙定有故事,这水沟或也有牵扯。柳大人和张先生觉得这些跟咱们在查的案子有关联么?”
  柳桐倚感慨道:“暂时不敢猜,此案越查折转越多,总觉得诸多不可思议不可能,又像皆有可能。”
  桂淳拍拍腿:“大人说得是,这么曲折的案子真少见。”
  柳桐倚又看向沉默啃着烧饼夹酱肉的张屏:“芹墉兄莫笑我凭空乱想,几天前曾路过水沟边的两人令我忽然想起——丰乐县衙的裘捕快,说有两人潜入他家中想杀他,刺客是不是一男一女?”
  桂淳两眼顿时雪亮,燕修看似不动声色,目光亦犀利了。
  张屏咽下口中食物,沉声道:“伉监察尸身边的蹄印与河边的也相似。但我不懂辨认马掌,那些印记应已模糊,难再查了。”
  柳桐倚神色肃然,桂淳和燕修也陷入沉默。
  安静片刻后,张屏又道:“未有关键证据,目前不能断定小庙与在查案件有关。但,桂捕头说得对,小庙可能有隐情。”
  桂淳向张屏挪了挪:“张先生觉得那地方是匪窝?这种荒野小庙小坟包,极有可能是窝点。或下边又有什么秘密?”眼神中流露出对挖掘的渴望。
  张屏道:“我觉得,目前看,是改祀有古怪。不知为何翻修。庙中翻修前翻修后,所祀的各是什么神。”
  莫名有股微寒的小风吹来,在一旁边吃边竖起耳朵听的兵卒们都觉得后颈的汗毛竖了一竖。
  燕修道:“此庙翻修应在二十年以上,卓西德说当日他们到此,庙里与当下没太大差别或是实话。”
  张屏颔首。
  小庙初建时,所用多为石料,翻修则以泥料涂刷为主。神像、神龛、灯烛架也都是泥塑。
  门上的匾额乃翻修时抹去,门联亦是那时改换。
  柳桐倚喃喃:“那么,小庙的翻修与此刻在查的案子并无牵扯?台座上那些孩子刻写的字,都是在翻修之后刻的吧。再看门前的对联与座上的神像形容,庙内此时供奉的,应也不是土地神。打扫庙内的人与这神像又有什么关系?假如……”
  假如打扫小庙的人的确是骑马在水沟边停留的两人。
  再假如这两人就是想杀裘真的人。
  又假如这两人还是杀害伉监察的人。
  那么这两人与蔡府是否有关?
  是不是他们将散材尸体放进了知县宅院内?
  假借官差拿走卓西德私藏宝物也有可能是他们?
  亦或,他们有同伙?
  那么,他们是谁?
  现在打算干什么?
  柳桐倚不禁出神,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真相必不会如推想这般。
  但真相仿佛越来越缥缈遥远了。
  “芹墉兄,你如何想?”
  张屏啃着烧饼夹酱肉,遥望远处某方,目光坚定,神情纯粹。
  “先去北坝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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