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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我是肇事人的爱人。”
  女人扔掉手中的盘子,朝书英跑过去,揪着她的头发。一瞬间、一眨眼的功夫,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你还我弟弟,我的弟弟啊……”
  书英任凭女人抓着她的头发,全身颤抖着站在那里。一切都交给那女人了,这就是书英的态度。是的,你最好能把我怎么样。惩罚我吧,侮辱我吧,破坏我吧,您可以随心所欲。但是不管做什么,最好做得圆满些。完完全全地破坏并侮辱我吧。书英闭上眼睛这样反复地默念着。她浑身发抖却放任不管。
  仁秀想保护书英。至少想拉开书英头发上那女人的手。就在仁秀伸出手那一刻,帐篷下面的一个男人飞奔过来。他借着跑过来的气势,朝着仁秀拳打脚踢。好几次,拳头都落在了仁秀的胸部和肩膀上。
  接受着那个男人的攻击,仁秀终于明白了书英为什么会闭上眼睛去承受全部的暴力。那根本算不了什么。当身体承受着拳打脚踢的疼痛时,心里却很舒服。痛苦和罪恶感好像都得到了豁免,越来越淡薄。
  听到嘈杂声,人们赶过来拉开了他们。那男人被拉走时,两脚还冲着仁秀踢来踢去。仁秀和书英没有整理被弄乱的衣服,而是重新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那里。
  “你们快走吧。”
  老人无力地抬起胳膊示意仁秀和书英离开,但两人仍旧站在那里。冷风划过脸庞,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乌鸦的长鸣。那男人回到帐篷后,仍然在向朝仁秀和书英喊叫。老人向前走了一步,用手示意仁秀和书英赶快离开,那动作仿佛在赶走他们。
  //
  …
  外出6(3)
  …
  “你们快走吧,快走……”
  那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仁秀和书英这才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丧家。走在农家小路上望着天空,那挂在电线上的风筝不断摆动尾巴,摇晃着身体。
  仁秀和书英回到车里,又开始驰骋在了冬日的田野里。车里仍然沉默。初升的月亮挂在天空。那月亮瘦削得仿佛立刻就会消失。挂在淡蓝天空中有些模糊的月亮一直追随着仁秀和书英的车子。原本透过前窗可以看到那新月,转个弯后以为看不到了,仔细观察后发现它在左侧的车窗外呢。看着月亮一会儿出现在眼前,一会儿又消失,仁秀心里也在随之不断变化。那种白色的,纤细的,苍白的某种感觉。
  书英也应该一样吧。她从丧家出来后,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好像呼吸都不需要了。当四周一下子开阔起来,那广阔得可以看到地平线的田野出现在眼前时,书英长吁了一口气…那憋在胸口的气。同时,一直强忍着的痛哭似乎也随之爆发了。
  “请停一下车。”
  她哽咽着说。仁秀把车停到了路边。书英匆忙下车后,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面对着田野站在那里。心里的酸楚霎时涌上来,终于她哭了。这一哭,却肝肠寸断般地难受,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书英蜷缩着坐在地上后才发现这个姿势简直更坏。这姿势太适合久久地大哭一场了。
  仁秀没有下车,透过反光镜注视着书英。缩成一团的背,扬起头发的风,就要越过西山的太阳……太阳吐出的今日最后那点阳光落在书英的背上。她的背微微颤抖着。仁秀似乎能够理解了,她为什么会对醉酒后闯进屋的自己弃置不顾。现在面对哭泣的书英,仁秀也爱莫能助。除了默默地看着她……
  仁秀拿着纸巾盒从车上下来,慢慢地朝书英走去。书英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本来已经快平静下来的书英又开始抽泣。她似乎已濒临崩溃,但仍在挣扎。仁秀不太会哄女人,此时站在这痛哭着的女人旁边,只能等着她彻底哭完,等着她自己停止哭泣。
  在这田野上,书英和仁秀分别望着不同的方向站在那儿,哭泣的书英和看着她的仁秀分明是站在了世界的边缘。风儿急匆匆地经过身边,云朵超然地飘浮在空中,大树的影子掠过脚面,而两人却处在这一切事物的外延。突如其来的失落感使仁秀感到全身发麻。在全世界都湿透的雨天里,唯有荷花叶不被淋湿,在万物都摇晃着的台风中,楼台独自在那里安然不动……如果它们有感觉,一定和自己现在差不多吧。
  不光是死亡的卡车司机家属,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与事物都在否认和排挤着自己。其中,最用力地排挤着自己的是带着氧气面罩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的秀珍。地方小城市的医院,海上吹来的冬日冷风,还有每天按时袭来的黑暗……这一切都在把自己推向世界之外。
  站在世界之外的仁秀看了看同样在世界边缘的书英。看着她耸动着的肩膀,仁秀第一次承认自己很狼狈、很可怜。正因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还有那绝不当败者的傲气,使得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更加痛苦,仁秀终于醒悟了。就像这女人如此凄恻一样,自己也十分可怜,仁秀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承认这一切后,仁秀的心似乎开始融化了。
  “你没事吧?”
  他开始从心底担心起这女人的安危。听到仁秀的话,书英点点头,放大声音哭了起来。女人放大声音的时候,仁秀很想抱住她,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现在,他似乎明白了,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
  冬日的太阳短得好像狍子的尾巴,不知何时它已经越过了山岭和地平线。回到车里的时候,周围越来越暗了。不知是哭累了,还是长途旅行太过疲劳,书英一上车就把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车子向左或向右转弯时,她的头也会偏向车窗或者驾驶座。如果歪向车窗太久,仁秀就会把她扶正靠在椅背上。书英仍然没有醒。
  该吃晚饭了吧?仁秀想道,但又不想吵醒她。两次去买安眠药都遇见了她。只要能睡着,那要比三顿饭还重要。仁秀决定就让她痛快地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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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外出6(4)
  …
  仁秀每当遇到朝左或者朝右的弯路,都会放慢速度。经过大的弯路时,还会提前伸出右手扶稳她的头。仁秀几次碰到她的头和肩膀,但书英一点都没有感觉,看来的确睡得很沉。路灯照亮她的脸时,可以看到她的表情很痛苦。原来这女人给人一种蓝色或绿色的感觉,最近那上面似乎又加了层灰色。
  出事后,经常遇到这个女人。手术室和重症室外的走廊,警署和汽车修理厂,旅馆和酒吧……不管在哪里,从没见过她愤怒或激动。即使处在痛苦之中,她也仍然是安静的。在仁秀眼里,她就好像屹立在汹涌波涛中的岩石,或者一动不动地站在暴风雨中的大树。偶尔想去摇摇她的肩膀。如果摇摇她的肩膀,也许会像枫树掉下红叶那样有所回应。仁秀就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常转过头仔细看着她的脸庞。虽然痛苦得有些扭曲,但皮肤就像孩子一样明净。
  进入江原道,弯路多了起来。无论怎样小心地转弯,书英的身体仍然大幅度地左右倾斜。结果,仁秀把车停到了路边,然后帮书英把座椅放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调整座椅的时候,她好像有些醒了,像梦话一样嘀咕了一句:“不……”,然后想要起身。仁秀按下她的肩膀,她的呼吸立刻变得均匀,又陷入了沉睡中。
  我们,谈谈吧。仁秀想起对书英说的话。我们,谈谈吧。仁秀知道自己仍有这样的想法。如果能谈谈的话,仁秀想问的东西很多。您通过这顽强的沉默,是否能解决所有感情方面的问题呢?您看到我醉倒时,有什么感觉呢……
  不,仁秀似乎更想就这样载着她逃跑。并不是想拥有这个女人,或者相信乌托邦的存在。只是想逃离现在这置身其中的状态。现在只要不是这里,哪儿都行。瞬间,很多事似乎都被颠覆了。眼前的风景,还有自己的心。很想知道她在留下那张“冰箱里有水”的纸条时,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到达三陟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很长的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书英还是没醒。仁秀把车停在旅馆前,又去附近的药店买了点疲劳恢复剂。然后站在车外开始抽烟。他不知道如何去叫醒那躺在车里的陌生女人。
  抽完一支后,拿出第二支叼在嘴里的时候,书英从椅子上起来了。她环顾四周后,打开车门走了出来。当她看到站在车外的仁秀时,露出了安心而高兴的表情。
  “对不起,坐在司机的旁边睡觉……”
  声音仍充满睡意。仁秀谈谈地笑着说,没关系。你在旁边很安慰,后边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他默默地把药包递给她。书英仍是迷迷糊糊地接过东西。
  “谢谢。”
  仁秀仔细看着她脸上露出的安静的表情。不是那个几小时前还好像天塌下来一样放声痛哭的人了,也不是那个在睡梦中还紧皱眉头、表情痛苦的人了。仁秀觉得她这全新的形象很新奇,看了她好几次。在旅馆走廊分开时,仁秀说道:“加油!”,就好像递过去一件她忘记拿的东西。
  那也是对自己说的话。即使被推到世界外边,就算处在地球的边缘,也要再多活一天。谁都不知道,背后的内心和风景以后会是什么样子。那女人送过来一个注目礼,动作很小。在她的背后会发生什么,同样没有人知道。
  //
  …
  外出7(1)
  …
  仁秀从房间出来,在旅馆大厅停住了脚步。眼前的世界全部变成了白色。旅馆前的马路,空地上的梧桐树,还有对面的酒吧房顶,全部都是雪白的。世界上那具体细致的部分都被抹掉了,曾经各自卖弄姿态的事物现在都害羞地扭着脸。远处的山也戴上了白色的帽子,感觉离我们很近。在抹去远近感觉的风景中,世界的脸色看起来十分温柔。
  “岭东地区在初春的时候雪很多,4月份也有可能下雪,刚刚发芽的土豆经常又被雪埋上了……”
  旅馆老板正在扫雪,看到仁秀在大厅门口徘徊,就这样解释道。现在是3月末,昨天那暖风里还夹杂着春的气息,让人不由得对春天充满了期待,可是今天真是令人有些失望。
  “这样的大雪会带来很大灾害,我们这里有句话,说如果想当岭东地区的市长或者道知事(相当于省长),只要能把雪都清干净就行了!”
  旅馆老板伸起腰,勉强地笑着。他已经连接着旅馆和医院的那条路清扫干净了,现在正朝公园方向开辟道路呢。降雪量足有20厘米,真无法相信这是一夜间下来的。
  仁秀旅馆老板打了个招呼后,顺着他开辟的窄路朝医院走去。大路那边,扫雪车正在推着雪前进,车前面保险杠上挂着的工具就好像一把巨大的铁锹。出租车的轮胎上缠着铁链,它们熟练地在雪地上前进。
  ‘秀珍,下雪了。你看见了吗?’
  仁秀进入病房,一边观察着秀珍的脸色,一边在心里这样说道。虽然她还处于昏迷状态,但不知为什么,仁秀确信秀珍能够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切。仁秀摸摸秀珍的额头,握握她的手,注视着她那微微一起一伏的胸。
  秀珍从重症室搬到普通病房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医生说秀珍的脑压已经稳定下来,肺部手术的伤口也已完全愈合,所有的情况都很乐观,如果愿意,现在可以搬到首尔了。关于这件事,仁秀还没有最后决定,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想回首尔,还是想继续呆在这里。他想,也许乡下清新的空气对秀珍的健康有好处。这也是因利乘便,以秀珍为借口,想在这儿继续休息一段时间。回到首尔,他没有余力去一一应对那些前来探病的人。他只想呆在那儿,不去判断和思考任何事情,仿佛已经放弃了生存。
  仁秀看了看秀珍那苍白得发青的额头,之后拿起床边上的便盆朝卫生间走去。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厕所之前,他看了会儿里面那黄色的液体。那黄色明亮而透明,好像泛着光泽。秀珍的身体将透明的注射液吸收后,转变为黄色的液体,也只有这点能够说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的秀珍的身体里面还进行着生命活动吧。那原本就充满黄色感觉的秀珍。仁秀把黄色液体倒进厕所,又把刷过的便盆放到了床底下。然后又打开点窗户换换空气。他没有拉开窗帘,怕冷风吹到秀珍。风吹到窗帘上,气势减煞,然后朝秀珍病床的反方向吹去。
  仁秀站在窗边,看着雪上反射出来的白色。太多的白色让人感到是个负担。越多的颜色搅在一起就会越黑,但越多的光搅在一起则会越白。对于仁秀来说,白色并不像白纸那样空空的什么都没有,那里面充满着许多束光,所以白色是一种沉重的颜色。那里面合并了无数的颜色,在白色面前,仁秀有时会感到害怕。
  在白色马上路慢慢移动着的红色十分引人注目。仁秀的视线被红色吸引过去,原来是秀珍穿着红色的大衣。发现这一事实的瞬间,仁秀感到心里有那么一点、微微地左右摇摆了一下。她正沿着雪路朝江堤走去。她低下头看看脚下,又抬起头望着遥远的天空,然后又站在原地浏览着周围的房屋和树木。
  和她一起从天涯村回来以后,仁秀感到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改变。过分敏锐的神经平静下来了,无比锐利的愤怒之感也消失不见了。这些微小的变化似乎从她的身上也可以感觉得到。她之前那生硬得像面具一样的脸现在看起来温和了许多。在医院走廊和旅馆前遇见时,她会面色平静地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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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外出7(2)
  …
  “听说是我老公开的车。赔款的问题,咱们怎么办呢?”
  仁秀觉得这充满讽刺的情况很可笑。处于相同状况的两个人,一个成了肇事人,而一个成了被害人,连意识都没有的两个人竟然要支付或者收取赔款。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
  仁秀淡淡地回答说。如果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也是对当时情况的嘲笑。这时女人的脸上也带着微笑。
  “好吧。”
  她回答道,之后淡然一笑。眉梢上翘,嘴角朝相同的方向上扬。是一种抿着嘴的安静微笑。那微笑说明她百分之百同意仁秀的意见。夸张点说,那时仁秀感觉自己好像第一次见到女人笑的模样。明亮、温暖和温柔越过空中落到肩膀上。
  仁秀望着那边,直到红大衣从视野中消失,他到浴室把毛巾弄湿。在重症室的时候,每天探病一次就足够了,但搬到普通病房后,就要从早到晚守在秀珍身边了。仁秀要做的事也多了起来。除了清洁便盆,还要用湿毛巾给她擦身体,按摩四肢,每隔一两个小时帮她换个姿势躺着。虽然有24小时的看护人员,但白天仁秀几乎都呆在秀珍病房,和看护人员换班看守。
  仁秀帮秀珍脱掉病号服的上衣,从后背和腋下开始擦着。秀珍那比脸部还要白皙的皮肤,还有那上面的汗毛和毛孔都清楚地呈现在眼前。同时还传来了那熟悉的体味。仁秀的身体首先感到了痛。之后过去的记忆开始完整地在脑海里浮现,‘你身体散发着饼干的味道。’仁秀曾经这样边说边靠近到秀珍的胸部和腋下。秀珍的身体就是记忆和痛苦、欢喜与绝望的复合体。仁秀停下手中的动作,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把毯子重新盖好。
  “秀珍啊,你为什么这样?”
  仁秀低声说道。虽然秀珍像睡着了似的一直躺在那里,但仁秀相信她能感知到身边发生的一切。不,应该说是希望。
  “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凌晨才回家?还是因为外地演出太多,一个月有半个月我都不在家?”
  秀珍的头发被风吹起,像是在回答仁秀的话。仁秀关上窗户,拿起冰箱上面的水壶倒了杯水喝。这时,正好负责看护的大婶回来了,像交班一样,仁秀离开了病房。经过走廊时,他朝重症室那边看了看。这应该是书英探望丈夫的时间。
  仁秀走出医院,向刚才书英去过的江堤走去。江堤上积雪依旧,上面杂乱地排列着人们留下的脚印。仁秀边走边仔细看着那些脚印。走到江堤中央时,他转身开始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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