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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来,我可掩盖掉那些血迹,人家会以为我的衣服生来是红色的。
  我听到的正是阿妈的脚步声。看见浑身血迹的我,她惊叫了一声。待察看下来
  我没有缺胳膊少腿,连手指也没缺一根时,她便开始对我大声吼叫,声音里惧怕多
  于恼怒。“你还指望你妈会来帮你洗手?”她恼恨地说,“她会把我们赶到昆明去
  的。”那番话倒真把我吓懵了。我印象中,昆明是那样遥远,那边是猴子的世界。
  阿妈把我一个人扔在船尾,让我光穿着内衣和老虎鞋呆在那里哭。
  我盼着妈妈来,我想就算她看见我弄成这模样,至多只是轻柔地责怪我几句。
  可她没来。我听到一阵脚步声,但那只是老二和老三。她们瞪大双眼看着我那副狼
  狈样,然后笑着走了。
  湖水镀上一层金黄色,渐渐又泛起绿红,紫红,最后,是沉沉的黑色。天黑了,
  整个湖面上,亮起一片红灯笼,不时传来人们的嬉笑声,它们或是来自花厅,或是
  来自邻船。只听得厨房的门乒乒乓乓的,开启得很频繁,空气中弥散着菜肴的香味。
  我觉得饿了。
  虽然入夜了,但四周还是一片光亮。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我的腿,我的
  手,我的头……我明白了,为什么四周这么亮,水中我看到一个满月,一个温暖明
  亮的大月亮。我俯身向着她,希望向她倾诉一番。其他人一定也见到这个月亮娘娘
  了,只听四下爆竹声起,我连“扑通”一声都没听见,就发现自己跌入水中。
  水凉沁沁的,很舒服。所以一开始,我一点不惊慌。这有点像坠入软绵绵的梦
  境那种感觉,飘飘欲仙,我希望阿妈把我拉上去。但我马上觉得透不过气。我绝望
  了,在水中乱划乱蹬着,湍急的水灌进我鼻子和喉咙,我觉得窒息了。“阿妈!”
  我想哭,她不该抛下我不管呀!一个黑影在我身边擦过,那是五毒之———水蛇!
  它紧紧地缠住我,把我像海绵一样挤缠着,然后将我往半空中一甩——我一头
  栽入一张渔网里。我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并且哭喊着。
  四个人影凑向我:“太小了,把她扔回去吧。这能卖钱吗?”他们说笑着。我
  不再害怕了,我停止了哭叫,我知道这些人是谁。当阿妈领着我走过街市时,常见
  到这样的人,这时阿妈会用手遮掩住我的眼睛和耳朵。
  “行了,”一个女人责骂着他们,“你们把她吓坏了,她会以为我们是坏人的。”
  说着,她挺和气地转向我:“你家在哪,小妹妹?”
  那几个男人俯身看看我,哄笑着:“呵,是个小姑娘,不是鱼,不是鱼。”
  我又害怕了,四处是一片触鼻的鱼腥味。
  “别睬他们,”那女人说,“你是从哪条船过来的?”
  我茫然了。湖面上到处可见一片片的船帆:脚踏船、帆船,也有像我们家租的
  那种船舫。
  “那艘!”我指了指一艘张灯结彩、笑语纷纷的船舫。“就是那艘,那艘!”
  我又开始哭了,惊恐过去后我睁大双眼逼视着缓缓驶近的船舫,恨不得立时回到亲
  人身边。船上飘来阵阵诱人的酒菜香。
  “喂,你们有没有丢失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姑娘掉到水里啦!”那女人对着船
  上吆喝着。
  船舱花厅里一阵嗡嗡的骚动声,我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寻觅着阿妈,爸爸,妈
  妈……船上的人都拥到栏杆边,我眼前晃过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给酒气熏得红扑
  扑的脸庞。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人堆中挤了出来:“我在这儿!”船上的人哄的一
  笑,虚惊一场,又回船舱了。
  那艘船开走了。我默默地伫立着,全身战栗起来。我觉得一片空虚,一种遭弃
  的恐慌。湖面上一片辉煌的灯火,爆竹声此起彼落,人们喝酒划拳,自得其乐,陶
  醉在节日的欢愉中,却没有人关心我。
  我只觉得世界一下空旷了,我永远与家人失散了。
  女人又一次打量着我,此时的我,发辫散了,内衣沾满泥水,鞋子也丢了,赤
  着双脚。
  “我们拿她怎么办?”一个男人说,“没人要她。”
  “或许她是个叫化子,看她那模样。”另一个男人说,“就像那些筏子上的叫
  化子。”
  我满心恐惧,或许我真的成了个叫化子了。我再没有家了。
  “晴,你们都没长眼睛吗?”女人说,“看她的皮肤,多么白,还有她的脚底,
  看,多嫩。”
  “那我们就把她送到岸上吧。如果她真有家,他们会找到她的。”
  另一个男人叹了口气:“这样的晚上,最容易出事了:有人喝醉酒跌下去,也
  有小孩子,一个不小心,就坠入水里,亏得她没有沉下去。”
  船靠岸了,那男人用他那双满着鱼腥味的手,把我抱下船。
  月亮在我身后高高挂起,我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次它是矮矮的,蜷缩着
  的,带几分粗鲁。我们一起沿着灌木丛奔跑。远处,传来锣鼓声。
  那边空地上,搭起个戏台,月光下,人们在看皮影戏。一个年轻男人正在对观
  众们说:“现在,月亮娘娘出来了。”
  月亮娘娘!这几个字令我忘记了眼前的困境。一阵密集的锣鼓声后,一个娉娉
  婷婷的女人身影,在布幔上出现了。
  她拨响琵琶唱起来:“妾居月中君住日,日月相对遥相思,日日思君不见君,
  唯有中秋得相聚。”
  她披散着头发,悲痛欲绝。她已命定将永远栖身在月亮上与丈夫终生分离,无
  望地寻找着她的未来。
  “女人是阴,”她痛苦地唱道,“她注定只能冷却自己的热情,就像阴影一样,
  没有光彩。男人是阳,夺目耀眼,女人只有借着男人,才有光彩。”
  听到唱的最后几句,我哭了,绝望又悲恸。尽管我还看不懂整出戏,但我已能
  理解她的隐痛。“我们都失却了自己的世界,再也无法把它唤回。”
  锣声当一响,月亮娘娘向观众鞠了个躬,从布慢后消失了。人们热烈地喝着彩,
  这时,一个年轻男人向大家说:“听着,每个人,可以向月亮娘娘许个愿……”他
  的声音被下面的嘈杂淹没了。“……只要花几个铜板……”观众开始散场了。“一
  年才这么一次呢!”年轻人几乎在恳求了,依旧没人理会他,只有我和我的影子,
  匆匆地挤向前边,但那个年轻人眼皮子都没向我翻一下。我赤着双脚继续奋力往前
  挤,我要对月亮娘娘许个愿,我知道我要什么。我像晰蜴一样,钻到布慢后面。
  我看见她了。她远远站在那里,就着一盏闪烁的油灯,她的身影显得那样漂亮,
  动人。
  “我有一个心愿……”我低声向她诉说着,她也没能听见。我慢慢向她走近。
  我能看清她了:起皱的双颊,一只油光光的酒糟鼻,满口大板牙和布满血丝的双目。
  “她”显得十分疲乏。只见她披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就着幽暗的油灯款款下了台,
  然后一把扯下头发、脱下长裙,当我准备拉住她,恳求她听听我的许诺时,我发现,
  月亮娘娘成了个男人。
  三
  好多年过去了,我已不记得,当年我究竟要向月亮娘娘祈求什么?以及最后我
  的家人是如何找到我的?这两件事对我至今仍是一个谜。我的心愿得到了应诺,却
  没有兑现。——尽管我最后还是被找回了,我的家人沿着水路到处寻找我——但我
  至今不信,找到的那个女孩就是我。
  后来我长大了,什么月亮娘娘的悲惨故事,船舫,会捕鱼的长颈鸟……渐渐都
  在我记忆中淡薄了。
  现在我老了,离坟墓越来越近了,这似又使我有了一种归属感,我好像又回到
  童年,我生命的黎明,我又清晰地记起那年中秋,重番体会到那份天真,坦诚,不
  安,好奇,恐怖和孤独,就那样,把自己给丢了。
  今晚又是中秋,我又记起那个遥远的中秋,我甚至记起了我对月亮娘娘的企求:
  我希望我能被找回。
  二十六扇凶门
  “别沿着墙角骑自行车。”母亲告诫她七岁的女儿。
  “不嘛!”女孩不从,“为什么呀?”
  “因为这样,我就看不到你了,如果你摔哭了,我也听不见。”
  “你怎么知道我会摔下来?”女孩不服。
  “命书上有的。《二十六扇凶门》,里面将预言一切,你会遭到厄难。”
  “我不信。让我看。”
  “这是用中文写的,你又不识中文。所以,你得听我的话。”
  “那么,那二十六扇凶门是什么?告诉我。”
  母亲只顾手中的编结。
  “说呀!”
  母亲还是不答理她。
  “我知道,你不开口,是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根本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女孩说着,赌气走了,跳上自个的自行车,沿着墙骑着,不及拐到墙角,就连人带
  车地摔了下来。
  游戏的规则
  ——薇弗莱?龚的故事
  一
  早在我六岁时,母亲就教我,万事要不露声色,才会成功,这是一种战略,就
  好比下棋。虽然那时,我们很少有人知道下棋。
  有次走过买蜜饯的店,我硬拉妈的手不肯离开,哭着赖着要吃蜜饯。“闭嘴。
  聪明人,就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你至少得学会辨别风向。风,最厉害了,它无
  影无踪,却最有力度。”
  于是,当我们再次走过这家蜜饯店时,我便一声不吭,乖乖地管住自己的嘴巴。
  待母亲挑好了她需购的食品后,便很爽气地从货架上拿了一袋蜜饯,一并搁在账台
  上。
  母亲擅长持家,因此,在她的精心治理下,我和哥哥们,都过得不错,至少不
  受我们四周环境的限制。我们住在旧金山的唐人街里,和大多数中国孩子一样,在
  餐馆和古董店后门的石子路上玩耍。我没有一点受穷的感觉。每日三餐,我们都吃
  得饱饱的,每餐五菜一汤。
  我们住着一套有两个卧室的明亮、舒适和干净的公寓。我们公寓楼下,是一家
  中国糕团店。破晓时,当小街上晨曦尚未散尽时,我就能闻到甜烂的煮豆沙香。然
  后,是油氽麻球和咖哩鸡饺的香味溢上来。经常我还在床上,就听到父亲碰上门上
  班去了。
  两排公寓之间的小路尽头,是一块空地,那是个小操场,置着滑梯、秋千架等。
  操场四周排列着石条凳,老人们常爱闲坐在这里晒太阳,嗑瓜子,用瓜子壳引着咕
  咕叫的鸽子。但我们最喜欢的,是那头的一条小径,幽暗,静谧,弯弯曲曲地延伸
  着,对我们来说带有几分神秘。我的哥哥们曾沿着它潜入一家中药铺后门,窥视到
  老李把那种希奇古怪的蛇虫百脚的干壳,和着什么东西的枯叶和干花,包成一小包
  一小包地卖给病家。据说有一次,他就用这种祖传的秘方,治好了一位被美国医生
  宣布了死刑的病人。药房边,是一个印刷房,专门印刷烫金的喜帖和过节用的彩旗。
  再往前走,就是鱼市场。橱窗里展放着一池一池已注定不能生还的甲鱼和其他
  水产,它们徒然地在铺着绿瓷砖的池里挣扎,同时还要互相倾轧争斗,为自己霸得
  一份较舒畅的空间。它们上方赫然写着一幅广告:“只供食用,不出售宠物。”穿
  着血迹斑斑白大褂的屠夫们,麻利地将顾客挑中的鱼剖膛开肚,一边坚决地向顾客
  保证:“都是活蹦鲜跳,刚刚捕捞上来的。”在生意比较清淡时,我们还能见到一
  篓一篓活生生的青蛙和螃蟹。大人们警告我们不能去惹冒它们。另外还有成箱的乌
  贼干,冰冻对虾,鱿鱼和鳗鱼。最令我害怕的是比目鱼。它们那扁平的身子和挤在
  一边的眼睛,令我想起一个被汽车压扁的小姑娘。我没看见她被碾死的情景,但一
  想起“压扁了”三个字,我就会联想到这条比目鱼。
  小街拐角处,是一家只有四只桌子的名叫“宏新”的餐馆。在楼道的隐蔽处,
  有扇写着“店主自用”的门,我和哥哥相信,一到晚上,强盗们就会从这扇门后出
  现。旅游者们从来不上宏新去,因为那里的菜单只有中文字而没有英文。曾经有过
  一个高加索旅游者,硬要我和同伴们在宏新的橱窗前摆好姿势拍照,橱窗背景是一
  只浓油重酱的烤鸭。拍完照,我向他介绍宏新餐馆。他问我那里有些什么菜,我就
  大声数说着:“猪内脏、鸭脚掌,还有章鱼肫……”然后我和伙伴们笑着跑开了。
  我们逃到中国宝石公司的门洞里,担心他会追上来。
  我妈为我取名薇弗莱,就是以我们住的街名命名的。薇弗莱?龚,是我用在文
  件和身份证上的名字,在家里,我叫“妹妹”。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而且最小。
  每天上学前,总是母亲替我梳的头,她把我的浓黑的头发绞得紧紧的,编成两根硬
  扎的辫子。那日,当她又用那把尖齿硬木梳对付我的头发时,我生出一个要小小捉
  弄她一番的念头。
  “妈,什么叫中国式的折磨?”妈只是摇摇头,她嘴里衔着一只发夹。然后她
  用水沾湿自己双掌,把我耳后的发丝抿平,再夹上发夹,尖尖的发夹扎得我头皮生
  疼。
  “谁这么说的?”她问我,丝毫没有表示出对我的捣乱的斥责。我耸耸肩说:
  “我们班上的男孩子们都这么说,他们说做中国人最苦了。”
  “中国人最能干了,”妈妈言简意赅地说,“中国人会做生意,还有中医和国
  画,在世界上享有很高的声誉。美国人才懒惰呢。中国人肯吃苦。”
  我哥哥文森特有一副棋子。在小街尽头,是第一中国浸礼会,我们每年圣诞节
  都上那教堂去。教会的妇女们,就向我们分发圣诞礼物。
  圣诞老人由一个教会的人扮演。他穿着圣诞老人的长袍,套着硬纸板做的飘着
  棉花球的白胡子。待轮到我时,我很认真地回答了圣诞老人的种种提问,以至众人
  都以为我还太小,以为我相信他真的是那个给孩于带礼物来的圣诞老人。其实我只
  是装傻,不露声色。当圣诞老人问我几岁时,我当下就在心里估量:按美国算法,
  我是七岁,但中国历法,我八岁了。于是我便回答道:我生于1957年3月17日。这个
  回答显然很使他满意。于是,他又挺认真地问我,我是否愿意做个乖孩子,信奉耶
  稣,听父母的话。我知道他喜欢怎样的回答,便一一顺着他的心思很认真地回答了。
  孩子们都急不可待地打开他们得到的礼物。我早就知道,大包头的不一定就是
  最好的,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孩子,得到一大件礼物,打开一看,不过是一本有
  关《圣经》人物的画册。而另一个女孩子,选择了一小件礼物,结果是瓶香水。还
  有,礼物盒里的声响也很要紧,一个小男孩子选中了一份,晃起来会叮当响的礼品,
  他以为里面一定塞满了一角和五分的镍币,结果打开一看,那只是个锡制的地球形
  储钱罐,他一下子很失望,结果挨了她妈一个耳刮子后,快快地跟着她走了。
  轮上我抓礼物时,我便小心地用手指触摸着余下的各种礼品,试试它们的分量,
  估摸里面的内容。最后,我选中了一件沉甸甸的、用闪亮的锡纸包着、扎着红缎带
  的礼物。我没选错,那是一排十二色的、圆圈状的棒糖,我满意地摆玩了半天。哥
  哥温斯顿也选得挺聪明,他摸到一盒塑料插板,并附有一张说明书,可以按说明书
  指示,搭出一艘二次大战时期的潜水艇。
  另一个哥哥文森特,则摸到一副棋。那应该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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