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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你就干脆叫她闭嘴!”玛琳说,“叫她不要再管你的闲事,让她闭嘴!”
  “你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着?”我苦笑着,“叫我母亲闻嘴?!”
  “当然叫她闭嘴!”
  “唉,我不知道,在中国的法律里究竟有无这样明显的条例,可是反正,你不
  能对一个中国母亲说闭嘴,那几乎与谋杀案一样被视为大逆不道!”
  不过,令我更害怕的是,我不知妈将会如何对待我的里奇。她将会如何数落他,
  评价他,让他难堪……最初她会保持缄默的,然后,会就一件小事讲开了,一句又
  一句,阴阴地,颠来倒去地数着它的种种不是,不时,过一阵,又拿出来温习一遍,
  再从头数落一次,直到他的长相、个性、灵魂都给描绘得面目全非为止。即使我对
  她的伎俩是早就领教过了,可我还是害怕,害怕一些看不见的真理,会随着她的话
  语飞入我的眼睛,改变我自己的视觉,将里奇从我心目中的出类拔革形象,变得平
  庸俗气,令人不快。
  在我的第一次婚姻中,陈马文,我丈夫,在我与他私奔时,我才十八岁,他也
  不过十九岁。在我与他恋爱时,他几近是完美无缺的。他毕业于罗厄尔,成绩一直
  是班里的前三名,然后进入赫赫有名的斯坦福大学,并得到奖学金。他打得一手好
  网球,有着突出的小牛腱一样的肌肉,在胸前还有一百四十六根象征阳刚之气的黑
  毛。他可以逗得人人大笑,自己则笑得最响最长,他的笑声极有魅力,色迷迷的。
  他一周七天,天天都过得快活热闹。那时只需他一句“星期三下午”,就足以让我
  神魂颠倒。
  就这时,妈警告我了:我看这个家伙的脑袋瓜里,已钻出懒虫了。他如此热衷
  高尔夫和网球,只是为了逃避该尽的家庭责职。他可以趁这工夫,在穿短裙的女孩
  子大腿上瞄来瞄去,他摆阔地扔出十块钱给陌生人做小费,然而对家庭,他的荷包
  却显得特别小气。他宁可花上一整个下午摆弄自己那辆红色的赛车,却不愿开车陪
  妻子去兜风。
  平心而论,对陈马文,我从未恨过,直到现在。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反而更
  糟糕,说明我对他的感情,根本已冷漠到无所谓了,连失望和蔑视都产生不了。还
  未分手时,在夜深人静苏珊娜入睡时,我便觉得透心的孤独。由此我会怀疑,或许
  是我妈破坏了我的婚姻?
  谢谢上帝,妈的破坏,尚未伤害我的女儿苏珊娜。虽然当时我差点做人工流产。
  那时当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真的恨死了。我立时把陈马文揪到浴室里,狠狠地对
  他发作了一通。当即我们准备把胎儿打掉。岂料阴差阳错,我们找到一家反对人们
  流产打胎,希望给孩子以生的权力的一家诊疗所。他们当场给我们放了一场电影,
  就像洗脑子样来劝说我们。电影里,我看见即使只是七个星期的胎儿,也已经长着
  小小的手指。它们的半透明的手指居然还会蠕动。旁白说:它们是在攀附着生命的
  门框,它们要到人世上来——谢谢他们的电影,我才保下了苏珊娜!苏珊娜真正是
  十分可爱,特别当她弯曲起手指捏成一个拳头,塞进嘴巴恸哭时,那纤巧的手指,
  总让我想起那胎儿的纤纤手指。
  我还是为里奇担心。我明白,自己是那般脆弱,我生怕自己心目中的里奇的形
  象,会被妈那番信口开河的议论和夹枪带棒的言语冲毁。因为里奇深爱着我和苏珊
  娜。他的爱是那么的坦诚和毫不含糊。他对我并无他求,只需我存在,就足够了。
  他对我说过,因为有了我,他自身变得更完美了,他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他产生
  这么一种感觉。这样的自白,令他作出的种种表示爱情的小把戏,也显得隽味无穷。
  比如在上班时,他的职责,是把我所需的资料用钉书机钉好传给我。通常,资料前
  总别着一张写着FYI①的便条。可他则在FYI底部注上他自己的含义——Forever Yo
  u and I②。公司不知道我俩的关系,因此他得以经常玩这种爱情小游戏,他这样,
  令我十分感动和幸福。
  ①For Your Information,你的资料。——译者注
  ②你我永不分离。——译者注
  性,真是最最捉摸不透,最最变化多端的了。我想,他属于那种温存型的男子。
  确实,在这方面,他真的是温和却又笨拙。他常要絮絮问我:“这样好吗?我没伤
  你吧?……”他对我的动作那样温存,那样注意与我配合默契,我想,他是在潜心
  维护我的自尊。可他一点也不抑制自己,只是小心翼翼地唤起我的激情,那样的体
  贴细致,就像在发掘一件小小的珍宝。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赤裸裸的,我
  这不仅是指我的肉体,也指我个性中最最隐蔽的、不可告人的私处——我完完全全
  向他袒露了自己。他坚持、唯有在这个时刻,才是人的真正本性的袒露。他容不得
  我对自己有所遮盖掩饰,每逢他对此有所觉察时,就会强把我的双手从眼睛上拉下,
  然后眼睛对着我的眼睛,喃喃地向我诉着不尽的情话。
  我从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真挚的爱情,我对此是很珍视很看重的,我真怕,
  妈会把它玷污了。我不愿意。
  动足了脑筋后,终于生出一个妙计。我为里奇设计了个计策,以让他把我妈争
  取过来。说穿了,就是让我妈给里奇烧一桌好菜,而里奇,肯定会赞不绝口的,这
  样,一切就好办了。这方面,亏得了素云姨帮了我大忙。素姨是妈的多年老朋友了,
  她们形影不离,来往频繁——我这意思就是,她们暗自一直在不断攀比和自夸,我,
  则供给了素云姨一个自夸的机会。
  那个周日从北部海滩回来,我就向里奇建议,去素云姨和坎宁叔家坐坐。素云
  姨家与我妈那里,相隔没几条马路。那已是傍晚时分了,正是素云姨要准备晚餐的
  时候。
  “留下吃饭,留下!”她竭力挽留着我们。
  “我们只是走过进来坐坐而已……”我还客套着。
  “都为你们准备好了。看,四菜一汤,你们如果不留下来,吃不了,可浪费了!”
  当然不能浪费。三天后,素云姨收到了我们的一封感谢信,我写道:“里奇说,
  这是他尝到过的、最好的中国菜!”
  一天,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请我吃饭,为了补偿爸爸的被延误的生日。哥哥
  文森特将把他女朋友丽莎带去,因此,我也可以带个朋友去。
  我就猜着她会有这一举,因为,烧菜是她最拿手的一招,是她的全部才能、力
  量、智慧的凝聚点和总表现。她一定要竭力证明,她要比素云姨行得多。因此,赴
  宴前,我反复叮咛里奇,就像教三岁小孩似的:“饭后你一定要对她说,她烧的菜,
  是你尝过的最好的中国菜,要远远好过素云姨的手艺。千万千万!”
  那晚,我一直在厨房里陪着妈烧菜,一边等着瞅准机会,把我们准备在明年七
  月结婚的计划告诉她,大约还有七个月的光景吧。妈则一边忙活着,一边不忘记数
  落着素云姨:“她只会看着菜谱烧菜。我的菜谱,就都在我的手指间。”
  我希望她会谈谈里奇。当里奇按响门铃时,她强挤出几分笑容把他迎进来,一
  边一双眼睛将他从头到脚睃了一通,一定在暗自核实着素云姨事先对她讲过的对里
  奇的评价。我等着听她的评价。
  里奇非但不是中国人,而且还要比我小好几岁,更麻烦的是,他长着一头鬈曲
  的红头发,鼻子上还布满了橘红色的斑斑点点。他个头偏矮,结实敦厚,穿着深色
  的公司制服,看上去彬彬有礼却不起眼,很容易让人忽视,就像葬礼上的死者的远
  房侄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虽在同一公司共事,可在第一年里,我竟一点也没注意
  他。但妈却注意他的每一处。
  我终于鼓起勇气,在厨房里轻声问她:“妈,你对里奇印象怎样?”
  她只顾热锅快炒她的茄子。伴着阵阵剧烈的油爆声,传来她冷冷的话语:“他
  脸上的斑斑点点可真热闹。”
  瞬时,我只觉得芒刺在背。“那是雀斑,妈。雀斑代表福气呢,这你知道的……”
  我太激动了,声音也响了起来。
  “是吗?”妈天真地问。
  “是的。雀斑越多,福气越好,大家都这么说的。”
  她想了想,笑呵呵地用汉语说:“怕有点道理。记得吗?你小时候出过一次水
  痘,斑斑点点地出了一身,瞧,你福气不是就来了?在家里足足躺了十天,多福气!”
  同样的,就像在厨房里我解救不了里奇一样,在餐桌上,我也解救不了他。
  他特地买了瓶法国酒。他一点不了解,我父母根本不欣赏此类酒,我父母家甚
  至都没有酒杯。然后他又犯了个大错,就是竟连饮了满满两大杯冰镇酒。
  我递给里奇一把叉,他却坚持要用象牙筷,并且将它操成八字形,就像鸵鸟的
  两只又蠢又笨的八字脚。一次,当他笨拙地夹起一块浓油涮酱的茄子往嘴里送时,
  这块汁水浓浓的可口之物,竟滑落到他两腿的岔开处。
  他还拒绝吃绿叶蔬菜。他不以为,在中国餐桌上,拒绝第二筷,是十分失礼的。
  最糟糕的是,他竟批评了我妈的菜,他不明白,这向来是中国式的谦虚。比如,
  妈端上了她拿手的清蒸排骨和腌菜,这从来是她的精心之作。尝了一小口后,她便
  故意抱怨着:
  “哎呀,这菜不够咸,淡而无味。”她不满地摇摇头,“简直无法入口。”
  这从来是我们家的惯例:先吃上一口,然后称赞一番妈的手艺,但这次未及我
  们开始,里奇便说道:“它所需要的,就是加点酱油。”然后便顺手从调味盆里拣
  出酱油瓶,于是,在妈的恐怖的注视下,一注黑色液体倒进了排骨。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妈能发现一点里奇的善良和随和,他的幽默和可爱的
  孩子气。
  只是里奇对这一切,却是浑然不觉。那晚回家后,他还甜嗲嗲地凑上来:“嗯!
  我与你父母挺合得来的。一切都很好。”完了,便开始像只卷毛狗似地,呼哧呼哧
  地喘着气,一心等着得到爱抚。
  我套上睡袍,暗示今晚我没那份情绪。我又想到刚才里奇是如何紧紧抓着我爸
  妈的手摇晃不已,一边在他们肩头拍拍就如他平时对待客户似的,口里还要没大没
  小地说:“再见,琳达,龚丁,我们会再来看你们的。”竟然对我父母分别叫琳达
  和龚丁,但除了少数老亲,从来很少有人对他们直呼其名。那场景令我回想起来,
  依旧心惊肉跳。
  “呃,你妈说什么了?”里奇问。他这是指我们的婚事。早几天我曾跟里奇说
  过,我要先跟妈提这事,再让妈转告我爸。
  “我没有捞到机会跟她说这事。”我说。那是真话。真的没有合适的机会。反
  正妈一会议论着里奇不会打算着过日子,饮那么贵的酒,一会又说他脸色不好,显
  得太苍白了,还说苏珊娜看着很悲凄。
  里奇却笑了。“那要花多少时间?只消一句,爸爸妈妈,我要结婚了,不就行
  了!”
  “你不懂。你不了解我妈。”
  四
  那晚,我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里奇把一切都搅浑了,糟糕的是,里奇自
  己还蒙在鼓里不知个所以然,可怜的里奇!我永远只能是妈手中的一只棋子。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迟,两侧太阳穴还在作疼。里奇早已起身,淋浴过后在
  看报纸了。“早,宝贝!”他向我打了招呼,一边把玉米花嚼得咯嘣咯嘣的。我匆
  匆穿扮好,径自驾车去妈家。
  玛琳说得对,我真的必须与妈开诚布公,她不要再对我使手段了,这令我痛苦
  极了。一路上我越想越生气,待我刹好车上楼时,简直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了。
  是爸开的门,看到我,他颇感意外。“妈呢?”调整好呼吸,我力图让自己冷
  静下来,爸指指后面起居室。
  妈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头枕着白色的绣花垫巾,嘴唇不再是严厉地抿得紧
  紧的,她的入睡的脸面,显得十分安宁,似连皱纹都隐去了,看着就像一个年轻的
  女孩子:孱弱、天真无邪。她一只手臂软软地耷拉在沙发边,所有平时我觉得的那
  股威严和强悍,一下子都消遁了。现在的妈,显得那样孱弱、单薄、无助。
  一阵突发的恐怖淹没了我,她看上去似一个没有生命的躯体,她死了!我曾一
  再祈求,她别进入我的生活之中,希望她就在我的生活以外生活,现在她默从了,
  扔下她的躯体走了。
  “妈!”我尖声叫了起来,哀衷地哭了。
  她慢慢睁开双眼,眼皮一抖,她一切力量又都回来了。“什么事?呵,妹妹来
  了。”
  我一下子哽住了。“妹妹”是我童年时的小名,已有好久,妈没叫我小名了。
  妈从沙发上坐起来,那一脸皱纹又回来了,只是现在瞧着已不再是那样强硬的粗线
  条,而多了几分忧柔善感的韵味。“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仅仅就这么一会儿,我对她的那股兴师问罪之劲,早已消
  失,而为她显示出的那另一面:孱弱、天真,我为这些我颇陌生的品格而惊异、迷
  惑,这种太快的感情转换,令我就像突然给拔去电插头的灯,一下子麻木黯然,脑
  中只是一片空白。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故意以一种无所谓
  的声调说:“我不过只是要与你说一声……里奇和我,要结婚了。”
  说毕,我认命地闭上双目,等着她的铺天盖地的辱骂、反对、数落……
  “我早知道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好像很奇怪为什么我还要再跟她说一声。
  “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即使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了。”她依旧很平静地说。
  哎呀,这可更糟了。原来她早知道了,就在她奚落我的貂皮大衣,数落着他的
  嗜酒和讥诮他的雀斑时,她已知道我们要结婚了。她不喜欢他,看不中他。“我知
  道你看不中他,”我以颤抖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恨他,认为他不够好。可我……”
  “恨他?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恨你的未婚夫?”
  “你从来就提都不要提他。那次,我一提及他和苏珊娜俩玩得很开心,你……
  你就立时把话岔到别处去了……开始谈什么爸爸要做个外科造影手术……后来你又……”
  “可你认为什么更重要?是爸的手术还是里奇和苏珊娜的游戏?”
  这次,我可不愿再让妈溜过去。“后来,你又讥消他脸上的麻子。”
  她看看我,有点弄糊涂了。“真的,我这样了?”
  “是的,是的。你总是要刺痛我,要让我不痛快,你这是在使小心眼……”
  “哎呀,你为什么要把我想得这样坏!”她骤然一下,显得衰老且痛苦不堪。
  “你真认为你妈是这样的坏?你以为我在使什么心机?那恰恰只是你这样想的。哎,
  把我想得这样的坏!”她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又紧紧抿着双唇,气得眼泪都出来
  了。
  唉,她是那么强,又那么软弱!我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
  我觉得很疲倦。我又败了一局,却不知道,这一局的对手,究竟是谁。“我要
  回去了,”最后我说,“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她轻声说着,按按我额头。
  “没有。”我起身说,“我脑子里乱极了。”
  “那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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