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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还没看过。我说,都说中国文化对人内心的关注能力一直不强,但我觉得,即便中国有陀斯妥耶夫斯基这样的高手,估计也写不了中国人的内心,因为这种变化之快对于内心来说太过跳跃,太过转瞬即逝,太过无头绪,有的只是彼时彼地的实用主义依据——“有用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可以原谅的,因为道路是曲折的”。即使哪天中国的陀斯妥耶夫斯把它们写清楚了,他放眼过去会不会发现自己笔下的人物都跳跃得像错乱、分裂的角色,都是需要去看心理医生的家伙?
  陈方明笑了一声,他重复了我一句:呵,都需要看心理医生了? 我说,但是,事实上我们从不需要看心理医生,这不仅因为我们能忍,更因为生活中的我们远不是这么回事,我们一个个超正常地活着,超执著地开始新的争逐、忍受、挺住,就像一个失恋的人迅速转入下一场恋爱,中间没有过渡,这叫“来不及难过”,一分钟都不肯拉下;这也像陈处长你刚才所说,其实什么都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所以说别怪我们的作家不善写心理,而是中国人可能从来就来不及有丰富的心理层次,要不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所以中国人也就从来谈不上需要有明晰的心理依据,或者说,精神性的依据太过无影,所以人们就趋向实用,就像心里无底的时候,手里总想攥着点什么硬的东西——比如“物质”,它能唤起集体焦虑以此压倒茫然,当然,它也带来了新的虚弱。
  他显然没想到,在这么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居然有我这么个人进来和他谈人生。他对着我有些发愣。他有没有觉得荒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好久没这样滔滔不绝了。
  我听见自己在对他说:陈处长,不知对不对,我把这种“新的虚弱”,分为这样几类,一是 “被甩心理”,即,今天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在或随时可能被这个时代甩了;二是“被虐心理”,即,今天几乎每个人都对公平高度敏感,都或多或少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三、怜悯和同情变得像金子一样稀缺,人人神色漠然,但心里对它们还是有需要的,这也很正常,因为人越缺什么的时候往往就越需要什么。
  我对陈方明说, 人觉得顾不过来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太去顾别的事;人对自己没把握的时候,最疼的就是自己;人觉得自己可能被虐了,就随时提防别人,并狠狠地踢回去。我有一个在四川研究餐饮的同学告诉我,社会乱哄哄的时候,人的嘴巴就越馋,美食就大行其道,这是因为人觉得只有对自己好一点了,所以,你看饭店爆棚,报纸上的美食版受尽捧读。 而我的感觉是,价值观乱哄哄的时候,人就不想说什么,文化产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年轻一点的就想逗乐自己,因为正经八百地说什么都没用,还显傻,还不如搞怪,让自己乐一乐,比如现在网上出了“后舍男生”、芙蓉姐姐、“馒头血案”……很疯的,陈处长,你有没有看过?
  陈方明摇摇头说没有。他笑着说,你还看了不少书哪,和你谈天蛮有趣的。
  他说,我常读历史,虽然我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悲观,但我认为人人都在说终极标准逸失的时候,没准正是它即将确立的时候了。
  我说,陈处长,问题还是刚才的那个问题,这年头资源稀缺、位子稀缺,即使是挤公交车,人都怕自己上不了,拼命挤,哪怕踩了别人的肩膀,因为上面只有20个位子,下一班车还不知什么时候来,所以,挤车的人早已不再相信别人的许诺,也不再轻易相信自己的感觉了,你所说的终极性精神价值标准,如果说哪天会悄然确立,那么它让人安然的依据是什么?至少从我每天进出的这幢楼里,从一张张脸上,我看不出来这个依据,如果我是领导,我实在想象不出来除了用打压、玩亲疏游戏、奖金诱惑之外,还可以用什么打动大家,比如让大家大笑一场,或大哭一场。说真的,陈处长,你别看这楼里一张张脸高深莫测,说不定,紧绷的后面,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契机来一场大哭,这样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需要大哭一场?他朗声笑了起来。
  我看他笑过后有些语塞,我就说,最近,报上说某个著名导演拍了一部片子,说要研究人在“自由、爱情、金钱”之间的选择,他正经八百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迂腐,你想,谁不想有选择的自由,但如今你在马路边随便拉一个人过来问,他都会反问你:“人真可以随便选吗?别臭美了,我们的选择什么时候是自由的?!”
  看着陈方明在点头,我说,对于今天的人来说,他一定看这一刻需要什么而把选择分成一段一段,对于每一段,他都可以说出其背后隐忍的理由、无奈和痛感,比如,保不准这个阶段选“金钱”才会有下一个阶段的“爱情”,保不准有了“金钱”才能更“自由”一点,保不准这个阶段“势利”一点下一阶段才能“道德”……否则,可能最后啥都捞不到,甚至一无所获还被别人踩扁。所以说,在今天,即使你知道理想标准,你又能怎么着呢,你又能选择什么而让自己不心虚呢?在这年头,可能没有是非,只有输赢,关于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没有人需要导师,也没有人能做导师,因为没有什么完全的说服力,正因为如此,人就倚向了功利主义,但这个标准也有问题。
  陈方明打断我的滔滔不绝,他说,是啊,中国人是很实在的,很实际的,但有时候我也在想,中国人如果不维实用主义的话,可能连一件事都解决不了。
  我说,是啊,是啊,所以,这幢楼里,那些你来我往的拳头、你踩过来我踢回去的皮鞋、有你没我的火气、无数接招与过招,都能说出它们的理由、冤屈和被迫为阵,也都可以将它们拆分成一段段合理而无奈的动机,从办公室政治实用主义的角度看,它们的存在也都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必须的,只是人在局里,心里不爽。 我的意思是说,从功利的角度看,它们是有用的,而从人的情感角度看,它们又是荒谬的,因为它们让人身心不安,焦虑郁闷,让每个人都成了体制的可怜虫。
  陈方明呵呵笑了,他像所有的头儿,在这种时候还没等弄清下属是怎么回事就开始劝导,他说,我也被你说晕了,有些东西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但我又觉得你不能这样想。他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不爽,天下所有的单位都是一样的,像你这个年纪,还是要尽量让自己开心,你们和我们毕竟不一样,我们是大半日子已过去了,而你们还才开始,再说了,有些东西合不合理,也不都是无奈,无论是人是事,出发点很重要,因为出发点决定了结果,如果出发点是想弄别人,结果肯定会把自己也弄进去。
  我说,对的对的,其实谁也不可能整天想这些,结果把脑子想糊,只是偶尔心里有些发虚,不知道这日子以后会怎么样,陈处长,我有时候挺羡慕你们以前,那时候人的标准单一一些,可能不用这么费心机,人与人也没这么难弄,日子就简单一点,虽然那时你们可能没有什么选择,但没有选择也就没有费心。
  他脸上有深深的嘲笑,他说,这你就错了,标准单一,路就更挤,人就更加斗鸡眼,中国人哪有不操心的时刻,我看还不如现在,至少现在一部分人的注意力还可以分散出去一些,当然,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一代代人就是这样过来的。
  我分辩:其实,人的注意力哪里会真的分散?比如,以前热门是下海,现在人的注意力又转回来了,热门是上岸是考公务员是到机关混个乌纱帽,一个时代的趋附总是一窝蜂,总是在轮回,除了热衷于当官这点好像永远不变。当人人都想稳定都想借力于权力的时候,它们也就充满了竞争的不稳定感,所以,也难怪人要焦虑和郁闷了。
  这么一个下午,他和我还是聊得挺开。
  我知道这些话题平时是不会有人和他聊的,所以,我放开来胡扯,也没有什么不妥,他在他的上司面前是不多说话的,但我看得出,他在我这样的下级面前表述他自己的想法却使他愉悦,因为人都有表达的需要,非在此处表达,即在彼处表达。
  4
  这一天,他和我好像都有点聊迷糊了,后来我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意思了。
  他拍了拍袖子,说,也可能,平时我只看着前面的人,很少回过头来看你们这后面的人,其实现在单位里的几代人,真是沟壑纵横!像你今天来聊聊,就是挺好,我也了解一些你们的思路。
  他叹了一口气,他告诉我,有时候看着单位里年轻人一拨一拨进来,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直觉和以前的员工很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现在还没体现到管理上。
  他突然用断然的语气对我说,你看着好了,要不了几年,在这单位,领导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如何面对“70后”、“80后”进行管理和运作了,我想,方式应该是有所不一样的吧,只是现在我看上面那批头儿压根儿没有这样的准备。
  我认同他的观点,但我怀疑,这么多年下来,对于这幢楼里的一拨拨人马,什么时候管理的理念有过不一样了?放在资源和机会稀缺的背景下,心机和手腕怎么会不一样呢,再不一样的一代代人,跻身于这个机制模型中,也必须染尽其中的颜色才能活好,最后还会有多少不一样呢?
  5
  我和陈方明胡聊,虽让我们都有点迷糊,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即,在今天言语并不代表太多东西,它只表示说话的这一刻人心里的某些闪念,而这,其实是未必作数的。
  我这么说,是想快点向你撇清自己在头儿面前虽然这般理想主义地善于迷惘,但其实自己也未必不是俗人,未必不功利主义。
  我想,你这么一路读下来应该理解这点。这就像几乎所有的中国人嘴里都在抱怨国人素质差,你就不知道到底是谁差;就像所有的人都在痛斥腐败,但轮到自己办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托人走捷径,否则心里没底,所以全民陷入“准腐败”怪圈。这都是见惯不怪的,没人会觉得自己分裂。
  语言并不多代表什么,对于陈方明,也同样。虽然我和他说得来,但我知道像他这样刀枪不入的人,他真实的想法我永远不会明白。
  只是,有时候看他从骨子里透出的厌倦,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烦了,所以对那个副局长的位子无所谓了?
  6
  丁宁请了几天假,说是胃疼。
  等他回来上班的时候,我问他好点了吗。他捂着胃部,说,我老婆弄了不少偏方来,吃了,好像不太管用。
  我说你可能太焦虑了,人一焦虑胃就不好。他说,我最近这阵子能焦虑什么?他又笑起来,呵,这楼里这阵子最焦虑的人我也没见他们胃痛啊。
  接着我们又聊起了单位的事。我说:这阵子最焦虑的应该是钟处,而我们这边的陈方明倒是挺淡然的,可能他无所谓了。
  没想到,丁宁有些嘲笑的意思,他说,陈方明怎么会淡然呢,他怎么会不想那个“副局”呢,他是太想了!
  丁宁说:我知道你和他走得近,老在往他那里跑,但你不能用书生的眼光看人,我说他想,也并不代表说他庸俗,其实这事已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了,而是到了他这一步,只能往上走了,他不上,别人就得上,而一旦别人上了,他搁在哪儿都是难处置的家伙,于是自然会挨踩,所以说,即使他没有上的动力,他也有免遭挨踩而不得不上的本能,所以说,他哪能不想上呢。
  丁宁捂着胃部对我说,哪有不想的呢。
  夫人外交(1)
  1
  陈方明,他真的在想吗?
  谁都看得见,陈方明和钟处这些年在这楼里的命运就像两条此起伏落的抛物线。在陈方明受宠的日子里,钟处就被搁在冷落的架上;而当虞局长和钟处好成一团时,陈就散淡于主流的边缘。
  如果放在一年前,没人会怀疑陈方明压倒钟处的优势。但如今,我吃不准陈方明的胜算了,因为最近这半年来,这楼里的人发现钟处与虞大头好像走出了“冷战期”,他们重坠了“蜜月”。
  2
  前些年受尽虞大头打压的钟处,在眼下的节骨眼上,是如何咸鱼翻身的?
  这楼里有多版本的流言,其中有一种说法比较出位:
  你真的以为是钟处搞定了虞大头吗?错!不是钟处搞定了虞大头,而是钟处老婆搞定了虞大头的老婆!
  据说,两位太太合伙开了一家女人情调生活店,据说这是夫人外交。在“夫人外交”的润滑剂作用下,不少人看见钟处现在整天坐在虞的办公室里畅谈改革理念,双双谈得极为投入……
  丁宁告诉我,钟鸟人的老婆金淑英是个闷骚,说话柔柔的,她是今年上半年开始发力的。
  丁宁说起其中的细节,恍若他参与旁观了两位夫人的交友全过程,他的描述中带着奇怪的义愤,他说:钟老婆今天给虞老婆送双鞋明天送瓶化妆品,因为她是做外贸的,她太有见缝插针把贸易做进去的本事了,会做贸易的人是不会白做贸易的,结果两位夫人穿衣打扮都成了一种风格,你见过虞老婆没有,钟老婆今天指导她穿衣,明天结伴去“浪漫风情”做头,后天拉着虞大头的大儿子为他介绍对象,再后天两家人周末一块郊游……
  我感觉钟老婆搭上虞老婆这事好像让他很生气。我想,丁宁吃醋也不该吃到虞大头的老婆身上去。
  3
  最近,我常在单位里的院子里看到这个名叫金淑英的钟夫人的身影。
  她“笃笃”地踩着高跟鞋,风姿绰约地在我们楼道里走着。她的香水留在过道里。我不知她来老公单位干啥?
  记得我刚进单位那阵,她也常来串门,那时候钟处刚提处级,她下班后喜欢有事没事地过来和我们混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她在老公的部门里有参政议政的情结,也有自视老板娘的潜意识。前两年,钟处在单位不太顺,她就不太来了。而眼下,我又常常见到她香气四溢地出现在我们单位的院子里。
  有一天,我在走廊上迎面遇到她。她笑着对我说,哟,小贺,好久没见了,你孩子很大了吧,嘿,这两天我还正想找你呢,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了。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告诉我她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情调用品店,是做女人生意的,蛮有特点的,那种风格在这座城市从没过,但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温不火,她说,下周,我设计了一个主题派对,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些记者。她说,我听老钟说,你们单位对外宣传这一块你在跑,你和媒体记者联系多,你帮我请几位,电视台的,报社的,都行。
  我说,好的,好的。
  4
  我在宁汉街钟夫人开的那家“锦糖”门前,等着那些记者的到来。
  “锦糖”风格小资,透着幽紫光的基调,四壁挂着朱纱,像个会所,但其实是一家专买女性内衣的店。临街是落地窗,设一些咖啡座,空间里飘溢着咖啡的香味。
  记者陆陆续续地到了,我就站在门边的拐角,帮着张罗。今天的派对,钟夫人费了心血,以“女人对自己好一点”为主题,请了几位名流,还有两位英文歌手在一旁浅唱,茶点和红酒杯都比较精致,我惊讶的是在一个买内衣的地方可以这么办派对,但效果确实还不错,虞局长老婆、杨副局长老婆、卢副厅长老婆等几位我认识的太太都在场,她们坐在一边的咖啡吧在聊天。
  钟老婆和虞太太今天仪态万方,我想起了 “夫人外交”的流言,我想她们真是能干。
  5
  她们能干,这一点我毫不奇怪。因为单位里许多人背后的老婆都相当厉害。
  都说这个年代女人比男人心急,每个成功或不成功的男人背后多半有个急性子的女人,所以每当我看着办公室那些焦虑郁闷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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