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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吩咐,李嬷嬷瞥了陆念等人一眼,便往寝间去了。
  岑氏披了件外衣坐在梳妆台前,长发披散着。
  李嬷嬷拿起梳子,才梳了两下,就从镜子里看到了半倚在落地插屏旁的陆念。
  “记得,半刻钟。”陆念的声音爽快,透出满满期待来。
  李嬷嬷倒是被她吓得手抖,下手重了,扯得岑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奴婢……”
  岑氏抬手按住被扯痛的位置,眼神不满地看李嬷嬷,嘴上倒是没撒气,只道:“你慢慢来,莫要急,梳头又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儿。”
  陆念要快,岑氏就非要慢。
  何况,陆念所谓的时间本就是胡搅蛮缠。
  别说是侯府夫人,哪怕是外头穷苦人家的婆子,梳头更衣也没有那么快的。
  她就不信真长过半刻钟,陆念能把她怎么样!
  “是、是。”李嬷嬷被陆念凝视,如芒在背,却也不敢违了岑氏的意思,依着自己平日的习惯与她慢慢梳理长发。
  刚盘起髻子,正要往上插上簪子,她的手腕就被人紧紧握住了。
  边上制住她的人是闻嬷嬷。
  势大力沉,李嬷嬷挣脱不了。
  陆念则是点头:“时间到。”
  饶是岑氏“好脾气”,这会儿也摆出了一些被惹恼的模样:“你今儿吃的什么炸药?非要这般闹!”
  “我来与你算笔账。”陆念走到梳妆台旁,直接靠坐在台子上。
  岑氏眉头蹙了蹙。
  她和陆念之间,能说“算账”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她都弄不懂是真账假账、又或者是什么账。
  不过,能让陆念这么“电闪雷鸣”般发难,总不会是比小账。
  岑氏和李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只听陆念又问:“我母亲当年那么多陪嫁,怎么对不上了呢?”
  岑氏才悬起来的心顷刻间又落了回去。
  问白氏陪嫁?
  竟然是这么无聊的事!
  她还以为陆念有什么本事,原来还是这么的雷声大、雨点小!
  “哪里对不上,你提出来,我回忆着讲给你听。”岑氏胸有成竹极了。
  阿薇抱着一木箱子进来。
  刚刚她们走得急,箱子是青茵背来的,小丫鬟到了后就在廊下站着,以至于李嬷嬷都不晓得春晖园还来了这么一箱子东西。
  里头装着的全是账册。
  “那些摆件、玩物,七零八落的,懒得算了,”陆念垂着眼看依旧稳稳当当坐着的岑氏,“我来算铺面、庄子、田产。贤惠的填房没有忘记吧,当年说的是我母亲的嫁妆全给我和阿骏,幼时都由公中、也就是你打理着,待我和阿骏长大后再分,怎么分也由我们姐弟商量。”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岑氏矜持着点了点头,“你既来算账,应当也还记得,你出嫁前、府里安排陪嫁时,与阿骏把你母亲留下来的都分了。
  那会儿,想着你是远嫁,产业在京中不方便打理,于是几乎都折了价,交了银票给你,让你带去蜀地、在当地置办田地铺面。
  当时说来也不好办,短时间里出手那么多产业,外头一准压价。
  也就是相熟的,一来帮忙、二来全当给你添妆,给的都是公道价钱。
  像是白家那儿买回去了些,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也买了点,我倒是想让岑家也买些,你说什么也不答应,便作罢了的。
  大头还是在阿骏那儿,他手里哪有那么多现钱?最后是侯爷自己掏的腰包、早些年产业的分账以及公中的银钱垫一垫,先把给你的都凑上,然后阿骏这些年靠着他分到手的那部分的盈余、一点一点往公中还。
  是了,这种还法你当初也是知情的,亦是与阿骏商量好的。”
  陆念颔首。
  当年的确是如此办。
  产业怎么分、折算多少价、谁家买去,岑氏为了装饰她的好名声,还请白家那里来人,务求转手的账目没有差池。
  陆念彼时年纪也轻,只晓得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也就是在蜀地自己经营后才明白其中能作多少文章。
  一锤子买卖,才是最不值得岑氏动手脚的。
  真正能动的,全是“细水长流”。
  箱子打开,陆念从中取出一张纸来,捏在手上让岑氏上:“我写在上头的这些铺子是当时分给我的,折的价格也在后头,金额便是这个数,你放心,一目了然的东西、我不会写假数。”
  岑氏面不改色,示意陆念往下说。
  “我母亲打理的那五六年,这些铺子的盈利都很稳定,”陆念道,“我也请白家那儿舅娘帮忙、看了它们还未分到我母亲手里时的状况,一样稳、且几年下来,稳中见好。
  可自从你接受中馈开始,直到我出嫁时,差不多十年出头,收成逐年下降,只剩下从前一半。
  也正是因为不赚钱,当初参考边上铺子的价格,最后的估价不高。”
  岑氏根本不怕陆念这般对账。
  她故意叹了一声,摆出些许惭愧表情来:“你要说营收,那确实是我没有做好,铺子在我手里没有在白家、在你母亲手中那么赚钱。
  那些年眼看着利润少了,我也问过几位掌柜,都说做生意便是如此,有景气自然也会有不景气。
  我对买卖没有那么的精通,亦不敢胡乱出主意、怕连这点收成都保不住。
  早些年也与侯爷讲过,侯爷也说生意难免如此。”
  “是,好好的地段、好好的生意,在你这儿做不动,弄的铺子都不值价了,”陆念轻笑了声,很是讽刺,“白家舍不得看这些铺子糟蹋了,依着价钱买回去,你知道这十几年赚得如何?”
  岑氏直直迎着陆念的目光:“听你的口气应当赚得不差,可见的确是我打理铺子的能力欠缺了些。”
  “哪里的话?”陆念又换了一张纸,“这上头的庄子铺面,不是挺好的嘛!”
  岑氏粗粗扫了一眼,道:“应是那些掌柜的有能耐。”
  “是啊,先前那张纸上的铺子,全在你手里换过掌柜,”陆念冷声道,“越换越不行,还是正因为换了,才可以让你不行?
  你换的时候好好挑过的吧?
  白家的家生子、在白家得脸的,你不敢换,被你换了的都是根基浅的,外头招来的。
  但随着老人退下去,铺子已是侯府产业、白家不会再替上新掌柜,于是这些铺子也成了‘你’的,看看,老人退下后最多三年,收成直直往下掉!
  还有些外来户侥幸留下来了,喏,在这张纸上,也是逐年减少盈利,他们靠的是听话吧?
  再是这一批,是给阿骏的铺子庄子。
  按说弟妹一过门就该拿回去打理,你生生咬到了两年前才和中馈一起交出去。
  在你手上小三十年,京里花销都涨了几轮了,这些产业不说多赚,连保平都差了一大截。
  阿骏要靠它们的盈利往公中还钱,我去蜀地又回来,这么多年,阿骏竟然还没还干净!
  是了,自打两年前交给弟妹,她刚经手时半斤八两,但其中一半铺子,今年有大起色,马上就是腊月了,你说年底盘账,这些铺子赚多少?”
  一张张的纸,起先陆念还拎起来让岑氏“过目”,后来都省了,直接一张张拍在桌上。
  拍得李嬷嬷一下一个激灵,一下一个激灵。
  摸了摸被拍得突突的胸口,李嬷嬷不由看向岑氏。
  姑夫人竟然查得这么细?!
  这……
  岑氏的脸上倒是除了愧疚外,再也瞧不出什么:“我说了,我实在不是管铺子的料,生意上的意思,唉!”
  当然,这声“唉”叹得也没有什么诚意。
  她咬死了做生意不行、收益不行,陆念又能耐她何?
  定西侯娶她回来是当填房,又不是请她当赚钱的大管事!
  陆念冷着眼看她。她拍纸拍得利索又急切,但她内心极其平静。
  岑氏的说辞,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那来说说这些田地,”陆念这回直接把纸拍到了岑氏的梳妆台上,“我母亲陪嫁的田,早年为何卖了?”
  岑氏不疾不徐拿起来,认真看了、又一副绞尽脑汁回想模样,半晌才恍然大悟道:“这些地太散了,虽是上等田,边上却有许多人家的中等、下等田,混在一起,平日很难打理。
  正好有人问价,我就做主陆陆续续卖了。
  卖了的银钱,我又另买了些上等田,都在你母亲别的田产的边上,扩大些,或是连起来,边上置庄子,庄头看管打理都方便。
  你既然查过账目,肯定也看到了,有买田的账。”
  陆念道:“是,贱卖高买。”
  “道理我已经与你解释了,”岑氏说,“你这般能耐,且去把底下庄头都叫来,让他们给你说说是不是置在一处更好?”
  “积少成多,”陆念才不管岑氏说什么,只管照着自己的思绪来,她又开始了拍纸,“这些,早年是上上、上中的,最后成了上下或者中上,卖时跌了价。
  这些,买来是上上,后来成了降等、甚至还有降到中下的。
  这张上的,起初临近荒地,你前一年平价卖了,后一年荒地开垦了,连带着涨了;还有这些,本来普通,转手两三年,朝廷下令疏通河道、官府出钱兴修水车的,涨了!
  铺子不赚钱推给不通生意,田地变化了是不是要推给运气?
  你是谁?你是岑太保的侄女!哪里开垦、哪里挖河,你真能一并推给‘不知道’?”
  岑氏眸子一紧。
  陆念查得竟然比她以为得多得多!
  不过,她敢做,当然也不会怕查。
  “你要这般质疑我,”岑氏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又是寒心又是委屈,“你自去查,那些田地可是与我岑家有关?”
  陆念凤眼一扬,反问道:“为什么要和岑家有关?倒手生意岂不是更好赚?早早先卖给经手的,等地价起来了再卖出去,经手的是你自己人,害怕他拿了银钱跑?
  说来也不止田产,喏,这张!
  京中宵禁,只长乐坊于十年前开了夜市,铺子售价、租金翻了又翻,我母亲从前在那儿有十家铺面,现在呢?瞧瞧,位于长乐坊的就剩一家边角上的了!
  要开夜市的事,岑太保难道不知道?”
  “我看你不是对账,”岑氏沉下肩,语气里全是不满,“你这是胡乱翻账!你觉得亏本了的买卖,全是我有意为之!”
  陆念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理岑氏的挑衅:“继续看看这些,卖铺子、买铺子,好像账面都对得上,细算下来,你买的这两间铺子,北大街三胡同,你知道弟妹娘家给她在京中置产时,买倒手是什么价吗?
  别说不是同一年,弟妹买的时候,前头几年的价都打听了,甚至后几年有邻居卖出去的价也都有数,你这两间,比前比后都贵了四成!
  积少成多之后,还有以小见大。
  你要不要我再辛劳辛劳,把定西侯府的产业也盘一盘?”
  岑氏把持中馈太久了。
  真算起来,其实都是糊涂账。
  桑氏接手也就两年,且寻常来说,儿媳妇接账,除非婆媳关系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否则没人去翻之前的买卖是否合理。
  也就是陆念,奔着的就是你死我活。
  没有让岑氏“解释”,陆念替她说了:“不懂生意、运气差,再来一条,识人不清叫中人哄了价,你说你到底能干什么?”
  岑氏气极反笑,当然气是假气,笑是真笑,有恃无恐:“在我伯父出仕之前,岑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即便在我出嫁那年,岑家也就是京里普通的官宦人家。
  我学过一些管家本领,但确实不够精通,尤其是面对定西侯府这样的大家业,我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三十年里,如你说的,吃过亏、踩过坑,但总归没有功劳也有一份苦劳!
  能耐不够,现如今全交给阿骏媳妇了,我省心、你也放心。”
  陆念也笑了,手扶着桌上的木箱子,问:“西街口那家酒肆,我当初特特留给阿骏的,地段好,生意兴隆。
  在你手上没有减利,但自从交给弟妹后,这是她管着的那批陪嫁铺子里、出现下滑的三家之一,且是最严重的一家。
  你说为什么?”
  “你该去问……”
  陆念直接打断了她:“这两年里,西街上有三家原本做别的生意的铺面突然转了营生、也做酒肆营生了。
  价格偏低,招呼卖力,逼得原本其他几家也不得不降价,阿骏那铺子不降,买卖难做,跟着降,利润变少。
  而原来供货的猎户等等却涨价了,因为新的三家收货给钱更多。
  一来一去,再折腾一两年,那酒肆怕是要赔。
  你知道那三家背后的东家是谁吗?
  同样下滑的另两家铺子,出了什么样的问题,要我告诉你吗?”
  岑氏嗤笑一声,反问:“你是说,我在暗处指手画脚,拉拢了一些铺子,自己贴钱、亏本去坏阿骏的生意?我图什么?”
  “图铺子呀!”陆念一点没有被问住,反而答得欢喜极了,“那三家的地段再好不过了,哪怕是你当年再眼红、也不敢把这三处转卖,因为一眼可见的不合理。
  不减利,已然是吃下了多余的盈利,但你交接得太突然了,一场急病拖久了,实在拖不住弟妹,只能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地把中馈交出去,这三家铺子也没有弄妥当。
  想来想去,只能用这下作法子,暂且贴些银钱,过几年酒肆开不住了,再找个中人来买,掌柜的从前敢给你做成不减利,难道以后就不会好言好语劝弟妹转手?
  哪怕是不成功,光你这近三十年在陆家赚的,亏出去也就九牛一毛!”
  “说够了没有?”岑氏彻底拉下了脸,训斥道,“编故事一套一套的,全是浑话!这些话,你与阿骏夫妇两人,与你父亲,你自去说!你且看看能不能说得通!”
  一路拍桌子拍到现在,陆念这才在岑氏身上看到了“戒备”。
  岑氏怒了,陆念反倒越发愉快了,她把一张张纸都收回来,拍回木箱子里,又把盖子合上:“从小到大,我和父亲、阿骏说什么话是能说得通的?”
  “那是你就不占理!”岑氏一字一字道。
  “所以呢?”陆念拿起桌上茶盘里倒扣着的茶盏,手指轻轻摩挲,“这么多的银钱究竟去哪里了?总不至于是叫你拿去补贴娘家了吧?”
  岑氏偏过头去,愤愤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等侯爷回府,我定要与他说说这事,你今日实在太过分了!”
  啪——
  茶盏跌落,碎片四溅。
  岑氏一时愣怔,去看陆念,只见陆念脸上笑容肆意,眼神张扬,那茶盏分明是她故意往地上摔的。
  “过分吗?”陆念再拿起一只来,又是啪的一声,“这才叫过分,而我还能更过分!”
  这一次,整个茶盘被直接掀到了地上。
  李嬷嬷被吓得惊叫:“做什么?这是做什么!来人呐!快来人!姑夫人疯了!”
  回答她的是飞过来的一只花瓶,擦着她的胳膊过去,落在身后,哐当一声。
  岑氏重重拍了下梳妆台面,怒声与阿薇道:“你带着她滚出去,要疯回春晖园疯去!别在我这儿闹!”
  阿薇眨了眨眼睛,半步不动。
  今儿过来,拍桌子归拍桌子,砸东西归砸东西,两样都要,两样都不能少。
  拍桌子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砸东西。
  为什么只给岑氏半刻钟更衣梳头?
  自然是为了大摇大摆到寝间来拍桌子,再从寝间开始砸起喽。
  当然,硬闯也不是不行。
  可谁让陆念兴致勃勃,想讲究讲究“先礼后兵”呢。
  阿薇和闻嬷嬷一致赞同,得让陆念闹个舒心高兴才好,旁的都能应对。
  以前的陆念: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现在的陆念:手法奇怪,目的明确。
  陆念:路子可以野,但要讲究仪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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