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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就是这么个东西,犯贱,永远都追随着那些个自己认为美好的东西,有时候嘴上说放弃放弃的,其实潜意识里还是在追随。就好像我对我的爱情。
  走回宿舍楼,看见大牛正靠在一辆自行车上抽烟。我拧了自己一把才强挤出笑容,朝大牛走过去,“怎么着大牛,二嫂没和你一块儿来啊?今儿谁请吃饭?”
  大牛吐出一口烟,盯着我瞧了半天,然后把剩下的大半棵烟都扔地下踩一瓷实,“走,喝酒去。”
  我被大牛拉着进了一间酒吧,灯光很暗,里头都是大学生。大牛叫了一打燕京,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喝。我也不说话,抄起一瓶来就喝,几口就喝光了。我们俩一人喝了两瓶,谁也没说一句话。等到拿起第三瓶来,我终于忍不住了。大牛不是外人,我早把他当成我亲哥哥那么看待了。现如今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想不出来除了大牛我还能找谁。我抓着啤酒瓶子,往椅背上一仰,感觉眼泪流进耳朵里了。“大牛,你说,他怎么挑那么一场合啊?也不嫌人多碍事儿?挑就挑了呗,他干嘛为什么不把门锁上啊?他把门锁上了,我也就看不见了,这事儿不也就没了么?大牛,你说为什么啊?”
  “我看出来海燕儿挺待见上天的,早就看出来了。”大牛说,开始喝第四瓶。“和你说也是白说,你丫傻妞一个,连醋都不知道吃。”
  我把脑袋从椅背上抬起来,看着大牛,祥林嫂似的问他:“你说,他怎么就没想起来锁门呐?”
  “荆盈,你别是傻了吧?”
  “后来你找过他么?”我觉得我自己挺奇怪的,见着宋乐天的时候发誓决不原谅他,可见不着的时候又惦记得心慌。
  “没有,我怕我一见着他把他打残了。”说到这儿大牛搁下啤酒瓶子,特认真地看着我说:“荆盈,你也知道我挺喜欢海燕儿的,可也就是喜欢,没别的了。那天早上我看见他俩的时候,冒火不是为了海燕儿,是为你,你知道么?”
  大牛这人就是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跟我一样,把喜欢和爱分得倍儿清楚。我也不知道他要爱起一个人来是什么样,可我知道他如果真的爱着海燕的话,肯定不是这样。那天早晨在刘星家我就看出来了――如果大牛对海燕是爱情,他当场就能把宋乐天打残咯。按说这兄弟如手足,兄弟抢了自己的心上人应该大度一点,接着做兄弟才对。可那是书上的写法,现实生活里谁要是能做到谁就是圣人。至少刚知道这码事儿的时候没人能那么冷静。
  其实我要说,大牛为了我不值才能把宋乐天打残了,可能更能体现我跟大牛的阶级感情,可这不现实,宋乐天跟大牛的关系始终都更亲近,男人跟男人之间的友谊有时候是很难打破的。
  “我能不知道么,这么些年了,知根知底儿的,我还不知道你?”
  “荆盈啊,你对他什么感情,我比谁都清楚,你真打算就这么算了?”我躲在啤酒瓶后面,躲在暗涩的灯光里偷偷流着泪,不给大牛看见,也不说话。“你至少听他解释解释吧?也许真有理由呢?怎么说也是喝多了……”
  “喝多了是理由?那我要是喝多了随便找个男人上床,过后儿跟他说我把那男的当成他了,他能接受得了么?他要能接受,咱就试试。”我的精神受酒精刺激有点儿不听话了,这番话说出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大牛蹦起来了,“你他妈说什么混话?!荆盈,我可告你啊,别干傻事儿,到啥时候也不能糟践自己,听见没有?”
  我喝多了,也是真的想放声痛哭一场,根本不知道酒吧里到底有多少人,趴在桌上就哭开了,一边哭还一边嘟囔:“他怎么就忘了锁门呐?他怎么就忘了锁门呐……”
  我趴在桌上哭得撕心裂肺,大牛没来拉我。我猜那时候全酒吧的人都在看他,以为他把我给弄哭了。都说哭能够宣泄痛苦,还真是这样。大哭之后,我心里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憋得慌了。等我哭够了,抬起眼睛,大牛正在喝桌上的最后一瓶啤酒,见我起来了,把剩下的半瓶递给我,“今儿我可开眼了,我估计你妈都没见你这么哭过。给你,喝了,咱们闪。”我没说话,几口把剩下的啤酒喝干净,穿好衣服站起来就往外走。临走听见临桌一帮小伙儿议论:“瞧着吧,出门儿不得甩那哥们儿一锅贴啊。”他们真以为大牛把我惹哭了。可他们不知道,女人舍不得打自己心爱的男人,哪怕这男人做了一千一万件对不起她的事。就好像我对宋乐天。
  半夜了,天黑得像宋乐天写毛笔字时候用的墨。今晚天特别好,满天的星星,这在北京可真是难得。我扶着大牛,一边走路一边抬着头看天,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宋乐天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我曾经说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他还说,不让我酸他,把他酸死了就没人娶我了。现在,我是没酸他了,可他还是不能娶我。
  可能是我看天看得时间长了眼花,也可能真是一颗星星滑过,我使劲儿拽了大牛一把,“流星!”
  “不可能,刘星颠儿广州去了。”
  “是天上的星星,屁广州啊!你看!”那哪儿能来得及啊,星星早就没影儿了。我忽然失落到极点,因为本来我有一个许愿的机会的,本来我可以跟老天乞求让我的爱情回复完美的。可现在不行了。“大牛,你知道么,人家说每个人都有愿望,没实现的愿望就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要是上帝准备实现一个人的愿望,他就会让那个人看见属于他的这颗星星掉下来,如果那人能看见,并且把愿望再许一回,那就能实现了。”我想哭来着,可好像刚才在酒吧里我的眼泪都流光了,这会儿竟哭不出来。
  大牛停了脚步,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他肯定看出来,我被击垮了。是的,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被爱情击垮了。可大牛不能劝我,因为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我和宋乐天一样,驴脾气,认准了就肯定往下走,谁劝我我踢谁。
  “饿么?”
  “嗯。”
  我俩说了加起来一共仨字儿的两句话,拐进了中关村门口的“永和豆浆”。
  此时此刻我是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如果再让我受什么刺激,我怕我也会像大三时候对门寝室的那小姑娘似的得精神分裂症。可老天爷不知道,他肯定以为我的神经足够坚强,坚强到完全应付得了眼前的场面――客人寥寥无几的豆浆店里,坐着宋乐天和海燕。
  我有一个礼拜没看见宋乐天了,我是真想他,想他想得揪心。我夜夜睡不好,每天硬逼着自己睡,最多也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我顿顿吃不好,我不是不想吃,可我真的不能吃。我吃了真吐,吃什么吐什么。
  宋乐天瘦了,一个礼拜就瘦得不成样子了,脸颊居然凹了下去,憔悴得很。电视里要表达男人憔悴,会让他不刮胡子,可宋乐天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他爱干净,什么都喜欢整整齐齐。但我注意到了,他那双眼睛不像星星了,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平时就算是好几宿不睡觉,他再困再累,眼睛里布满血丝也好,那双眼睛也还是亮闪闪的摄人魂魄的美丽,可今儿这是怎么了?
  “哟,吃饭呐?赶早儿不如赶巧儿,算我一份儿吧。”大牛往外拉我,让我一把摔开,径直走到了宋乐天的桌子前面,一点不客气地坐下了。
  海燕还是想跟我说话,像这一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想的一样,可她还是没敢说,像这一个星期以来她一直顾虑的一样。
  “我给你买炸酱面去。”宋乐天说。
  这一句话就把我刚才似乎已经干涸的眼泪给说下来了,我的心脏像是被谁狠狠捶了一拳,疼得我喘不过气。这么多年来,每次我和宋乐天来这里吃饭,我都会吃一碗炸酱面。难为他了,这样的时候还能这么从容不迫。猛然间我变得怒火中烧,数日来压抑的焦虑和委屈全部爆发了出来,我把宋乐天和海燕这次的相会理所当然地当成了他俩对我猜测的默认,而我愤怒的原因在于,我和宋乐天还没有正式分手。于是,我变得狰狞起来。“省省吧您,我不吃。也就是说说,你当什么真呐,得了,我可不打扰你俩二人世界了,先闪了。”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淡淡地说着,起身要走。
  大牛也站起来要跟着走,我立刻大吼道:“别跟着我!!谁也别跟着我!谁跟着我我抽谁!我就不相信这世界还没了天理了,这么大一北京城连我呆的地儿都没有了是怎么着?!”我摔门出去,大牛没敢跟着来。
  我没打算回宿舍,大半夜的,迎着呼呼的北风到处游走,最后我也不知道我走到哪儿了,反正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背静。我忘记了怕,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一切。黑暗里我看到几个人影在我眼前闪过,我想喊宋乐天的名字。瞬间知道自己是在瞎想。我想我是眼花了。
  不是,我眼没花。是有人,两个。
  “姐们儿,大半夜的逛什么呐?什么价儿啊?”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天太黑,这里除了星光和月光,什么光都没有。我没说话。“嘿,还装清高,我可没时间跟你这儿逗闷子啊,赶紧开个价儿吧。”那男人说着伸手来勾我的肩膀,我一闪,躲开了。
  “我不是二位要的人,您另找吧。”我说。
  “得了吧姐们儿,都这年月了,害什么羞啊?”另外一个男人说着话也走过来,隐约间我看到了他的脸。
  “我瞧二位长得也人模狗样儿的,不至于找不着女朋友,何必大半夜的上这荒郊野外的找乐子呐?我劝你们别找我麻烦,不然真动起手来医药费不便宜。”我不怕他们。我五岁到十五岁在武术队练了十年,像他们这样儿不会功夫的,别说两个,再来两个我也不害怕。我不能保证我一定能打过他们,但至少我不怕他们伤着我。
  “哟呵,小姐们儿挺横啊,要不咱来硬的吧……”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想把我扛起来,我心里想着,打人一顿没准儿能消消气,不下狠手就是了。于是我装着很害怕的样子蹲下,本来打算捡一块砖头什么的,谁知道随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根木棒。该他们倒霉,我在武术队练的就是棍。我“蹭”地站起来,把棒子抡起来就是一阵狂挥,这俩男人本来就没有这个心里准备,加上我动作太快,他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等到气喘吁吁的时候,我停下手,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我连脸都没看清的男人,一边哭一边说:“我都跟你们说了别找我麻烦,你们说你们这是干嘛呀?!干嘛呀……”
  我神志不清了。哭的时候,黑暗里全都是宋乐天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
  我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而且我面对的是两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就算是我拿着家伙,就算是我会点儿功夫,可我还是免不了受伤。那俩男的被我打得趴在地上直哼哼没错,可我的左手手心到小臂被木棒根上一根尖刺划出了一道十来公分长的血口,像张着的嘴,汩汩地冒血,挺吓人的。
  如果我说我这会儿痛苦得连疼都忘了,那我是瞎扯,这伤口过了动脉,我要是再不赶紧上医院,小命就得交代在这不知名的荒郊野外了。
  两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我看见他们没什么大伤,松了一口气。我担心自己头脑发热的时候真对他们下什么黑手,那我可是犯罪啊。
  没理他们俩,我往外走,想叫辆车上医院。天真冷啊,冻得我伤口钻心地疼。我奇怪我怎么走了这么远呐?走了这么长时间还看不见马路。我觉着我失血太多,人好像要晕过去了似的。身后那俩男的又跟过来了,这时候我是真有点害怕了――要是他俩再来硬的,我再没力气跟他们打了。谢天谢地,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怕了我。这会儿我腾出来点时间想想这两个男人。我失恋了,往这荒郊野外走也就算了,这俩人往这儿走干嘛呀?
  我靠在路边一根电线杆子上等出租车,眼前一阵阵发黑,当时我很后悔,我觉得我应该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去。我不是怕死,我是替我爸我妈难受,好不容易把个闺女养大了,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往后让老两口怎么活啊?我正感慨人生呢,过来一辆出租车。我确实特待见北京的哥,可像今天这么欣喜若狂还是第一次。那车停在我身边,还没等的哥张嘴,我就扑向车门,“师傅,上…上医院…”以前对“奄奄一息”这样的词儿都是书上见的,现如今我也亲身体验了一把,这辈子也值了。这句话说完我就不省人事了,看来我是在看见的哥的那一霎那,彻底灯枯油尽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闻着味儿我也知道是北医三院,上回宋乐天有门不走非得翻墙进学校把胳膊摔折了,来来回回跑的就是这儿。手怎么这么疼啊?打点滴呢?我抬起手来打算看看,可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的。
  “姑奶奶,你可别动啊,缝了十八针呐!”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不认识。
  哦,可能是把我送医院来那位的哥,我真得谢谢人家,“师傅,谢谢您了,耽误您拉活儿了吧?我该给您多少钱您直说。”
  “哟,妹子,见什么外呐,星爷的妹妹不就是我的妹妹嘛,咱谁跟谁啊?”
  星爷?哪儿的星爷?哦,刘星吧?这事儿跟刘星有什么关系啊?我纳着闷,又有一个人推门进来了,“怎么着?醒啦?没事儿了吧?”
  我又仔细看了看,还是不认识,这俩人谁啊?“对不起,两位,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哎哟,我们哪敢认错啊!”其中一个举着缠着绷带的胳膊,敢情也是受伤来看病的,要不就是以前见过我给忘了?没记得刘星给我介绍过这么俩人呐。“您瞅瞅,我这胳臂好悬让您给我打折咯,我还能认错人?”
  我打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时候打他了?“有这事儿么?二位别那我开涮啊。”
  “没这事儿?我说妹妹,你是不是练过啊?你瞅瞅,瞅瞅把我打的。”另外一个说着话把袖子卷起来一截,一块一块青紫青紫的,看样子打他们的人使了不少劲,“回头你得给我买瓶儿红花油什么的,要不然哪百年能好哇!”
  我仍然是一头雾水,就记得刚才荒郊野外的我收拾了两个打算非礼我的男人,还记得叫了一辆出租车上医院,没记得碰上熟人啊。
  “荆盈,你可能不认识我们俩。”绑着绷带的人坐我身边说,“我叫罗涛,他叫邢振羽,我们俩都是星爷的哥儿们。大概一个礼拜以前吧,我们仨在一块儿跟天外天吃饭,正好坐窗口了,赶巧儿那天你打那儿过,星爷把你的事儿跟我们俩大概念叨了一遍,还说你挺不容易的。星爷说你是他妹妹,他上广州这俩月让我俩有空就照应着。”哦,是这么回事儿。可我还是没明白,他俩怎么挨的打呢?
  刚才卷起袖子让我看胳膊的叫邢振羽的接着说:“本来我跟家写稿子来着,后来写不出来了,就让涛子开车带我兜风找找灵感,哪知道就看见你了,面无表情地往荒郊野外走,我们俩怕你出事儿,就跟去了。”
  哦,敢情跟我起腻的是这二位爷啊!“那你们问我‘什么价儿’干嘛呀?”
  “哎哟!”罗涛听见我说这话一脸的苦相,恨不能把“后悔”俩字儿刻脸上,“那不是跟您那儿闹着玩儿嘛,我们哪儿知道您那么当真呐,还没等我们俩跟您说明白呐,好家伙,抄起家伙就是一顿毒打,好歹您没下狠手,不然我们哥儿俩命都得搭上。”
  坏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儿啊?!敢情我眼前发黑的时候看见的那辆车不是出租车,是罗涛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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