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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脱掉雨衣,她就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从不去看我的篮球比赛?”
  “你说得对,”乔伊斯立刻说道,就好像她等这个问题等了三十年,“你说得对,说得对,说得对。我应该多去看你的比赛。”
  “那你为什么没这样做?”
  乔伊斯想了想。“我无法解释,”她说,“只能说我们当时有很多事需要忙,我们不能什么事都去参加。作为父母我们犯了错。而你现在或许也犯了一些错。你或许能够理解一切会变得多么混乱,多么忙碌。想要面面俱到是多么困难。”
  “可问题是,”帕蒂说,“你有时间去做其他事。唯独不去看我的比赛。我不是说每一场比赛,我是说任何一场比赛。”
  “哦,为什么你要现在提起这事呢?我说过了,我抱歉我犯了错。”
  “我不是在指责你,”帕蒂说,“我只是问问,因为我的篮球真的打得很好。我真的,真的打得很好。作为母亲,我犯的错或许比你还要多,所以这不是批评。我只是在想,看到我有多出色应该会让你高兴。看到我多么有天赋。那应该会让你为自己感到高兴的。”
  乔伊斯看向别处。“我猜我一向不喜欢体育运动。”
  “但你去看埃德加的击剑比赛。”
  “没几次。”
  “比去看我比赛的次数多。而且你似乎并不是有多喜欢击剑,埃德加似乎也没有多出色。”
  乔伊斯的自我控制通常都是完美的,她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帕蒂昨夜几乎已经喝完的白葡萄酒。她把剩余的酒倒进果汁杯里,喝掉一半,笑了笑自己,又喝掉另外一半。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妹妹们不能做得好一些,”她文不对题地说,“但是阿比盖尔有次跟我说了件有趣的事。一件可怕的事,现在想起来我仍然想哭。我不应该告诉你,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你不会把这些事挂在嘴边。当时阿比盖尔……喝得烂醉。那是很久以前,当时她还在努力想要成为一名戏剧演员。有个很好的角色,她以为她会被选中,但她没有。我试着鼓励她,并告诉她我相信她的天赋,她只需要继续努力。然后她对我说了最可怕的一句话。她说就是因为我她才失败的。我,除去支持她之外什么也没做,没做,没做。可她就是那么说的。”
  “她解释了为什么那么说吗?”
  “她说……”乔伊斯忧伤地望向窗外她的花园,“她说她无法成功的原因是,如果有一天她成功了,我会从她那里抢走它。它会变成我的成功,而不是她的。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这就是她的感觉。而为了告诉我她的这种感觉,为了让我继续受折磨,为了不让我认为她一切都好,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不成功。哦,我仍然无法忍受想起这些话!我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我希望她相信我,因为那不是真的。”
  “好吧,”帕蒂说,“听起来确实让人难受。但这和我的篮球比赛有什么关系?”
  乔伊斯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我当时正在成功,妈妈。这就是怪异的地方。我当时正如日中天。”
  这时,突然间,乔伊斯的脸可怕地扭曲了。她又一次摇摇头,似乎心怀厌恶,同时竭力忍住眼泪。“我知道你在成功,”她说,“我应该去看你的比赛。我为此责怪我自己。”
  “你没去看其实真的没关系。从长远看,或许可以说更好。我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为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乔伊斯总结道:“我想我的人生并不总是幸福的,或者说轻松的,或者说完全是我想要的。在某个时刻,我只能努力不去过多地想某些事,不然,它们会让我心碎。”
  这就是帕蒂从她那里得到的全部解释,当时或者以后。不是很多,也没有解除任何疑惑,但也只能如此了。也是在那个傍晚,帕蒂向乔伊斯说了她的调查结果,并为她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乔伊斯不断顺从地点着头,全盘接受了她的建议。祖宅将被卖掉,乔伊斯会把售款的一半分给雷的弟弟们,然后把剩余当中属于埃德加的那部分放在一个基金名下,他和加琳娜可以从中提取足够的生活费(前提是他们不能移民),并一次性分给阿比盖尔和维罗妮卡一大笔钱。帕蒂最终接受了七万五千美金,想用这笔钱开始新的生活,而不必从沃尔特那里寻求资助。想到那片空旷的森林和未开垦的土地将因为她的这个方案而注定被分割、开发,有那么一瞬,她对沃尔特感到内疚。她希望沃尔特能够理解,在这种特定的情形下,那些因她而失去家园的食米鸟、啄木鸟和金黄鹂的共同不幸,并不比出售土地的这家人的不幸严重多少。
  关于她的家人自述人要说的是:这笔他们觊觎已久的钱,曾为之野蛮争夺的钱,并没有完全被他们浪费。尤其是阿比盖尔,一旦有了一定的财力供她在波西米亚圈子里挥霍,她的事业就开始繁荣发展了。现在每次在《时报》上看到阿比盖尔的名字,乔伊斯都会给帕蒂打电话;她和她的剧团显然在意大利、斯洛文尼亚以及其他欧洲国家大受欢迎。而维罗妮卡终于可以在她的公寓、在州北部的一家修行会所以及在她的画室里独处了,而她的画作,尽管在帕蒂看来晦涩内向、从未最后完成,却将被后世视为天才之作。埃德加和加琳娜搬到了纽约克亚斯乔尔一个东正教氛围极其浓郁的社区,在那里生下了他们的最后一个孩子(第五个),也似乎没有主动给任何人找任何麻烦。每年,帕蒂会和他们所有人,除了阿比盖尔,见上几次面。当然,她的侄子和侄女是主要的乐趣来源,不过最近,她也陪乔伊斯去参加了一次英国园艺旅行,而她也玩得比她原以为的要开心,同时,她和维罗妮卡也总能找到一些共同的笑点。
  然而,她主要还是在过她自己的小日子。她仍然每天在展望公园跑步,但她不再沉迷于锻炼或任何其他东西。现在,一瓶酒够她喝两天,有时候三天。在学校里,她幸运地处于不必直接和家长们打交道的位置,要知道,如今的家长比当初的她还要疯狂和咄咄逼人。他们似乎认为,学校应该帮助一年级学生,提前十年,准备大学申请论文的草稿,并为SAT考试建立词汇基础。但是帕蒂可以把孩子们单纯当成孩子来对待——当成有趣、基本上还未被污染的小小个体,急着掌握写作技能,以便能够去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帕蒂一小组一小组地教他们,鼓励他们这样去做,而他们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小,不至于等到长大了的时候,当中的一部分或许记不起伯格伦德太太了。中学的孩子们肯定应该记得她,因为这是她的工作中最讨她自己喜欢的一部分:作为一名教练,把她自己当年的教练曾经给予她的全身心的奉献、严厉的爱和如何进行团队合作的教导传递下去。学年里的几乎每一天,放学之后,有那么几小时,她可以消失、忘掉自己,可以再次成为女孩中的一员,爱将她和赢得比赛的使命结为一体,她一心一意地渴望队员们胜出。尽管她没能成为最好的那个人,但一个让她在人生相对迟暮的时刻,仍然能够这样做的宇宙不能说是个全然残酷的宇宙。
  夏天不怎么好过,毫无疑问。夏天是陈年的自怜和好胜又涌进她体内的日子。帕蒂两次强迫自己参加城市公园管理局的志愿工作,和孩子们去户外活动,但事实证明,她极其不擅长管理六七岁以上的男孩,而且她很难让自己对单纯为了游戏而游戏的活动感兴趣;她需要一个真正的团队,她自己的团队,去遵守纪律、专注于取胜。学校里那些对派对如痴如醉的较年轻的单身女老师们(那些像喜欢在洗手间呕吐、喜欢下午三点在会议室喝龙舌兰酒一样喜欢派对的人),到夏天全都不见了人影,而独自读书,或者边听乡村音乐边打扫她那小小的、已经很干净的公寓的时间就只有那么多,日子久了免不了也想出去好好玩一玩。她的两段所谓恋情都是在夏天那几个月里开始的,对象是学校里比她年轻很多的男同事,两次交往都时断时续,她的读者肯定不想听到详情,反正主要也不过是尴尬和难受的对话。过去的三年里,凯茜和唐娜好心地让她在威斯康辛度过了整个七月。
  当然了,她的精神支柱是杰西卡。事实上,她是如此依赖女儿,以至于她非常小心地防止自己做过头,防止自己的需要淹没了女儿。杰西卡是条工作犬,不是像乔伊那样的展示犬。一旦帕蒂离开理查德,在道德上重新获得了一定的可尊重度,杰西卡就把修复她的生活当成一件大事来办。她的很多建议相当平常,但是出于感激和后悔,当定期在周一和女儿共进晚餐时,帕蒂总会听话地向女儿汇报她的进展。虽然她对生活的了解要比杰西卡多许多,但相应地,她犯下的错误也多了许多。她没怎么费力就让女儿感到自己是重要的、有用的,而且她们的谈话直接为她带来了她目前的这份工作。一旦她重新站稳脚跟,她就可以回头去支持杰西卡,但是在这方面,她同样也得非常小心。当她读过女儿写的一篇过于诗意、满是可以轻松加以改进的句子的博客文章,她允许自己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好文章!!”当杰西卡爱上了一个音乐人,那个从纽约大学退学的孩子气的鼓手,帕蒂不得不忘掉她对音乐人的所有了解,多少默认了女儿在这方面的看法,即近年来,人性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她那个年龄的人,甚至包括男音乐人,已经和帕蒂这个年龄的人完全不一样了。接着,当杰西卡被缓慢然而彻底地伤了心,帕蒂只能佯作震惊,就像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奇怪的结局。虽然这样做并不容易,但她愿意作出努力,部分原因在于,杰西卡和她的朋友们确实与帕蒂及她这代人不怎么一样了——对于她们,世界如今看上去更加可怕,通往成年的道路更加坎坷,回报也不再那么显而易见——但主要是因为她现在依赖杰西卡的爱,为了把女儿留在她的生活中,她愿意做任何事。
  她和沃尔特的分居带来了一个不容辩驳的好处,那就是拉近了姐弟间的关系。在帕蒂离开华盛顿后的那几个月里,她注意到,她只告诉给其中一个的消息,两个人却都知道,她由此判断他们经常通话,而且不难猜测,通话内容应该就是他们的父母多么缺乏建设性,多么的自私和令人难堪。即便在杰西卡原谅了沃尔特和帕蒂之后,她也仍然和她的战友保持着紧密联系,她已经在战壕中和他结为盟友。
  帕蒂一直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姐弟俩怎样调和他们个性上的尖锐冲突,毕竟,她自己在这方面做得很糟。关于杰西卡那个鼓手小男友的口是心非,乔伊似乎格外有洞察力,他为姐姐解释了几件帕蒂认为最好不要去解释的事情。而立志非要在某件事上取得极大成功的乔伊,一直以来在一个为杰西卡所赏识的领域大放光彩,这当然也很有帮助。并不是说再也没有让杰西卡想要翻眼睛或者为之竞争的事情。比如,沃尔特利用了他在南美的关系,恰好在非全日光咖啡大受欢迎的时候引导乔伊介入了这一行,而在女儿选择的文学出版行业,无论是沃尔特还是帕蒂,都帮不上忙,对此,杰西卡就难以释怀。她像她爸爸一样,投身于一份正在走下坡路、濒危且无利可图的事业,而乔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有钱人,这令她感到沮丧。她也无法掩饰对康妮的忌妒,因为她可以和乔伊一起环游世界,他们游览的那些热带国家,正好是对多元文化充满兴趣的她也无限向往的国度。但是杰西卡确实,尽管很勉强,欣赏康妮在推迟要小孩这点上所表现出的精明;还有人听到她承认说,康妮作为一个“中西部人”还蛮会穿衣服的。无可否认的是,在树荫下种植咖啡确实更有利于环境,尤其有利于鸟类,乔伊宣传这一事实,并且精明地进行了市场推广,理应得到赞扬。换句话说,乔伊相当漂亮地赢了杰西卡,而这也是帕蒂如此努力地去做女儿朋友的另一个原因。
  自述人希望她可以汇报说,她和乔伊之间也一切都好。唉,并非一切都好。乔伊仍然在帕蒂面前竖起一道铁门,一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更加难以突破的门,她知道只有当她能够向儿子证明她已经接受了康妮,这道门才会向她敞开。可是,唉,虽然帕蒂已经在很多方面取得了巨大进步,但学会爱康妮却不在此列。康妮勤勉地尝试了每一种做个好儿媳的方法,而这却让一切变得更糟。帕蒂打心眼儿里感觉到,康妮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就像她也并不喜欢康妮那样。康妮对待乔伊的方式里有某种东西,某种无情的占有性、竞争性和排他性,某种不对头的东西,让帕蒂毛发倒竖。虽然她想在每方面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但她已经开始悲哀地意识到,这个理想很可能是无法企及的,而她的失败将永远横在她和乔伊之间,无休止地为她在他身上犯下的错误而惩罚她。不必说,乔伊对帕蒂非常有礼貌。他每星期给她打一次电话,还记得她同事和心爱的学生的名字;他发出有时也接受邀请;在他对康妮的忠诚许可的范围之内,也扔给她一星半点的关注。过去两年里,他甚至开始偿还,带着利息,她在他上大学期间给他的那些钱——那些她非常需要,无论从实际角度还是从感情角度,因而无法拒绝的钱。但是他内心的那道门却对她上了锁,她无法想象,在怎样的情况下它才会再次开启。
  或者,准确地说,她其实只能想象出一种情况,自述人担心她的读者不想听这个,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要说。她能够想象,如果她能设法再次和沃尔特一起生活,再次在他的爱里找到安全感,早晨从他们那温暖的床上起身,晚上又睡回去,想着自己再次成为他的人了,那么她或许最终可以谅解康妮,可以在她身上看到那些其他人都觉得如此有吸引力的品质。她或许会高兴地在康妮的晚餐桌旁坐下,她的心或许会因乔伊对妻子的忠诚和专注而倍感温暖,而乔伊或许会相应地稍稍为她打开心门,只要她能在晚餐后和沃尔特一起回家,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知道她已得到了宽恕。但是当然,这是一幕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景,无论怎样去扩展公平的涵义,她都不配得到。
  自述人现在五十二岁了,看上去也就是这个年龄的人。她的经期最近变得奇怪和不规律。每年到了报税的时候,她就觉得刚刚过去的这一年似乎比之前一年短了一些;年复一年,日子单调而相似。沃尔特还没有和她离婚,她能够想到几个令人失望的原因——他或许,比如说,仍然痛恨她,所以无法让自己和她有哪怕一点点联系——但是她的心却固执地从他没有和她离婚这个事实中汲取勇气。她曾不好意思地向她的孩子们打听过,他的生活中有没有女人,当听到“没有”的答案时她欣喜万分。并不是因为她不希望他幸福,也不是因为她有任何权利,或者什么意愿去感到忌妒,而是因为这意味着,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的影子,也许他仍然认为,她自己也比以往更多地认为,他们不仅仅是对方人生中所发生的最糟糕的一件事,同时也是最美好的一件事。她一生犯了那么多错误,所以她有充分的理由推论,她这一次的想法也是不现实的,没有看到阻碍他们复合的某个明显的关键因素。然而这个想法不肯放过她。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来找她,她渴望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愤怒和他的好,她渴望她的配偶。
  这就是自述人必须告诉她的读者的一切了,不过,末了,她还要提一下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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