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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惜动用国家机器来维护这种家族权威。就如哪吒那样,你成功地还了父亲的债,但朝廷出手,依然将你拉回来,让你重新作李天王的儿子,那个比家更大的“家”,你根本挣脱不了;沉香救出了母亲,和他的舅舅不惜一战,可是最后抗争的结果是:皇族的名分得到了承认,好比台湾的章氏二兄弟被蒋家默认了血统,以后自然是飞黄腾达了;而那个无家可归的孙猴子,为了保证他对玉皇大帝、如来佛的忠诚,给他找了个家,让懦弱无能但朝廷百分之一百放心的唐三藏作他的师父,并给予三藏充分的授权——念“紧箍咒”。
  三个叛逆者最后回归了体制,除了死亡外,在中国这是他们惟一的出路。中国的父母和历代统治者,也一再确认家国的同构同质,以表明自己对子民有着天然的处置权。古语说: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行,论行天下无孝子。也就是说,衡量是否是孝子要看他有没有一颗时时刻刻“孝顺”的心,而不是对父母的回报,你对父母无论做多少回报,都偿不了父母生养你的“债”,而当政者也以这种父母的角色出现,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朝廷、政府给你的,你只能尽忠报恩,而且必须时时怀着一颗“忠心”,君可以负臣,当政者可以负老百姓,但臣不能负君,老百姓不能负当政者。雍正皇帝曾经就对臣子们说,关键看你们的心,你们有一颗忠心,无意办了错事,朕也不责怪。
  在古代中国,父母、当政者大多是这样对待子女和百姓的。当政者也乐于把自己打扮成养育一切的父母,父母虽然打你们,骂你们,那是为你们好。你们必须无条件的服从。
  杨志的买官、卖刀与渎职
  《水浒》中的职业军人落草为寇,各有不同的路径。后期的呼延灼、徐宁、关胜、孙立等人是在宋江的极力招揽下,半推半就。前期几位武官中,杨志落草的原因和家破人亡的林冲、包打不平的鲁智深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非常明确地划清与贼寇的界线,甭说泄漏国家机密的宋江没法和他相比,就是鲁达、武松这些公人,对国家的忠贞都不如他。
  杨志在北宋末年的乱世中,能时时警惕自己不同流合污的原因,除了职业军人的素养之外,他还有种家族的荣誉在激励和约束自己。他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从大宋开始,“杨家将”几乎是国家之柱石、朝廷之忠臣的代名词。他的祖先在无数的冤屈、陷害、征战与死亡中,都没有改变家族的忠贞传统,他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做个不肖子孙。
  可是对外战争消停后,作为功勋盖世的杨门之后,他只能流落关西,而无数高俅那样的弄臣却手握权柄。即使这样杨志还是勤勉地办事,试图在体制内靠自己的能力一点点往上走。他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他对人生道路的企盼和林冲一样中规中矩,无非靠一身武艺安身立命。可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先失陷了花石纲。——他的时乖运蹇,看似无数偶然促成,但仔细分析起来,却是那个黑白颠倒、奸佞当道的社会现实产生的必然结果。
  宋徽宗贪图享受,盖万岁山大征花石纲,不但搞得民怨沸腾,作为将门之后的杨志也深受其害。花石纲在黄河里给风打翻,掉进了水中。这本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如果有机会申诉,朝廷能查明真相,其过错大概是选择押送时对气候、水文条件判断有所失误而已,不至于逃到他处避难。可上面的大官是不会给你讲理的,否则就不会有水浒世界了。在流亡中他依然没有放弃对体制的幻想。罪过被赦免后,他想到了“跑官买官”——五尺热血男儿、功臣后裔、武艺高强的前制使也不得不走这条路。“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金圣叹为此评点道:“文臣升迁要钱使,至于武臣出身,亦要钱使,岂止为杨志痛哉!”此时的杨志,违背自己家族刚正的传统,主动去适应官场的潜规则。但即使这样因为没有靠山,他买官未能成功。
  王伦为了找个本领不相上下的人制约林冲,热情主动地邀请杨志入伙,杨志不为所动,但决非表演宋江第一次被晁盖挽留在梁山,为表示自己的忠心和所谓的名节,拿一把刀要自杀那样的“秀”,而是非常艺术委婉地拒绝了王伦:“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连跑官的钱财可以不要,但决不屈身做贼,言语温和却态度坚决,话中无一字自表忠于朝廷,但耿耿忠心可昭日月。
  可是,“将出那担儿内金银财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引去见殿帅高太尉。”钱花光了,官没谋成,反而被高太尉臭骂了一顿。——拿了钱不办事,此时大宋朝枢密院连潜规则都不讲了。前朝先烈的后代杨志碰到了高太尉这种不讲理的新权贵,他能有什么办法?杨志已经将全部家产赌在“谋官”上,可是输得干干净净,此时连生存都成问题。那么他剩下的生存赌资是什么呢?
  此时,杨志对朝廷的怨恨更深了:“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为洒家。只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体点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了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他最后只能去卖刀。杨志此时卖的不仅仅是一把宝刀,将出卖的是代表军人尊严和家族荣誉的象征。读杨志卖刀我不由得想起秦琼卖马,英雄落魄,将出卖他最珍爱的物品时,也在出售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即使是虎落平阳,碰到牛二这种地痞的纠缠,杨志依然表现出一种职业素质:忍让谦恭。牛二活该倒霉,将一个人逼到忍无可忍时,连兔子都会咬人,何况连日来饱受委屈的杨制使?牛二死不足惜,可惜是世代忠良的杨家后代,与体制渐行渐远了。
  刺配到大名府后,蔡太师的女婿梁中书还算眼力不差,看出了杨志的价值。梁中书也不得不如此,大名府地处大宋北疆,是对付第一强敌辽国的最前线,完全靠一帮吹牛拍马的混蛋是不及事,任何一个当领导的人都需要两类部下,一类是会奉承自己,了解上峰心事的可人儿,否则当官就没有乐趣了;另一类是有本事能办事的人,因为要对付朝廷不能什么事都不干。
  杨志接受了一项最艰巨的政治任务,为梁中书押送给蔡太师的生日礼物上京。当然现在看来,这女婿兼下属的送礼行为行为是私人事务,可在公权力私属化的王朝内,送礼自然也是最重要的公家事务。
  有着丰富底层经验的杨志对完成这项任务的风险是有充分估计的,他对大宋朝廷在民间的威望与基层控制力也是清醒的。可笑的梁中书在前一年给老丈人的礼物被人劫了后,虽然明白要选个有能耐的押送官,可竟然提出在运送生辰纲的小车上,插上“敬贺太师生辰纲”的黄旗。这位镇守北疆的重臣天真得可以,他以为官场内吓人的名号能够吓住江湖上的盗贼。在官场内时间呆长的人,总有权力能包办一切的迷信。——别人认可你这种权力,你的权力就有用,如果人家压根儿不认可这种权力,再大的名号,哪怕把道君皇帝的圣旨搬出来,也许连吓鸟雀的稻草人都不如。
  对于靠裙带关系上去的官员们的智慧,杨志恐怕只能心中嘲笑。他历数了途中的险恶:
  “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得去处。”堂堂大宋太平世界,从大名府到首都,竟有这么多的坎。开始迷信权力的梁中书这回又迷信武力了,吩咐多派军校押送。杨志一语道出“天机”:“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千古官军,在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面前,很有战斗力,一碰到真正的强盗,大多如此。最后梁中书只得依照杨志的建议,让押送人员化装成生意人,悄悄地连夜往东京赶。
  堂堂大宋地方政府办公事,却如做贼一样不敢声张;明明是政府军,却不敢穿戴官服,只得装成百姓。和政府关系越近,安全系数越小,对应当保境安民的朝廷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梁中书也非完全信任杨志,他派了夫人的亲信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以押送夫人私人礼物为名,随途监视杨志。
  杨志据理力争,甚至以撂挑子威胁,争来了他在押送队伍的指挥权,此非杨志贪权,而是他敬业的表现。深知路远途险,必须号令统一。饶是杨制使算无遗策,但作为一个配军出身的押送总指挥,那些梁中书的亲信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当杨志催打军士快速通过危险地带时,谢都管显出了他的威风,他责骂杨志:“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诺诺连声。不是我口贱,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高官身边的奴才,大多是这种口吻,他们以伺候权贵为荣,不要说是当奶公,就算替权贵舔疽,也是无比荣耀。当杨志说:“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便被忠实的奴才上纲上线:“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在以说谎话为晋身之道的社会,说真话却是罪过。所有的人,包括高官、奴才和百姓,只有都掩耳盗铃,齐颂太平,似乎就真的太平了。要是做个说皇帝光屁股的小孩,不但不会给他糖果,可能真的会“剜口割舌”。
  正是因为杨志有太师亲信制肘,他没有真正的权威,放松了警惕,使晁盖等人才有机可乘,失陷了生辰纲。生辰纲的失陷,杨志固然有渎职之过,可军汉的偷懒,奶公谢都管的横加干涉,都是重要原因。但有失陷花石纲后的遭遇,杨志知道回到大名府,他百口莫辨,甚至会有性命之忧,除了逃亡,他还能干什么呢?谢都管和军士便和天下做公的人一样,首先是撇清自己,那么也就顺理成章地订立攻守同盟,诬陷杨志和强人合伙劫了生辰纲。——诬人为匪者,人必为匪。 “杨志”这个姓名,非是作者随意为之。“杨”表明他不愿侮辱父母清白的原由,要延续忠心报国的家族传统。“志”则说明这是个志向远大的军人。但有国难报,有志难酬,杨志只得背离家族传统、违背自己的人生理想。
  杨志两次办公差,是用自己的本事去赌前程;积攒全部财产去买官,是想用钱去赌前程;卖祖传的宝刀,是用家族最后的遗产来求生存。但是他都赌输了,只剩下一条路,用自己的生命去赌生存。
  渎职以后,无法律救济渠道;花钱买官未成,潜规则也不给他提供补偿。在明暗两种规则都寻求不到公平时,落草是惟一的选择。
  ======== 结语 ========
  天道无常  谁人可替?
  宋江一统梁山后,一百单八将排定了座次。梁山水泊虽是落草之地,可俨然是小朝廷的建制。世上大多做强盗的人不会明明白白说自己是强盗。一旦强盗做大了,总想办法来漂白自己。
  宋公明在忠义堂外面,设有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黄钺白旄,青幡皂盖,绯缨黑纛。——这可是大宋皇帝的仪仗。祭献了天地神明后,又立起了“替天行道”的杏黄旗。 宋江一方面僭越朝廷的制度和礼仪,另一方面又每次将”忠义”挂在口上。还自称是“替天行道”。这比寻常强盗”杀富济贫”的口号还要虚伪。”杀富济贫”虽然也大多胡说八道,强盗头子自己吃肉,小喽罗只能喝汤,普通的老百姓能不被骚扰就谢天谢地了。但这口号却不掩饰自己强盗的本色。而“替天行道”则是彻头彻尾政治上的骗人幌子。将自己造反的行为,蒙上一层合法性的外衣。他已不是简单的官逼民反,也不是简单的杀富济贫,而是代表着上天——这个谁也没有见过的神秘主人,来人世间主持公道,惩恶扬善。这种口号具有超验性,可以自己无限制地进行解释。宋江打出这样的政治口号也是必须的选择。他没有“拜上帝教”可选择,更没有先进的革命理论可以选择,公孙胜除了装神弄鬼,也提不出任何对梁山人有吸引力的理论。总不能梁山搞到这么大的规模,还对一帮老兄弟们说:“我们造大宋的反,是为了银子为了美女为了进东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其实许多兄弟们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千里作官只为财”,而“风风火火闯九州”的强盗,其目的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彼此的路径略有区别而已。因此做官和做贼在“公关形象”的塑造上,手法惊人相似。再贪墨的官员也说自己只是替皇帝守牧一方,是为老百姓作主的;再残暴的强盗也会说自己是要铲除人间的不平。而宋江没能像洪秀全那些更高明的强盗那样,从西方贩卖来一些基督教的玩艺,给老百姓许诺一个虚无飘渺的天堂,他只能从中国传统的旧货铺里翻出来一些老古董。而“天道”这张糊里糊涂朦朦胧胧但遮掩百羞的面具,被历史上争夺权力者使用无数次,我宋公明用它一次又何妨?
  “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一旦树起来,对内宋江可以和大家一起回避“强盗”“反贼”这个听起来不爽的词,就像将性服务者说成“妓女”那样,买卖双方都难为情,一旦说成“小姐”。“三陪”,嫖客和妓女似乎去掉了心理上的一些负担,显得理直气壮一些;而对外则留有很大的回旋余地。能完全代替大宋,“夺了皇帝的鸟位”,则可以将“替天行道”的旗号延伸为“天命所归”,如果没这能耐,只能走“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老路,“替天行道”则为回归体制寻找合理的解释。
  “天命”“天道”可算是中国历史上说得最多但最说不明白的词。什么是“天道”“天命”?谁有资格“奉天承运”“天命所归”?谁又有资格“替天行道”?这种代理资格谁授权?这样的授权需不需要一定的程序?
  这些聚讼几千年的概念,不但宋江这个文面小吏说不清,就是历朝历代那么多的大儒也未必能说清。“天道”,“天命”最终总是成了“暴力最强者”夺取和巩固权力的自我标榜。翻开历史,我们看到“天道”“天命”总是归赢的那一方任意解释。输了的就是“贼道”,“乱命”。胜王败寇的历史规律很好地解释了所谓的“天道”“天命”的虚伪性。既然它是个假东西,那么谁都可以借用。夏商周三代,邈远幽古,许多史实只能散落在神话传说中,但从那时起,“天命”,“天道”的大旗就被一切兴兵造反的人打了出来。
  成汤伐夏桀,作《汤誓》,王(汤)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翻译成现代白话就是:“告诉你们这些小老百姓,都来给老子仔细听着。不是俺这个人敢随便造反作乱,而是夏桀这人罪恶滔天,上天命令我来灭掉他。”于是,历数了那一段历史上很有名的夏桀罪状,老百姓都说:“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那个毒日头啥时候能完蛋,我情愿和你一起灭!)!”“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夏王的德行如此的不堪,今天我必须不畏艰险带领大伙去讨伐他)。” 历史上的夏桀是否真的真的这样混蛋,今天也没有确切的记载,想必这小子也有点胡作非为,当时没有美国民选总统那样搞电视辩论,成汤单方面的控诉是否和事实吻合,几千年后不得而知,反正汤赢了,即使夏桀有什么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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