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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摸毛球,咧嘴一笑,心里想到的是又一番玩乐光景。毛球嘴咬麻绳,合力与我将绳子绑在湖边树上。
  那年的修泽,还是孩童模样,黄昏时一人跑来西苑找我,却不小心被绳子绊落入水。
  新到府的相士只比他晚来半刻,我站在远处,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十七岁的辰檐容颜清俊,一身布衫,白衣卿相。
  我跳进水里,拼命扑腾着将修泽拖上岸。水花飞溅如万千小鼓在我耳边敲响。我忘了自己不会水,手脚并用,却仍觉身子不停下沉。
  耳畔有人入水的声音,一双清凉的手掌将我至水中托起,慢慢向岸边游去。我心中只剩恐惧,神智已有些不清,死命抓着他的手,修长的手指,坚实而有力。
  那个环抱有霜霰的清新,我在迷蒙中,抓着他的衣衫,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辰檐,那时我与你说了些什么?”
  “那个时候……”他的目光变得悠远深邃,仿佛穿透一生情长:“那个时候,你很小怪。”
  “哼,不问也罢。”
  “说说别的吧。”
  “说什么?”
  他淡笑起来:“后来的事……”
  “这年是我师父让我扮作相士,去府上拜访。他说早年受人所托,得知有一女子,天生与我命格相连,让我去探知一二。我将你八字带回,却不料换来他勃然大怒,不许以后我再入相府。”
  “那你后来又怎么来了?”
  “不知因由,只道当时生了情,大抵会如此这般,一往而深。”
  十三岁那年我昏睡七日,七日之后,相士已走,留下念真将药熬好,助我服下。
  一年后,少年男子高中武状元,年仅十八,名动京城,蜚声天下。那年落昌初立,英长泣喜获良才,大宴群臣。
  沉箫城的焰火燃了三日,我站在相府亦能看见漫天华彩,却不知,有一束清光如水的月白花树是为我绽放。
  有一人站在明月之下,高台之上,等着我去。而相府家眷中,有一个位子,始终空空如也。
  那一年,他目色凄冷,名就时,盼人不来。
  “你是什么时候与我结的亲?”
  “宫宴后。”他有些自嘲地笑,“当时沮丧无比,当场就在宫门前拦了你爹的马车,说我要提亲。”
  “丞相本来不同意,我脑子一热,便把你的命格说出来,又说你若嫁我,定能长生长寿。于是我与丞相约定三年。三年后,你满十七岁,我便来带你走。”
  世事难料,好事多磨。不足一年,变数尽出,无意间发现恩师欲利用自己的身份倾覆江山,原本已有抛却前尘,他乡度日的决心,而此时,他又胶着于皇命与师恩之间,最后只身请辞,回沄州老家,只欲年余后带我去寻求救命法子,从此安度一生。
  然而离开沉箫城前,英长泣却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有担当,有作为,你有许多事未做完,就这样抛却不管,留给他人担待么?”
  “你的确是身系天下,兼具两国皇脉之人。但你若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便阻止这场战事。否则有一天你为王,要一个支离破碎,血流漂杵的江山,又有何用?”
  于是至此奔波,汲汲营营,连往日闲散心性,也就此深匿起来。
  将军府的奴仆遣散了,唯剩一个暖菱,不离不弃地跟着他,赶不走,骂不走。一日他醉酒,对暖菱说了这一切,第二日她便默默去了倾城楼,一届花魁,自当名震一方,岂料浮名后,不过是为了姬家的利,为了心中的人。
  他再来相府时,我早已过来十八岁。离约定日期晚了一年多。那时相府权倾朝野,三小姐富丽的西苑实则清冷。只有我一个人,成天无忧虑,带着一只小狗,两个跟班,及时行乐,热热闹闹。
  春日楼头,花好月圆,他一身蓝衣,笑容敛在清俊容颜后,持杯品茶。偶遇邂逅,我走上前说:“原来你在这儿,我来晚了。”他笑了,多年等待,所幸缘未断,“来了便好。”
  谁料他清笑后的主意,满脸道义掩不住满肚子坏水,以看风水为名,以带我走为实,以娶我为最终目的。瞒了我,更满了相府上下。后来让我误会他不喜欢我,伤心了好久。
  “你当时想出那些花招来,累是不累?”
  “我记得你,你却认不出我。我若直接提亲,就是把西苑夷平了给你修个沉箫城,你也不肯嫁我。”
  “你那时不知道我命短么?娶了我,过不了几年好日子,你就要守寡。”
  “傻小怪,守寡是给富人用的。男子叫做鳏居。”
  “不管,我若死了,你不准再娶不准再动心,否则我从坟墓里蹦出来,拖你一并下黄泉!”
  “这样啊……”李辰檐望着天边烂醉的云霞,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那就好办了。我若去了,我保准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去寻一个相好。”
  小茴,从今以后,跟着我走。我会用此一生,护你一世。
  为我坍塌过的小江山,终有一日会固若金汤。
  一时间回忆分杳。有一双手,触手生温。冰凉圆润的内丹至胸口慢慢归体,而那些戾气,带着灼热的刺痛的温度,慢慢滑过我的手臂,流入身旁的身体中。
  流入身旁的身体中……
  我醒不过来,亦动不了。然而我听见梁脩苍老无比,却又撕心裂肺的哭喊:“辰檐——”
  “有夫妻之实?感觉如何?”风和笑问。
  “这世上,唯一个人能救她。此人与她命格相连,辰时辰刻出生,内修道法,外修武艺,与她亦有一段宿缘,良宵佳偶成时,便能为他承载体内之妖毒,为其延寿……”
  “辰檐,那年你拿回她的命格,为师便看出你有此一劫,千方百计阻止你不去见她,却未告诉你因由。如今看来,我应当让你知道,也好早日痛定思痛!”
  “李公子,妖毒侵体,也许……”
  “师父,风前辈,小惜姑娘……”那声音依然清淡若泉,“我还以为自己能带着她,踏遍江山,安度此生。小茴的心愿很简单,不过是,一座小江山……”
  一双手慢慢抚上我的脸,我努力挣开双眼,模糊只见,清浅的笑容,温润的眉目。
  “没关系,我救她。”
  第九章华胥梦(七)
  13
  “辰檐——”我嘶喊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房间里一片昏黑,我呼呼地喘着气,眼睛不适应黑暗,我四处摸索:“辰檐,辰檐……”不知不觉眼泪一滴滴滑落下来,流入虚无,在心底烫出灼热疼痛。
  “辰檐,你在哪里,辰檐……”
  “小茴……”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我遁声望去,见他斜倚在床榻边,伸出手来,将我揽入怀中,轻笑道:“小怪,你终于醒了。”
  我朝屋中四下望去。一所普通民居,左角放着方桌和藤木立柜,柜中有竹花篮子,门上挂着一件蓑衣。
  “这是哪里?”
  “栾州,迟茂镇。”李辰檐答道,“小怪,我觉得这里好,除却水乡温软,又别有风情,我们先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好不好?”
  “辰檐,我昏迷时,好像梦见……”
  “准是累了。”他笑道,“再睡一会儿吧,天亮了我叫你。”
  “嗯。”听他一说,我竟又有些倦意,“辰檐。”
  “什么?”
  “一起睡。”
  “好。”他掀开被子,在我身旁躺下。不知是否因为光线太暗,他的脸色苍白了些许。温润如玉的眉目,仿佛阔别久日。我伸手抚上去,顺着眉骨,一点点移动,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入心里。
  夜晚竟有些寒气,我不禁疑惑:“我睡了多久?”
  他帮我裹了裹辈子,笑道:“一个月有余了。内丹入体,总有些不适应。”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心慌,张了口,却不知该问什么,终是自言自语道:“残夏了啊。”
  “沄州晚夏多雨,栾州就好些。”李辰檐搂着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想要你。”
  我一怔,半晌“嗯”了一声。
  李辰檐诧道:“这么听话?”
  我静静看着他,探入他腰间衣带,伸手拉开,轻声道:“我也想。”
  他轻笑一声,一个轻柔的吻便迎了上来。缱绻深入,呼吸渐次紊乱,直到埋在心底的不安被撩起,融入滔天红尘之中。狠狠撕扯下衣衫,仿佛竭尽全力,用最紧密最不可分的拥抱,最疯狂最剧烈的撞击,带着撕裂的痛疼,将彼此吞噬。
  这夜**翻覆,最后也不知是何时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李辰檐早帮我打了水,一碗热粥放在桌上。待吃完,出门转了转,才发现这是一个一进深的宅子。东西三间厢房,正屋坐北朝南,古朴雅致。后院有一个竹林,碎石小径两旁绿荫匝地,青凉幽静。竹林深处连着花圃,花圃旁是一个小木屋。昨晚我就住在木屋之中。
  看似寻常院子,然而仔细瞧起来,竹林像相府的长荫林,花圃中流水潺湲似相府西苑,而宅子的布局与沄州李府如出一辙。
  虽不堂皇,但却是李辰檐精心寻来的。
  “小茴姐——”我刚到前院,便见李逸然兴冲冲跑来,“你终于醒了。”
  我诧异道:“你怎还未回沄州,不是说要准备这年的秋闱?”
  李逸然神色黯淡下来:“就要回了。”
  四方花坛中,躺着一块石碑,有些零碎的石块散落在周围,盛满夏日的日头,竟成了决绝的姿势。
  李辰檐从正屋里出来,笑道:“逸然来了许久,也该回家了。”
  他站在廊檐之下,阴影遮住上半身。
  我只静静看着李逸然,看出他神色中强烈抑制的凄楚,看出他紧握的拳头上,骨节分明,青筋暴露。
  “辰檐。”我转头笑道:“我饿了,你去给我买些栾州的小吃,好不好?”
  李辰檐宠溺一笑,走来我身边:“说起栾州迟茂镇,当真地小繁华。小吃可口也就罢了,还有天南地北的说书人。前日我路过一家铺子,叫做‘路过’,一人一牌一凳子,老板是位花甲老叟,姓何。当日我闲来无事,便与他聊了几句。这里人都随和热情,我带你出去看看可好?”
  他从来不会说这样琐碎且冗长的事情。平静的语调中,有些急切,仿佛在赶着,将许许多多的事情告诉我。
  “不了。”我笑道,言语中,我努力吞咽着从心底漫出的不安与惶恐,“我今天还有些累,相公帮我买回来好不好?”
  李辰檐一怔,倏而扬眉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遵命,娘子。”
  我看着他走向门口。每一个姿势,我都仔细地看着。他的脚步在门口虚晃一下,伸手微扶了下门柱,很快便松开。
  直到李辰檐的背影消失在猛烈的夏光中,我才回头看着李逸然:“我与你大哥相公娘子的叫,你每每都说我二人太甜腻。刚刚,你为何不说?”
  李逸然还在发仲,听了我的话,他浑身一震:“什么?”
  “若是从前,早说我们矫情粘蜜了。”我还在笑,用暂且柔和的神情,去拼命掩住那个还未真正到来的事实。”
  “小茴姐,我……”
  “逸然,你走吧。”我淡淡道,“这些日子,他想与我独处,我明白。”
  李逸然猛然一惊,抬首问道:“你都知道了?”
  我苦笑着点点头:“那个时候,我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以自身为引,帮我承袭了体内余下的戾气,然我内丹归体,他承袭的同时,戾气受冲击,直入五脏六腑。”
  日头在李逸然的身上镶上一层金。他不是李辰檐的亲弟弟,然而今日他站在我的面前,那副历经岁月,洗去轻狂的容颜,竟也有几分与李辰檐相似的清俊。
  或者是我,是我从头至尾,一直在他人脸上,寻找与他的相似之处。
  每个人心里只能刻一张脸,只能铭记一个人。辰檐,没关系,我已经这样深牢地记住了你。
  “逸然,记得你大哥的话。他当你是亲弟弟,一直都是。”
  李逸然狠咬下嘴唇,一丝鲜血慢慢滑了下来,“我知道。”他的声音沙哑。
  我又踮脚拍拍他的头,“逸然长大了,有模有样英俊清秀,辰檐看着,心里也一定是高兴的。”
  李逸然张了张口,几番犹豫,最后只道一声:“保重。”便转身大步离开。
  “逸然!”我一直不问前路地与他在一起,可我做不到:“你能不能告诉我,辰檐他,还剩多久?”
  李逸然没有回头,但是声音已经开始哽咽:“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他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请你明白他的用心良苦,请你也一定要好好地,一个人,坚持下去。”
  “小茴姐,你……还有我们。”
  说完这些话,李逸然再次朝门口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过头来。
  天边飘来几丝清淡的云,遮了夏阳,院落中的日头退却,黯淡失光。
  他的脸颊莹然有泪:“小茴姐,我大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这一生,我只看他哭过一次,是在姬州的时候。”
  “那天,他以为你不相信他,还拿剑刺他与他斩断情缘纠葛。当时我站在大哥身侧,看见他仰起脸,有一滴眼泪就滑落下来。”
  “小茴姐,大哥他,很爱很爱你。”
  14
  李逸然离开了,先前几丝云朵渐渐飘走。剧烈的日晖兜头罩下,我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眼泪淌了一脸,心底传来的疼痛抽丝剥茧,连指尖,也跟着绞痛起来。泪水滑入衣襟,冰凉刺骨的感觉,到如今,如斯凉意也像一种慰藉。
  “辰檐。”我缓缓地呼唤他的名字,只是那般沙哑的声音,仿佛还在胸口时,就已经被撕裂。
  太阳毒辣,方才他站在艳阳天下,笑起来还有往昔的温润,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然后离开了。
  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辰檐!”我大呼一声,冲出门去。
  迟茂镇的残夏也有不消退的绿意。陌生的街头巷陌,烟波画桥,当年在沄州时,一行人语笑三千,清隽男子手持折扇,闲月清风般跟在身后,不时露出邪气笑容,问小怪考虑清楚了,可要嫁来?
  水乡梦软,姬州风冽,通京城外,三月便有蝶舞翩跹,然而我去到何方,都有他相伴不离,一如当年我离开相府,那人用折扇敲我的头,说走了,前面山河大好。
  但此时此刻,天涯间,他仿佛消失了一般。街边吵吵嚷嚷,繁花密密匝匝,心中却空了。
  脚步毫无知觉地走着,一步一步,穿过许多街巷,然后走回家。
  我抬头看红木门上的匾额,不由笑了。上面写着“静府”。静,是他的封号,也是我的封号。
  以为会一生静好,到头来,不过一场清落空梦。
  “小怪。”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泪盈盈抬起头来,李辰檐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走上前来,微微诧异笑道:“怎么哭了?”又抬袖帮我拭干泪痕。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喃喃答道,将头埋入他的胸口。
  如同埋入一团无力地棉花上,李辰檐脚步不稳地后退几步,与我一起跌在地上。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往下沉不可怕,我只是看不到底,万丈深渊,万劫不复,都不可怕,只怕一直沉着,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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