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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个都显得极为孤独,像一只一只失群的鸟,寂寞而冷清地在天空下飞翔着。
  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杜元潮出门后,这家就显得格外得荒凉,没有一点儿人气。
  她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家中弹琵琶,而是坐在寒意浓浓、枯叶满地的荒野上。那荒野之上,除她独自一人,就再无他人的身影,甚至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生命的痕迹。从未有过的空虚,从未有过的落寞,从未有过的悲哀———这悲哀已到极致,倒转为绵绵无尽的忧伤。
  家就这样野草般荒着。
  杜元潮一踏进这个家门,心就空得发慌。看着艾绒一任这个家荒着而只知抱着琵琶千呼万唤也不能将她唤回的样子,他感到很心烦。冷锅冷灶,到处灰尘,床上乱成狗窝,他直想往外走。艾绒倒是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去河边,用清水反反复复洗她的头发,洗她的脸与双手,浑身上下散发着干净的气息。但就是不理会这个家———这个已经失去女儿的家。女儿的离去,这个家便从此丢失了灵魂。
  这天,杜元潮在外面走了半天,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揭起锅盖,只见锅里空空,浅浅的水里飘着铁锈,手一松,锅盖跌落下来。然而艾绒却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坐在窗下抚弄着怀里的琵琶。
  杜元潮侧脸看着她,只见她又是一副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实在烦透了,转身走出门外。
  人们都回家吃饭了,田野上已很少有人走动,就他一个人,孤魂一般地在游荡。
  他想见到采芹,心里焦渴地想着,脚步便朝向了枫桥。
  采芹见他一副疲惫的神态,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我还没有吃饭。”
  采芹一听,忙去张罗饭菜。
  他也不看采芹,只顾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依然坐在凳子上垂着脑袋。
  采芹感到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收拾碗筷时,她看到他的头发里已有不少白发,眼睛便红了。她想把他的脑袋轻轻抱住放在她的胸前,然后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但却没有这样去做。
  等采芹将一切收拾停当了,他说:“我走了。”
  采芹就将门锁上送他。
  一路上,两人无话。
  走上通往油麻地的大道,要穿过一片芦苇,采芹望着在风中摇晃的芦苇,停住了脚步。
  杜元潮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转过身来望着采芹。
  采芹犹犹豫豫地又跟了上去。
  走到这片芦苇的中央,杜元潮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采芹便站住了。
  杜元潮便大踏步地往前走。
  采芹看了一阵他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往家走。
  芦苇忽然沙啦沙啦地响起来,采芹掉头一看,只见杜元潮饿狼一般朝她扑来,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并将双手捂在胸前,害怕地望着他一双光焰灼人的眼睛。她向后退着,但杜元潮却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将她向芦苇深处拖去。
  秋后的芦苇,一片金黄,在风中互相碰撞,发出的竟是金属之声。
  他们终于被芦苇淹没了。
  与以往一个呼风唤雨一个便风起云涌的情形不一样,这一回,采芹竟躺在他身下动也不动。她心里头有一种悲切,心酸酸的,眼睛慢慢地潮湿起来。她似乎没有看到杜元潮汗浸浸的扭曲的面孔,却看到了秋天的纯净的天空。她似乎没有听到杜元潮狗一般的喘息声,却听到不远处的芦苇丛里一种身体娇小秀气的小鸟所发出的动听的鸣叫。
  他没有哭泣,但却流着泪水,泪珠纷纷落在她的脸上。相摩,相荡,她的十根脚指头开始张开,竖立在阳光下,一只一只仿佛是透明的。
  “家不像个家了……”他说。
  她叹息了一声:“她心里难过,你一个男人家,总该知道安慰安慰她。她心里苦,比油麻地任何一个女人心里都苦……”
  杜元潮离开时,采芹又说了一句:“她心里苦……”
  这天晚上,杜元潮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地回到家。早在他回家之前,受他之托的朱荻洼就已经将从渔船上买来的鱼虾送到了他家中。他穿上平常由艾绒穿的白围裙,亲自下厨房烧晚饭。他没有打扰坐在窗下的艾绒,他要好好烧一顿晚饭。多少天以来,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粗疏,简直不成样子。他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他愿意伺候艾绒,希望她能记起,女儿不在了,但家还在。忙碌中,他听着艾绒的琵琶声,不禁心生怜爱之情,对这些天来没有好好照顾她而在心中感到歉疚。
  他将烧好的饭菜端上桌后,走到艾绒面前,但他没有打断艾绒的弹奏。
  艾绒终于意识到他站在她面前,抬起头来望着他。
  他走过去,从她手中轻轻取下琵琶,说:“我们吃饭吧。”他将她的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好,过来将她从椅子上扶起,“饭菜都快凉了。”
  整个吃饭过程中,艾绒一直眼泪汪汪。
  晚饭后,杜元潮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镇委会的办公室,而是守在艾绒的身旁。他这样的男人,一旦体贴起女人来,是无微不至的。他将洗脚的木桶拿到河边很仔细地洗刷干净,然后向里面倒了一暖壶开水,再用凉水兑成适当的温度。在兑凉水的过程中,他不时地用一根手指放入水中去试水温,凉水一点一点地兑进,细心备至。调试停当,他将木桶端到艾绒的脚下。
  艾绒呆呆地坐在那儿不动。
  他便卷起袖子,将她的鞋一一脱掉,然后一手抓住她的一只脚,将它们放入温烫的水中。她似乎觉得有点儿烫,想从水中将脚提出,但却被他很固执地按住了。她一会儿就适应了水温。她有点儿害臊,但却没有拒绝,由他抓着她的双脚并将它们按在水中。过了一阵,他便开始一一搓她的脚。她的脚很干净,竟无一丝污垢,这使他感到有点儿惊讶。他还从未用手抓握过她的双足,那种感觉非常地奇妙,薄而柔软。灯光下,他觉得这双脚十分地秀气。
  他舍不得地抓住它们,忽轻忽重地捏着、揉着、搓着,木盆里荡着涟漪。他将十个脚趾一一地都关照到了。圆溜溜的脚指头。它们通过他的手,将印象烙在了他的心里。暖壶就在木桶旁,当他觉得水已凉了一些时,就会将她的双脚提出,歇在桶边,然后往桶里续上一点儿开水,兑出他所希望的温度。那双脚便又重回到水中。他极有耐心,就像当年在程家大院时在教书先生的目光下很认真地做功课。
  一双冰凉的毫无血色的脚,终于转成红莲色。
  他们早早上了床。窗前明月。打从艾绒的双脚被他用毛巾擦干之后,他就有一种冲动。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她显得更加苍白的脸,心里痒痒地想要她。他将手慢慢伸进她的内衣,将多日来未曾抚摸的娇小的乳房握在了掌中。他轻柔地抚摸着,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呼应。他不知道该不该与她做爱,但他心里想,并且越来越想。
  秋天的夜晚,只有安静。
  杜元潮将艾绒搂进怀中,然后将她脱尽,但没有一点粗鲁。她由着他,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他压在她身上时,觉得她的身体凉丝丝的,而从前,她的身体———尤其是夜晚的身体,从来就是温暖的。他犹疑着刺进她的身体。他看到了她的目光:茫然,思绪飘忽,仿佛在回忆一件遥远的往事。
  他感到无趣———令他失望的无趣,还有尴尬与恼羞。
  ……
  难以入睡,辗转反侧了许久,他终于躺不住了,穿衣起来,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转身又轻轻将门关上。他走向田野,一株老树上,几只鸟被他惊起,飞进冰凉的月光里。
  范烟户还在唱,声音远不如从前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口齿不清,也不知唱些什么,却叫人心里一阵阵彷惶……
  第六部分 巫雨巫雨(4)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艾绒却始终未能走出那种状态。倒也不显得悲哀,但又很难见到她有笑容。那对水灵的、妩媚的、有时显得有几分蒙的眼睛,已不见往日的光泽。她会常常抱起琵琶,但弹奏时总显得心不在焉。呆滞、木讷,或是没有了心思,或是有心思,却不知心思又究竟在哪里。
  杜元潮一踏进这屋里,就会有一种冷清与压抑。
  艾绒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留在了屋里,世界仿佛就只有屋子那么大。有时,她也会走出家门,但,油麻地一日一换的风景,却并不能吸引她,更不能使她感到动心与欢乐。油麻地的人,常常见到她在那儿愣神:对一只小鸟愣神,对一棵大树愣神,对一片浮云愣神,对几只屁股朝天正伸长肚子在水中觅食的鸭子愣神。有一回,她站在大河边,竟半天不动。风中,白色的芦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头上,落在她身上。人们看到她时,她浑身上下已落满芦花,仿佛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站立了许久。
  记得那年刚来油麻地,艾绒最敏感的便是油麻地的季节。在苏州城里,虽说也能感到四季的替换,却不像油麻地这样的清晰与细致。季节在走动,每天都有每天的样子。油麻地的人习惯了,也便迟钝了,但这个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却惊喜地看到了每天的消长,每天的颜色,听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声音。她甚至闻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气味———季节的气味。一片新芽,一片落叶,都会使她喜悦。她跟着季节的脚步,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油麻地的春天、夏天、秋天与冬天。
  然而,现在,自女儿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后,她居然浑然不觉已过去一个秋季,一个冬季,而现在已经到了春季。
  这天夜里,她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忽然一下醒来了。惊雷!
  这是入春以来第一个雷声。第一响雷声就气势不凡。它炸响时,天空犹如一枚巨大的蛋,结实的蛋壳突然破裂了,有无数的碎片迸向四面八方。大地在颤抖,河水在沸腾,草木不禁在哆嗦,一切沉睡的生命,甚至是木头,都似乎突然被惊醒了。
  艾绒一下坐了起来,并用双手死死抱住枕头。
  闪电在窗子的玻璃上像利剑一般劈刺着。
  她用手去摸索着,床是空的。现在,这张床经常是空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空床,她甚至不觉得是空床了。但此刻,她却希望能够抓住杜元潮的手,或是钻在他的怀里。她拉亮了灯,屋里空空的。闪电划过时,她看到了椅子与琵琶。
  又是几声雷声,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艾绒浑身颤抖不止,但脑子却一点一点地清醒起来。一种鲜活的敏锐的感觉,也在慢慢地苏醒,仿佛一块毫无知觉的冰正渐渐化为流动的春水。她恍惚,是那种睡得太久而终于醒来时却还未彻底醒来之前的恍惚。
  雷还在轰鸣,但不再发出巨响。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是那种粗硕的雨。油麻地的人在说到这种雨的雨滴时,说“有头子那么大”。“头子”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头年的残荷,敲打着木船和扣在酱缸上的大斗篷,犹如敲响无数面的鼓,而雷声是一面大鼓。大鼓小鼓一起敲,天地间一派轰轰烈烈。
  艾绒不再害怕,她拉灭了灯,倚着床头,听着一天的雷雨。
  此时的枫桥,也一样处在雷雨之中。
  杜元潮与采芹二人都醒着,却都不说话。枪倒下了,而草丛中的那番汩汩的温热,渐渐变得凉丝丝的,并停止了流淌。
  没有拉灯,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躺在黑暗里。
  雨越来越大,田野发出一片潮涌之声。
  采芹碰了碰杜元潮:“回去吧……”
  杜元潮烦躁地掀去被子,将赤裸的身体露在外面。
  采芹给他重又盖好被子,不再说什么。
  雨下得很猛,但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在下。雨声却在变———四周的大河小河在不住地涨水。
  采芹坐了起来,望着窗外摇晃的柳树,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杜元潮长叹了一声,便起身穿衣。
  “雨下这么大……”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颤。
  杜元潮摸黑走向门口。
  采芹拉亮了灯。
  杜元潮回头看了一眼采芹,打开了门,立即就有一阵风将雨水吹洒了他一脸一身。他看了看黑暗的夜空,冲进雨地里。
  采芹立即下床,扑向门口:“拿把伞……”
  杜元潮没有回头。
  采芹望着他的背影被风雨所吞噬,泪水夺眶而出。
  艾绒见到浑身湿漉漉的杜元潮时,正蜷在床的一角,双手抱住两膝。她望着他,泪光闪烁。后来,她将脸埋在双膝间,哭泣起来,瘦削的双肩在哭泣中不住地颤动着。
  杜元潮站在床前,低垂着脑袋,地上不一会儿工夫就流了一摊水……
  第二天一早,杜元潮还在沉睡中,艾绒就起了床。她打开门时,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她想拿一把伞,到雨地里走一走。这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艾绒。信是艾绒的父母亲寄给艾绒的。朱荻洼走后,艾绒立即将信打开。这是一封长信。其长是前所未有的,其情感之深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父母早已回到苏州城。自回到苏州城那一天,他们就开始呼唤她回去。但她没有回去,因为这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了的东西。当同来这里插队的知青一个个离开这里时,她也曾动过回去的念头,但她发现,她像一只鸽子,被无形的绳索拴住了,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她曾有过一个打算:带杜元潮和女儿一起回去。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杜元潮只属于油麻地,他是绝对不会离开油麻地的。后来,她就渐渐放弃了回去的念头,直至几乎再也想不起这个念头。苏州城在她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淡薄了下去。她已学会了油麻地的土话,虽然这里的人在她说话时仍然可以听出好听的苏州腔调。
  她将这封长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字里行间都是父母的呼唤、苏州城的呼唤与往日时光的呼唤。满纸流淌着让人心动、让人心感温馨的舐犊之情。
  她看得泪水盈眶,直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雨还在下。透明的雨。大地在雨中泛着绿光。
  她伞都没打就走进了雨中。雨是凉的。她虽然身体单薄,但却觉得这凉雨使她感到舒服。她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正在被凉雨所激活。她几次滑倒又几次爬起来。她似乎很愿意滑倒。有两回,好像是自己让自己滑倒的。滑倒,爬起,再滑倒,再爬起,她的意志就在这一过程中恢复着,并一点一点地坚强起来。她走着,衣服渐渐湿透,紧紧包裹着她修长而瘦弱的躯体,依然乌黑的头发,只是比刚来油麻地时变软了许多,此时,雨水流淌到了那双忧郁的双眼上。她没有用手去撩一撩它们,就让它们稀稀拉拉地遮在眼睛上。那时,她看出去时,世界有点儿朦胧。
  到处水汪汪的。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一夜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水又变得浩荡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母鸭的带领下,在水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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