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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
  “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 ‘两头大’呢?”
  “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要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
  “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慧,也决不会亏待她的。”
  “那么……”
  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这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
  “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你的小名怎么样?”
  “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说它了!现在更谈不到了。”
  “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会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材,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
  “怎么叫白怕?”
  “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象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不过也要本身是块好材料,帮得起来才能帮。本身窝窝囊囊,没有志气,也没有才具,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的好主意,他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里觉得亏欠你,一味是怕,这种怕,有啥用处?”
  罗四姐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想了想,“七姐,你这话真有道理。”她说:“怕老婆都是会怕。”
  “就是这个道理。”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罗四姐说,“我小的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
  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
  “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
  “作兴富贵在后头。”
  “哪里有什么后头,有儿子还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后来儿子中了状元,总算扬眉吐气了。我呢?有啥?”
  “你不会再嫁人,生一个?”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二马路有个吴铁口,大家都说他算的命,灵极了,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请他算过?”
  “算过。”
  “灵不灵呢?”
  “当然灵。”七姑奶奶说:“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运’,果然应验了。”
  “什么叫‘比劫运’?”
  ‘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我跟你一见就象亲姐妹一样,不是交比劫运?“
  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好啊!”她问:“哪一天去?”
  “吴铁口的生意闹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预先挂号的。等我叫人去挂号,看排定在啥辰光,我来通知你。”
  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二马路的吴铁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应春问道:“你问他是为啥?”
  “我有个八字……”
  “算了,算了!”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
  “我就是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有个八字在这里,请他先看一看,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照你的说法?”古应春问道:“是什么人的八字?”
  “罗四姐的。她属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时。”
  古应春有些会意了,“好吧!”他说,“你要他怎么说?”
  “你先不要问我,我要问你两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话说,第二,说得圆不圆?”
  “好,那么我告诉你: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话说,不过润金要多付。”
  “这是小事,就怕他说得不圆,甚至于露马脚,那就误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聪明,决不会露马脚,至于说得圆不圆,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
  “这是啥道理呢?”
  “行家会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们这一行有句话,叫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他住的二马路,英文名字叫做Rope Walk Road,翻译出来是“纤道路”,当初洋泾浜还可以通船,不过水浅要拉纤,这条纤路改成马路,就叫纤道路。本地人叫不来英文路名,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 Lane叫做大马路,往南第二条便叫二马路,以下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一直到洋泾浜,都是东西向。前两年大马路
  改名南京路,二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说,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两条,一条长江,一条运河,南京是长江下游,要挑个长江上游的大码头当路名,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因而改为九江路,三马路也就是“海关路”,自然成为汉口路。不过上海人叫惯了,仍旧称做大马路、二马路。
  二马路开辟得早,市面早就繁华了。吴铁口“候教”之处在二马路富厚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二座石库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挂满了达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胡雪岩也送了一块,题的是“子平绝诣”四字,挂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边有一道门,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两撇八字胡子,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不过戴了一副大墨晶眼镜,看上去比较老气,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外套玄色团花马褂,头上青缎小帽,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马褂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
  “古太太,”吴铁口起身迎接,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镜笑道:“你的气色真好。”
  “交比劫运了,怎么不好。”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罗。吴先生,你叫她罗四姐好了。”
  “是,是!罗四姐。两位请坐。”
  红木书桌旁边,有两张凳子,一张在对面,一张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对面,示意罗四姐坐在吴铁口身旁,以便交谈。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在水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已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罗四姐从侧面望去,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眼珠,眨得很厉害,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吴先生,”她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
  吴铁口摘下眼镜,看着罗四姐说:“可惜了!”接着望对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语气说:“真可惜!”
  “怎么?”七姑奶奶说:“吴先生,请你实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罗四姐很开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讳。”
  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说。“罗四姐,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罗四姐不懂什么叫“上造”,但听得出命是好命,当即说道:“吴先生,请你再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已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得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可惜是女命!”
  罗四姐尚未开口,七姑奶奶抗声说道:“女命又怎么样?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吴铁口从从容容地答道:“我说可惜,不是说罗四姐的命不好。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天理难容了。”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么,可惜在哪里呢,吴先生,”
  她说:“千万请你实说。”
  “我本来要就命论命,实话直说的,现在倒不敢说了。”
  “为啥呢?”
  “古太太火气这么大,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我这个台坍不起。”
  “对不住,对不住!”七姑奶奶笑道道歉,“吴先生,请你放心。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不会光火。”
  说完,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
  七姑奶奶一面连声:“不客气,不客气。”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烟袋,点上纸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噜呼噜”地吸将起来。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听“可惜”些什么,见此光景,心里焦急,而且有些侄七姑奶奶不体谅她的心事,却又不便实说,只好假装咳嗽,表示为水烟的烟子呛着了,借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户开开。”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重新提笔,先看七姑奶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始开口说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
  这是一句‘总经’,要懂这个道理,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为啥可惜?“
  七姑奶奶略通命理,听得懂他的话,罗四姐不十分了了,但为急于听下文,也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金克木,月上的这个‘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坏就坏在时辰上也有个甲,这有个名堂,叫做‘二女争夫’。”
  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罗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领会,便代她发言。
  “吴先生,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跟罗四姐争?”
  “不错。”
  “那么争得过,争不过呢?”
  “急得过就不可惜了。”吴铁口说:“二女争夫,强者为胜。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这面大人出来帮儿子,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旗鼓相当扯个直。”
  “嗯,嗯,”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连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罗四姐,照规矩说,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为啥呢,你的夫星紧靠在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你占上风。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对方就是‘财星官’,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对你大坏,坏在‘财损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个孤儿。你想,打得过人家,打不过人家?”
  这番解说,听得懂的七姑奶奶觉得妙不可言:“吴先生,我看看。”
  吴铁口将水牌倒了过来,微侧着向罗四姐这面,让她们都能得见,七姑奶奶细看了一会,指点着向罗四姐说:“你看,庚下这个未,是土,紧靠着你的那个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财,土是印,所以叫做财损印。没有办法,你命中注定,争不过人家。”
  “争不过人家,怎么样呢?”罗四姐问。
  这话当然要吴铁口来回答:“做小!”两字斩钉截铁。
  罗四姐听他语声冷酷无情,大起反感,提高了声音说:“不愿意做小呢!”
  “克夫。”
  “克过了。”
  “还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还是要克,嫁一个克一个。”
  罗四姐脸都气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个铁口,一个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赶紧拉一拉罗四姐的衣服说:“宁可同爷强,不可同命强,你先听吴先生说,说得没有道理再驳也不迟。”
  “我如果说得没有道理,古太太,罗四姐请我吃耳光不还手。”吴铁口指着水牌说:“罗四姐克过了,八字上也看得出来的,‘印’是荫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印是个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说着,抬眼去看。
  罗四姐脸色比较缓和了,七姑奶奶便说:“为啥还是要做小呢?”
  “因为未土克了第一个子水,过去就克第二个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没有办法,所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这一来,前面的‘财’、‘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罗四姐大吃一惊,“吴先生,”她问,“你说不肯做小,命就没有了?”
  “当然。未土连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帮手,力量很强,不过你们倒看看未土,年上那个己土是帮手,这还在其次,最厉害是已火,火生土,源源不绝,请问哪方面强?五行生克,向来克不倒就要被克。这块未土硬得象块石头一样,草木不生,甲木要去斗它,就好比拿木头去开山,木头敲断,山还是山。”
  听得这番解说。罗四姐象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刚才那种“偏要做大”的倔强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心里却仍不甘做小。
  于是七姑奶奶便要从正面来谈了,“那么,做了小就不要紧了。”她问“不是不要紧,是要做了小,就是说肯拿辛金当夫星,然后才能谈得到前面那四个字的好处。”
  “你是说,年上月上那四个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属,没有再克的道理……”
  “吴先生,”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我是问那四个字的好处。”
  “好处说不尽。这个八字顶好的是已火那个‘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聪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两土之财,财生辛官,这就是帮夫运。换句话说,夫星显耀,全靠我生的这个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转脸说道:“四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吴先生。”
  罗四姐迟疑了一下,使个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说悄悄话,随即起身走向一边,罗四姐低声说道:“七姐,你倒问他,哪种命跟我合得来的。”
  “我晓得。”七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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