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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好意思吧?”张胖子笑嘻嘻地说。
  “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没有啥不好意思。事情要快,你赶紧吧!”
  张胖子自然很起劲,当时就去托朱德贵。托他介绍李小毛相识。朱德贵亦是极精明的人,一听口风已变,原来托自己去谈这笔交易,如果成功,买卖双方均有佣金可拿,现在变成以朋友的情分介绍李小毛,让双方直接相谈,就什么好处都没有了。
  因此,他表面上满口应承,其实并未进行。等老张来探问消息时,推说李小毛太忙,不容易找到。这样三天过去,朱大器心知其中必有蹊跷,张胖子怕是心余力绌,还是自己另想办法为妙。
  这一次是找刘不才想办法,恰好小张也到了上海,两个人聚拢来一谈,小张的见解很高明,“李小毛是个色鬼,现在手头松了,决不肯安分。”他说,“不过他也不敢公然吃花酒,怕大丰的老板娘吃醋。照我看,外面一定有户头;最好先能打听明白。”
  “打听到了,如有其事,就捏住了李小毛的把柄,不怕不乖乖听话?”
  刘不才说完,与小张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当时便相偕到盆汤弄的畅园去“孵混堂”,找到松江老大手下,姓包,外号“包打听”的一个“小脚色”,刘不才请他敲背、擦脚、“全套花样”完了,邀到鸿运楼,吃得酒醉饭饱,方始开口,托他去打听,李小毛有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情事。
  “用不着打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李小毛搭上个女说书的朱素兰,难解难分,快要‘借小房子’了。”
  “这倒巧了!”小张笑道,“一问就问着。”
  “不然怎么叫‘包打听’?”刘不才问道:“朱素兰住在哪里?要托人问一问。”
  “何必托人?”小张到上海虽来得不多几次,寻花问柳的门径已经很精通了,“我请你们吃花酒,叫朱素兰的条子,当面问她的娘姨就是了。”
  “言之有理。”刘不才很高兴地站起身来:“小包,走!”
  于是小张在西画锦里桐月楼飞笺召客,又约了三个朋友来,摆了一台酒,当然也都叫了条子,刘不才叫的就是朱素兰。
  约莫一点钟的功夫,门帘掀处,一个大脚娘姨抱着一把三弦进门,这是朱素兰已到的先声。刘不才和小张不约而同地注视,只见跟在姨娘身后的朱素兰,长身玉面,薄施脂粉,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倒不像风尘中人。
  “哪位刘老爷?”娘姨问道。
  “喏!”小张手一指。
  “刘老爷!”
  朱素兰淡档地招呼了一声,退后两步,桐月楼的“相帮”便端一张椅子她坐——这是女说书应召的规矩,不陪席、不敬烟、更不侑酒,号称“卖嘴不卖身”,一切应酬,都是娘姨代劳。
  那娘姨虽是大脚,倒生得楚楚有致,颇有风韵。她将三弦交了给朱素兰,腾出手来探怀取出一扣“书折”,递到席上,含笑说道:“请各位老爷点吧!”
  “素兰的拿手是‘三笑’,来一段‘追舟’吧!”有个客人说。
  朱素兰不作声,调一调弦子,自弹自唱。她学的是“俞调”,柔婉静细,唱得很不坏。但脸上过分矜持庄重,情韵不能相生,更不能刻画出秋香的活色生香、娇憨可喜,听来就觉得乏味了。
  唱完这一段,娘姨又请点曲,却没有人再开口,刘不才觉得应该捧场,便又点了一支开篇。朱素兰唱完,将三弦递了给娘姨,随即站起身来,说一声:“献丑!”然后转过脸去,拿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你们‘先生’住在哪里?”刘不才问——“先生”是女说书的专称。
  “住在南市毛家弄,坐北朝南第五家。”
  “明天想在你们那里请一桌客。行不行?”
  “怎么说行不行?请都请不到。”那娘姨问道,“一共几位客人?”
  “喏,都在这里。”刘不才指着席面说了这一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顺姐。”
  “顺姐,你们那里的厨子,手艺好不好?”
  “有一家熟的馆子,客人吃过的都说菜蛮精致的。”
  “精致就好。来,来,顺姐,我们商量开菜单。”刘不才告个罪,离开席面,拿小张的相好桐月老四的妆台,权当书桌。不过捏笔在手,另有用处,他已经盘算好了趁这个机会要打李小毛的主意。
  “顺姐,”他说,“我还有位客要请,姓李,大丰米行的。”
  “原来刘老爷跟李少爷也是朋友!”
  听这语气,而且用“少爷”的称呼,可知李小毛至少是朱素兰的熟客,便不理她的话,管自己问道:“外面说:大丰的小李跟你们‘先生’好得来难解难分。可有这话?”
  “瞎三话四!啥人嚼舌头。李少爷喜欢听我们先生的俞调,下半天常来坐是有的,别的有啥?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清清白白!”
  刘不才有些好笑。底蕴既明,无须跟她争辩,只谈正事:“顺姐,我要麻烦你一趟。我写个请帖,请你到大丰去替我请一请。”
  “不成功!”顺姐摇着手说,“大丰我从来没有去过。”
  这一下证实了小张的判断,李小毛与朱素兰交往,是瞒着大丰老板娘的,所以不准顺姐上门。不过,彼此当然有联络的方法,只是顺姐不肯说而已。
  略想一想,有了计较,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圆,往顺姐手中一塞:“你不要怕跑大了脚;有脚步钱的。只要你替我请到,不管你哪里去请。”
  “无功不受禄。”顺姐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听说李少爷每天在清泉楼吃早茶,要嘛我替刘老爷去跑一趟。”
  “对了,你无论如何要拿他请到,我另有酬谢。”刘不才又说,“你跟他表明,我认识地,他或许不认识我,我请吃酒,是有米生意要跟他谈。”
  等刘不才写好一张请帖,顺姐收好又说:“请刘老爷开菜单吧!”
  “不必了。只要精致,价钱不怕贵,就要东西好。”说完,掏出一叠庄票,捡了张三十两的递给顺姐。
  顺姐眼光很厉害,看准刘不才是个够格的户头,便无论如何不肯先收庄票。刘不才也就算了。回到席上,有人要“翻台”。于是又去了两家,喝到午夜方罢。刘不才殷殷订了后约,方陪小张回栈房,两个人坐在马车上谈到李小毛和朱素兰。
  “我看包打听的话靠不住。”小张说,“朱素兰好像额角头上有座贞节牌坊,不见得卖嘴又卖身。”
  “偷荤的猫儿不叫,越是这种人,越容易搭上。”刘不才答说,“确有其事。李小毛明天还会来吃酒。”接着他将套问顺姐的经过,讲了一遍。
  “妙极!”小张问道,“那么,我明天要不要去呢?”
  “你看?”
  “我看这样,如果你们谈得顺利,我就不必露面,反而伤了感情。如果李小毛支支吾吾,不大识相,那就要我来摆一摆华容道了。”
  “什么叫‘摆华容道?’”刘不才愕然,“我还是第一趟听见这种话。”
  “我也是刚学来的。”小张解释这句洋场俚语:“你总看过华容道这出戏,关老爷奉了军师的将令,在华容道摆开阵势,专等曹操。等曹操带了‘一十八骑残兵败将’逃到那里,一看关老爷在那里恭候大驾,傻住了!关老爷呢,嘴上凶巴巴,让曹操‘二君侯’长,‘二将军’短,哭出胡拉告了一番饶,还是放他一马。李小毛如果不服帖,我就要学关老爷,吓一吓他。”
  “那好,你预备着摆华容道好了。”刘不才说,“包打听已经声明,他跟李小毛不照面,明天不来,此外就只是你的三个朋友,请你挑一个交情最深的,私下关照一声,早一点散掉,让我好跟李小毛谈判。十点多钟你来一趟,我派人在朱家门口等你,要你进来摆华容道,还是退兵,那时候自会关照你。”
  “好的!”小张欣然同意,“准定怎么办。明天下午我们再碰一次头。”
  第二天下午在孙子卿处见了面,小张告诉刘不才说,他已另作安排,十点仍在桐月老四那里请客,邀他那三个朋友,准时赴约。刘不才很欣赏他这种作法,因为请了客,又要客人早退,这话本来就不大说得出口。小张这样安排,不落痕迹,事情就很圆满了。
  约宴的时间是七点,刘不才六点多钟就去了。寻到南市毛家弄,一看是条很宽的弄堂,里面有好几家汇划钱庄。朱素兰住在这里,想来场面很像个样子。
  进去一看,果然很像样,两楼两底的石库门房子,她跟她姐姐朱品兰各占一层;朱素兰住楼上,客堂中红木家具,名人字画,布置得倒还不俗。刚刚坐定,听得楼梯上咚咚地响,接着门帘一掀,顺姐出现,她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含笑招呼。受了冻的一张鹅收脸,红白分明,倒显得年纪轻了。刘不才一时动情,伸手就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顺姐是大脚,行动迅捷,立即退后一步,有意瞪了一眼,但嘴角的笑意未消。
  刘不才便也笑笑问道:“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成功了!”她说:“一定来。”
  “还是你的面子大。”
  “不是我的面子,是我们先生的面子。”
  这句话又露了马脚,不过刘不才不会去拆穿,只恭维她说:“虽是你们先生的面子,也靠你能干。我怎么谢你呢?”
  一句话未完,屋里的门帘掀起,朱素兰走了出来。在她自己的地方,又无外人,态度便大不相同,盈盈含笑,不是那种额角头上竖贞节牌坊的味道了。
  “刘老爷,”她招呼着,“小地方,不要见笑。”
  “你太客气了。”刘不才说,“借你这里请客,是我的面子。”
  “刘老爷说得好。”朱素兰笑意更浓,“今天不知有几位客人。”
  “就是昨天那几位。另外请了一位,想必顺姐跟你说过了?”
  “是的。”朱素兰笑容忽敛,“李少爷是熟客,不过— ”
  “怎么样?”
  “没有什么。”她很谨慎地问道:“刘老爷跟李少爷不熟?”
  “是的,不熟。不过我早就晓得他这个人。”刘不才趁机说道:“我有生意要跟他谈,谈成功了,大家都有好处。素兰,我要托你替我敲敲边鼓,将来另外谢你,”
  “谢是不敢当。既然都是客人,我当然要出力。不晓得谈啥生意?”
  “想跟大丰买米。”刘不才说,“这笔生意很大,佣金不少。
  如果谈成功了,我想— “他笑笑又说,”对你也有好处。“
  “与我啥相干?”
  “当然相干。你想,他手里有一两千银子,啥事情不好做?”
  这句话打到了朱素兰心坎里。诚如“包打听”所说,他们如胶似漆,打得火热,已到了“借小房子”的程度,但朱素兰的生母,十分厉害,真是将一双女儿当作摇钱树,早就有话出来:要女儿再帮她三年,不然,没有两三千银子,什么都不用谈。她也曾跟李小毛计议过好几次,无奈他凑不出这么一笔不算小数的款子— 大丰老板娘有的是钱;李小毛如果有正经用途,跟她开口,必可如愿,所苦的是这项用途,开不出口。
  因此,她听刘不才这样说法,自然很兴奋,只是表面上不能不矜持,慢吞吞地问道:“大丰有米,刘才爷要买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必要旁人敲边鼓?”
  “就因为我一手交钱,他不能一手交货,所以要请你帮忙。”刘不才说,“我要买的米,不在少数,怕大丰一时凑不齐。我这方面又不能等。只有请他帮忙,拿应该交别人的货,先给我应急。”
  “喔,原来是这样子。请问刘老爷,你要买多少米?”
  “一万石。”
  “一万石!”朱素兰定睛看了一眼,有些不信似地,“要好几万银呢?”
  “是的。要五六万银子。我已经预备好了。”刘不才说,“只要他说一句,我立刻可以先付一万银子定金。”接着又说,“请你借把算盘我用一用。”
  等朱素兰将算盘取了来,刘不才正在掏摸银票,左一把、右一把,从靴页子里摸到小褂口袋中,乱糟糟地都推在桌子上,倒像该送到焚化炉中的废纸似地,朱素兰不由看傻了。
  这是刘不才的手法。“财帛动人心”亦须先有一番炫耀。
  摆得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银子,固然震人耳目,而堆得乱七八糟的银票,却更能启人觊觎之心,朱素兰此时便有这样一个想法:看他乱糟糟地,只怕拿掉他几张,他亦未必知道!
  “来,来,素兰帮帮我的忙,点一点数,你报我打。”
  于是朱素兰帮他将银票一张、一张地理齐。理一张、打一个数,同时也就检点了一番— 这又是刘不才的手法,让她亲眼目睹,是道档地档的银票,不是耍什么花枪假冒的。
  点到一万两,刘不才住手,将那几叠银票,摆在一边,然后又点了一千两。还剩下十来张,他就懒得点了,随便一卷,塞入怀中。
  “素兰,你看,我定洋都带来了,今天谈好,马上付定。
  另外我再付一千银子的佣金,当然还不止,将来再算。“
  “将来?”朱素兰信口便问,“将来还有多少?”
  “总有两三千银子。佣金折扣要谈起来看,如果正价克己,佣金多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我懂了。”朱素兰说,“反正就是这一碗水,这面多了,那面自然就少了。”
  “对,对!”刘不才很高兴地说,“素兰,你也很懂做生意门槛,真的要靠你敲敲边鼓。事情成功了,我送你一枝新样子的金刚钻押发,戴在头上,晶光乱闪,包你出足风头。”
  说着,将头乱扭了几下,其态可掬,惹得不苟言笑的朱素兰纵声大笑。
  *##直到八点钟,客方始到齐,李小毛是最后到的。刘不才对他闻名已久,开香堂那天,未曾识面,此时不肯错过机会,一面寒暄,一面细细打量,长得果然风流,油头粉面,葱管鼻、长眉、凤眼、薄薄的嘴唇,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像个标致的小旦,无怪乎到处有艳遇。
  席面上头不寂寞。不过朱素兰却又板起脸毫无表情了,这倒不是她有意做作,因为一个是花钱的客人,一个是恩客,左右为难,索性只尽做女主人的道理,招呼席面以外,没有额外的表示。
  到了九点多钟,小张的三位朋友,因为桐月老四那里还有约,相偕告辞,客中邀客,顺便约了李小毛,却是刘不才替他回掉了。
  送客回来,朱素兰已经重整杯盘,另外设下小酌,将炉火拨得极旺,刘不才和李小毛都卸了长衣闲坐,真是一遭生,两遭熟,彼此觉得亲近了许多。
  “李老弟!”刘不才很自然地改用了这“套近乎”的称呼:“我有件事拜托,非老弟帮忙不可。帮这个忙是阴功积德。”
  “不敢,不敢!”李小毛颇有困扰之色,“我实在不大明白,有啥好替刘老大出力的?”
  “刘老爷是想买一万石米。”朱素兰在一旁很起劲地接口。
  “一万石?”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即使是大丰这样数一数二的大米行,亦觉得一万石是笔大生意。刘不才便从容解释,买米的主顾是朱大器,而所买的米,实在是官米,军需民食所关,这一万石米将来运到杭州,不知道有多少嗷嗷待哺的饥民,得以活命。这就是阴功积德之事。
  “听到没有?”朱素兰帮腔,“又赚了钱,又积了阴德,真正天底下第一等好事。”
  “素兰这话说得不错。李老弟,你们先去谈谈,我这方面的情形,都跟素兰说过了。银子现成。”
  刘不才一面将手边用张帕子包着的一大一小两叠银票,放在桌上,一面向朱素兰使个眼色,她便拉览李小毛的袖子,相偕走入套间去密谈。
  听罢缘由,李小毛当然也很兴奋,然而一两千石米还有办法好想,一万石从何而来?
  “时间太局促了。”他摇摇头,“实在没有办法。”
  “办法还没有去想,先就泄气。真是!”朱素兰一指头戳到李小毛额上,“我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何尝不想办成。苦的是— ”
  “不要说了!”朱素兰嗔道:“你根本就没有啥好念头;只想摔掉我!”
  “咦,咦!奇了!这怎么扯得上?”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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