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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块的,浑身上下倒是挺干净;这会儿她还正在补着条小棉裤,想是她弟档的吧!她姐姐看来却象平三十子年岁了,圆脸上倒也有白有红,可就是眼角边、额头上皱纹不少,棉裤裤脚口边用带子绑起来了,一个十足的中年妇人模样;她还在纳她的底子。我看看报,又好奇地偷望望她们,好几次可发现金凤也好象在愉望我;我觉得浑身不舒展,就进屋了。 晚饭后,我忙着把我们机关每个同志的房子都看了看,又领了些零碎家什,回得家来,天老晚了;我点上灯,打算休息一会。那时节,我们还点的煤油灯,比农民家点的豆油灯亮得多,怕是这吸引了房东的注意吧!老太太领着金锁进来了,大闺女还是靠门纳底子,金凤可端了个碗,里面盛了两块黄米枣糕,放到炕桌上,叫我吃,一边就翻看煤油灯下面我写的字。我正慌忙着,老头子也连连点着头,嘻嘻哈哈笑进来,用旱烟锅指点着枣糕说: “吃……吃吧,同志,没个好物件。就这上下三五十里,唯独咱村有枣,吃个稀罕,嘿嘿!” 我推托了半天,就问老头: “赶集才回来么?买了些甚么物件?” “回来功夫不大!呃,……今儿个籴了几升子黄米,买了点子布。” “同志!说起来可是……一家子,三几年没穿个新呀,这会儿才买点布,盘算着缝个被子、鞋面啦、袜子啦,谁们衣裳该换的换点,该补的补点呗!唉!这光景可是‘搁浅’着哩!”老头子蹲在炕沿下面,催我吃糕,又一边打火镰吸烟,一边接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说; “今年个算是不赖哩!头秋里不是开展民主运动么?换了个好材长。农会里也顶事了,我这租子才算是真个二五减了!欠租嘛?也不要了!这才多捞上两颗。” “多捞上两颗把,也是个不抵!”老太太嘴一翘,眼睛斜愣了丈夫一眼,对我说,“这一家子,就靠这老的受嘛!人没人手没手,净一把子坐着吃的!” “明年个我就下地!”金凤抢着说了句。金锁也爬在娘怀里说了: “娘,我也拾粪割柴火。行吧?娘!” “行!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只要一家子齐心干,光景总会好过的!” 我说了这一句,就吃了块糕。金锁问他爹要铅笔去了。金凤忙从口袋里掏出根红杆铅笔来,晃了晃: “金锁,看这!” 姐弟俩抢开了铅笔,老太太就骂开了他们。门口靠着的妇女嚷着,叫别误了我的工作;老头子才站起来。 “锁儿!你也有一根嘛,在你娘那针线盘里,别抢啦!” 锁儿跑去拿铅笔去了,人们也就慢慢地一个个出去。金凤走在最后,她掏出个白报纸订的新本本,叫我给写上名字,还说叫我往后有工夫教她识字:这么说了半天才走。我送到屋门口,望望回到了北屋的这一家子,觉着我又碰上了一家好房东,心眼里高兴了。实在说,下庄拴柱那房东,我也有点舍不得离开哩! 往后的日子,我又跟在下庄一样:白天紧张地工作,谁也不来打搅;黑夜,金凤、金锁就短不了三天两头地来问个字,或就着我的灯写写字。我又跟这村冬学讲政治课,跟这村人就慢慢熟识了。有的时候,金凤还领着些别的妇女来问字,她并且对我说: “老康同志!你可得多费心教我们哟!要象你在下庄教……教烫烫烫拴柱他们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下庄教拴柱他们?” “我怎么不知道呀?” 另外两个妇女,不知道咬着耳朵叨叨了两句什么,大家就叽叽喳喳笑开来;金凤扭着她们打闹,还骂道:“死鬼!死鬼!”扭扭扯扯地出去了。 拴柱往后也短不了来。有一回,他来的时候,陈永年老头子出去了,老太太领着金锁赶着牲口推碾子去了。他还是皮带裹腿好装扮,随便跟我谈了谈,问了几个字,就掏出他记的日记给我看;那也是一个白报纸订的新本本,我好象在哪儿见过这本本似的,我一面看,一面说,一面改,并且赞叹着他的进步。这工夫,房东姐妹俩又进来了,拴柱可又好象满身长了风疙瘩,周身不舒展起来。 今天,姐姐在做布袜子,她靠炕边的大红柜立着,还跟往日一样,不言不语,低头做活。金凤是给她爹做棉鞋邦;她可嘻嘻笑着,走近炕桌边,看拴柱的日记: “这是你写的吗?拴柱?” “可不!” “写了这么半本本了呀!” 拴柱好象不乐意叫金凤看他的日记,想用手捂着,又扭不过我硬叫金凤看。拴柱只好用巴掌抹了一下睑,离开炕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对金凤说: “人家拴柱文化可比你高哩!” “人家大干部嘛!” “别说啦,别说啦!”拴柱把他的日记本抢走,就问金凤: “你学习怎么样啦?也该把你的本本给我看看吧!” “别着急!我这会儿一天跟老康学三个字,怕赶不上你?” “拴柱,我说你怎么知道她也有个本本啊?” 我这么一问,拴柱脸血红了,就赶忙说开了别的事。后来,又瞎扯了半天,他又问了问我买小字典的事,就往外走。金凤追了上去: “拴柱!你回去问问你村妇救会… ” 下面的话,听不清,只好象他们在院子里还叽咕了半天。金凤她姐望了我一眼,又望了望院子外面,忽然不出声地叹息一声,也往外走。 “我说,你怎么也不识个字?”我无意地问了问金凤她姐,她又叹息了一声: “唉,见天愁楚是不行,没那个心思… 人也老啦!” 她对我笑了笑,就走了。这个女人有什么愁楚心事啊?她那笑,就好象是说不尽的辛酸似的… 说她老么?我搬来以后,还见到过好多回,她和她妹子,和村里青年妇女们一道,说笑开了的时候,她也是好打好闹的,不过象二十五六子年岁呀!她… 她很象个妇人了,她出嫁了吗? 那时节,是一九四0年,晋察冀边区刚刚在这年进行了民主大选举;八路军又来了个百团大战,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中国共产党中央晋察冀分局,还在这年八月十三,公布了对边区的施政纲领二十条。冬学的政治课,就开始给老百姓讲解这“双十纲领”了。边区老百姓是多么关心这个纲领啊!我每回讲完了一条纲领以后,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晚上,金凤就要跑到我那里来,叫我再把讲过的一条给她讲一遍;她爹也每回来听,老太太和金锁也短不了来,连对学习是那么冷淡的那个房东大闺女,偶尔也来听听。他们一边听,有时候还提出许多问题来;讲到深夜,他们好象也不困。有时候金锁听着听着,就趴在娘怀里睡着了;有时候,他又会站在炕上,抱着我的脖子,一连串问我:“共产党是怎么个模样的啊?你见过共产党么?怎么共产党就这么好啊… ”逢当这时候,坐在我对面的金凤,就要瞪着眼横她弟弟,直到老太太把金锁拉走了,她才又静静地望着我,眼珠子“忽悠忽悠”地转着,听半天,又趴在炕桌上在她的小本本上记个什么…  这是个平静的家庭。冬闲时节,女人们做针线,老头喂喂猪,拾拾粪,小孩也短不了跟爹去坡里割把柴火,老太太就是做饭、推碾、喂鸡。边区民主好天地,他家租种的地又减了租,实在说:光景也不赖啊!一个月里面,他们也吃了三两顿子白面哩! 可是,凭我的心眼捉摸,这个家庭好象还有点什么问题:一家子好象还吵过几回嘴。只是他们并没有大嚷大闹,而且又都是在屋子里嚷说的,我怎么也闹不清底细。我问过他家每一个人,大家可都不说什么,只金锁说了句: “姐姐的事呗!” “姐姐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 有一回,我又听见他们吵了半天,忽然老头子跑到院子里嚷起来了。我忙跑出去,只见陈永年对着他家北屋,跳着脚,溅着唾沫星子直嚷: “我… 我不管你们这事!你们… 你们自已个拿主意吧,我不白操这份心!” 说着,就气冲冲地往外走去,我问他,他也没理。北屋里干什么呢?谁抽抽搐搐地不舒展啊?我问金锁,他说是他大姐啼哭啦!我不好再问,只得回到屋子里发闷。 不过,他家一会儿也就没了什么,好了,又回复平常的日子,我也就不再发急了。 这一天,晌午我给妇女冬学讲了“双十纲领”,晚上,房东们早早地就都来了。我还有工作哩!我说明儿讲行么?大闺女却忽然跟平常不同,笑着说了话: “就今儿个吧!你讲了我们就… ” “讲吧,老康同志!”金凤也催我,我只好讲。一看,老头子没来,我问了问他是不是要听?人们都说别管他啦,我就讲开了。 今天讲的是“双十纲领”第十四条。我隔三五天讲一条,讲的日子也不短了!这会儿,已经是腊月初,数九天气,这山沟里冷起来了,今天早上飞了些雪片,后来日头也一直没出来,我觉得浑身凉浸浸的;我把炕桌推开,叫他们一家子都上炕,围着木炭火炉坐着。房东的大闺女,把手里的活计搁在大红柜上,但不上炕,站在炕沿边,低头静听。老太太的眼一直没离开我,我说几句,她就“呵!呵!”念道着;金凤可有好多问题。今天我讲的是关于妇女问题的一条:妇女社会地位啦、婚姻啦、童养媳啦、离婚结婚啦… 金凤就一个劲儿问:“怎么个才算童养媳啊?为什么男二十女十八才叫结婚啊… ”她姐姐,也不时抬起头来,偷偷地望我。 外面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呜——呜”地刮着,我的房门没关严实,突地被刮开了,炕桌上的煤油灯火苗也晃了两下。爬在我大衣里面睡着了的金锁,往我身边更紧地挤了挤,迷胡地哼着:“娘,娘… ”我的窗子外面,可好象有个什么老头子被风刮得闷咳了两声。我忙问是谁,金凤也突然叫了声:“爹!”却没人答应。房东大闺女关了门,我又说开了。 今天说的时间特别长,金凤的问题也特别多。他们走了,我实在累了,但还不得不开了个夜车,完成了工作。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胡乱吃了点饭,出去开了个会,回来,房东家已经做午饭了。房东大闺女在北屋外面锅台边拉风箱,屋子里,老太太好象又跟谁在嘀咕什么。只听见大闺女忽然把风箱把手一推,停下来,对屋里嚷: “娘!你那脑筋别那么磨化不开呀!眼看要憋死我了,又还要把金凤往死里送么……你,你也看看这世道!” 屋里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我这两天工作忙一些,也没心思留心他们的事了。 我们机关里整整开了三天干部会。会完了,我松了口气;吃过早饭,趁天气好,约了几个同志,去村南球场上打球。就在那道口上,忽然看见陈永年老头子骑着牲口往南去。我好象觉着这几天他心眼里老不痛快似的,而且差不多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了!这会儿,就走上去问了问他: “上哪去?” “嘿嘿,看望个亲戚!” 看他那模样,还是不怎么舒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打了会子球,回到家里,刚进院,房东大闺女就望着我笑;金凤忙扯着她姐姐的衣角,打她姐姐,她姐姐可还对我笑,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问是怎么回事,金凤可低着头跑进屋里去了。金锁问我:“你们这几天吃什么饭啊?”他大姐也问我:“明儿你们不吃好的吗?”我说:“这些天尽吃小米!”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又问这?我还是不知道。房东大闺女这几天不同得多,老是诡诡谲谲地对我笑;而金凤,见了我就低着头紧着溜走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问字了,也不学习了,连冬学上课的时候,我望她一眼,她就脸红:这才真是个闷葫芦! 第二天,我见全凤捉了只母鸡在杀,又见她家蒸白面馒头:这出了什么事?而且,这一天金凤更是见了我就红着脸跑了,她姐姐还是望着我笑。我憋闷得实在透不过气来。下午,老太太忽然拖我上她家吃饭去,我吓得拚命推辞,她可硬拖,金锁也帮她拖。我说: “那么着,我要受批评哟!” “批评!你挨揍也得去!特地为你的,有个正经事哩!” 我红着脸,满肚子憋闷,上了北屋。屋里,炕桌擦得净净的,筷子摆好了,还放了酒盅,金锁提了壶热酒过来,老太太就给我满酒。我慌乱得话也说不出,可忽然听到窗子外面锅台旁边,两个女人细声地争吵起来了:“你端嘛!”“我不!”“你不端拉倒!又不是我的事情!”“吃吵吵”一阵不出声的笑,象是金凤她姐。又听见象金凤的声音:“我求求你!”“求我干什么?求人家吧!‘吃吵吵’……”“你个死鬼!”于是金凤脑瓜子低得快靠近胸脯,端了一大盆菜和馒头,进来了;她拚命把脸背转向我,放下盆,脸血红地就跑了,只听见外面又细声地吵笑起来。 老太太硬逼着我喝了盅酒,吃了个鸡腿子,才把金锁嚷出去,对我说开了话: “那黑夜你不是说过么,老康?这会儿,什么妇女寻婆家,也兴自个儿出主意?两口子闹不好,也兴休了……呃,你看我又忘了,是……是兴离婚么?唉!就为的这么个事!你……老康,你不知道我是好命苦哟!” 老太太隔炕桌坐在我对面,上半身伸向我,说不两句,就紧着扯衣角擦眼睛;刚擦完,我见她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往外涌。她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就更俯身向我说: “我那大闺女,十六上给了人家,到如今八年啦!她丈夫比她大十岁,从过门那工夫起,公婆制的她没日没夜地受,事变啦,还是个打她哩!饭也不叫吃!唉……别说她整天愁楚得不行,我也是说起来就心眼痛哩!闺女,闺女也是我的肉啊!” 老太太又啼哭得说不下去了。我可吃了一惊:那个女人还只有二十四岁!我问了: “她什么工夫回来的?” “打年时秋里就回了,不去了,婆家年时来接过一回,往后就音讯全无,听说她男人还……唉,还瞒着人闹了个坏女人哩!可怎么会想到她?她也发誓不回啦!婆家又在敌区的!” “那就离婚呗!条件可是不差甚呀!” 我心里头早被这些情由和老太太的啼哭闹得发急的不行,老太太可又说: “老康,不,先说二闺女吧!大闺女闹下个这,二闺女差不大点也要闹下个这!金凤嘛,今年个十九罗,十四上就许给人家了呀!男的比她大七岁,听说这会儿不进步,头秋里闹选举那工夫,还被人们斗争来哩!那人嘛我也见过,呃……你,你吃吧,老康!” 她又给我满上酒,还夹了一大块鸡肉: “人没人相没相的,不务庄稼活,也是好寻个人拉个胡话,吃吃喝喝。听说也胡闹坏女人哩!头九月里,也不知道他赶哪儿见着我金凤一面,就催亲了,说是今年个冬里要人过门!金凤死不乐意,她姐也不赞成,我就一个劲儿拖呗:拖到这会儿,男家说过年开春准要娶啦!你说,老康,这,这可怎么着?唉,我这命也是……” “那可以退婚嘛!” “你说怎么个?” “不只是说定了么?这会儿,金凤自己个不愿意。男的年岁又大那么些,要是男的真个不进步,那也兴退婚,也兴把这许给人家的约毁了呀!” “那也兴么?” “可兴哩!” 老太太眼一睁,嘘了口白气,象放下块大石头似的,又忙叫我喝酒。我喝了两口,也松了松劲,朝门口望望,见门槛上坐的好象是老太太的大闺女,半扇门板挡了,看不怎么真。忽然,我又发现我背后的纸窗外面,好象有个什么影子在偷听,就忙回过头望,于是那个人影子赶紧避开了;我又回过来给老太太说话,可好象觉得窗外的影子又闪回来了。我想起了那天黑夜,为什么我讲到离婚的时候,金凤她姐直愣愣地看着我。而“双十纲领”上是没有提到退婚这件事的,我也忘了说;金凤那黑夜直到走的时候,还好象有个什么问题要开口问可又没开口的…… “老康,我家计议着就先跟金凤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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