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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序入夏,草原的夜仍然微寒。
  头一日晚上马辰确认径路睡得很熟后,偷偷爬下床铺,想藉机寻找逃逸的可能性。一迈出毡房,晚风差点没让他打哆索,熄火后的草原黯淡无光,似乎踏错地方便会迷失在这片深渊。
  恰巧那日天上星光晦暗,整个大地万里无芒,马辰忖径路说的没错,一个外地人想擅自脱离无疑寻死。
  于是马辰决定继续待着,慢慢查出这里的位置。
  第三日清晨,马辰起得特别早,他的身体已復原的差不多,虽然径路吩咐他好生休养,但他还是想赶紧认识这个营地的地理环境。
  晨风冷峭,轻轻刮着一脉绿地,马辰穿着薄衣服走出去,天色甫亮,朝阳衔着绿垠冉冉爬升,蒸散如雪的雾靄。
  苍茫苍穹几乎与远方绵迭山脉咬合,天地彷彿相叠一起。马酣睡,牛、羊未醒,草原广阔而静謐,马辰见过无数朝日,却未看如此开阔祥和的景象。
  晨光中一人一马缓缓骑来,那人影散发出綺丽霞光,马辰不必多想也知道是谁。
  「早,阿娜姑娘。」
  「这么早起来,打算帮我们牧羊了吗?」阿娜仍不给她好脸色看。
  「若有需要,我随时都能帮忙。」
  「怕你们这些娇生的中原人做不习惯。说吧,是不是想清晨逃跑,不过我可警告你,这些马儿会认人的,你一个陌生人──特别是不受欢迎的中原狼要想潺骑,恐怕会先被踢死。」
  马辰身为赵军骑将,这点本领还是有的。
  马辰知道自己不对在先,也怪不得阿娜的冷言冷语,他陪笑道:「你误会了,我是想既然被你救了这条命,成天赖在毡房里也不好。」
  「中原狼,你这几天老跟着我干什么,又想挟持我了?」阿娜跃下马来,推开挡住路的马辰,「告诉你,上次我存好心才让你得逞,这次我保证会剁碎你餵马。」
  「误会,我只是想为上次的事情道歉。」
  「道歉?为什么,你想回中原,一点错也没有啊。」阿娜不只脾气硬,与人斗嘴也是嘴上不饶人。
  马辰算是服了这个匈奴姑娘,他彻底放软身段,说:「阿娜姑娘,随你怎么说都行,我是真的想深感歉意。」
  阿娜盘起头发,露出轮廓深邃的脸孔,各国美女马辰见过不少,独没有阿娜的韵味。
  「好啊,我听径路大哥说你是赵卒,打过大仗,你的身手应当不会差到哪去。我给你机会,十日后我部会举办一场角牴大赛,你也去参赛,只要赢一场,这事情就这么算了。」
  「只有这个条件?」马辰狐疑道,他只要在这群匈奴人里打赢一个人,这个条件并不难。
  「对,还有滚离我的身边。」阿娜甩手,像驱害虫似的赶走马辰。她俐落的跨上马,正眼也不瞧马辰,「想帮忙,就去问径路大哥,他会教你。」
  阿娜脚踢红枣马侧腹,一溜烟朝圈羊的栅栏驰去。
  ※
  落日沉入山谷,吞吐绚丽云彩,儼如不同色块织成的艳布。
  马辰穿直短襟与合襠裤,脚踩软筒牛皮靴,赶着把饱餐的牛羊群沿河线驱回营地,看起来和一旁的匈奴牧人一模一样。
  气温瞬然骤降,日夜差距将在最后一线馀暉隐没后显现。
  牧羊远比马辰想得劳累,虽说维持好大羊的路线,小羊便会乖乖顺从,但还是要注意调皮的羊忽然衝出吃草的范围。
  「中原小子,别看了。」径路骑到看夕阳看得发楞的马辰身旁,「小子,你似乎对这里的景色很感兴趣。」
  「朝夕皆与中原不同。」女人也是。马辰见到许多妇人也驰骋快马赶羊,完全不输给男人。
  「可惜景色虽好,却短暂的很,草原的好风光持续不了多久,秋风一扫,这里白昼就足已让未受过风寒的中原人忍受不住。」径路望着层染夜幕的方向,像是说给马辰听,「中原地沃粮足,给予我们希望。」
  马辰很难从这欣欣向荣的场景勾勒草原贫匱的模样。
  「阿娜,那姑娘也不容易,她的家人全战死在雁门,谁能想到那一仗我们十万骑兵居然大败,家家户户都有人丧命,这也是为何我们惧怕李牧。」
  五年前的雁门之战非常有名,中原人打草原人向来胜少败多,但李牧却扭转局势,这让当时还是年轻将领的李牧一战成名。李牧可是边境人民的英雄,但匈奴人视为剋星。
  马辰这才明白那些匈奴人看他的眼神为何如此怪异,还有服匿,他的怨气肯定不只为了阿娜,也为了死在雁门的家人。
  「倘若我真的是北方军细作,阿娜姑娘肯定恨我入骨。」他忖阿娜肯定如此认为,才会费这么大的劲抬他回营地。
  「这我便不晓得,小子,你真的不是细作吗?」径路又问了一次。
  「你觉得我在说谎?」
  「至少有一半是撒谎,你会骑术,但绝不是小卒。」径路眼光犀利,那眼神像是要马辰别把匈奴人当成蠢蛋。
  「径路先生,你……不恨我?」至少到目前为止,马辰并未从径路身上感受敌意。
  「我的大儿子为了掩护我逃跑,被李牧的人斩杀,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径路平淡地说。
  马辰也随之沉默,战火向来无情。前线廝杀,后面的人歌功颂德,当时他听说李牧大破匈奴,也是开心得酩酊大醉。此时他却感觉匈奴人与赵人毫无区别,两造人都是为了生存,匈奴人也会为族人死去而哀悼,为亲人殞落而伤悲,放下刀、弓时皆与赵人无异。
  「战争的事,离开雁门我就没带在身上,太重了。中原小子,你是我们的客人。」径路淡然拨掉沉闷的话题,指着急速征服天空的晚云,「走啦,再晚就找不到回去的路。」
  夜色捲得很快,没两下工夫草原溶入一片深海,只遗些许微光。马辰他们赶完牛羊,寻着熊熊篝火回到自己的毡房,黑夜里羊群的叫声变得诡譎。
  阿娜天未暗时便回来,与径路的妻子斯琴着手准备晚餐。马辰已与斯琴打过照面,当时他躺在床上休养,全赖粗通药理的斯琴调理伙食。
  斯琴的身型比阿娜高大,肤质也较粗糙,头发总是缠在毡帽里。虽称不上貌美,经歷岁月洗鍊的斯琴远比阿娜稳重。
  「径路先生,今天一早,阿娜姑娘说愿意原谅我了。」他本来想更早点说,但一直没有机会。
  「哦,她开了什么条件?」
  「阿娜姑娘要我赢一场角牴,只要一场。」
  「是吗?」径路没入夜晚的脸庞如巍峨山峰,让人望之生畏,「阿娜本来就没有怨你,换做她,也会这么做的。」
  「什么意思?」
  径路正欲开口,斯琴已出门迎接,带来一阵肉香,她笑容可掬道:「两个回来的正好,鲜燔鱼已经准备好了。」
  「燔鱼啊,我还是想吃粗饼包羊肉块,你呢,小子。」
  「只要是大嫂准备的菜我都喜欢。」
  斯琴大咧咧笑道:「中原人就是嘴甜,你应当学学人家。」
  阿娜正好将燔鱼、牛肉、奶酒端出去,只跟径路打招呼,直接略过马辰。
  「阿娜姑娘真的没怨我吗?」
  「哈哈,姑娘家不就是这么一回事。来,坐下吃吧。」
  四人围着篝火啖起来,斯琴热衷说着角牴大赛的事:「今年的勇士大概又是服匿吧,我听说其他部也有人想挑战他呢。」
  「上回千长也跟我提过服匿,若撇开衝动的个性,服匿的确是名好勇士。也许过阵子会让他学着带人。」
  「让那小子磨练些也好。对了,马辰,你想去角牴大赛吗?」斯琴窃笑道:「阿娜替你换衣服时,我也顺道看了你的身体,训练的不错,还有一堆伤痕,肯定有不少经歷吧。」
  马辰差点没被噎着,原来斯琴也看过了。
  「他别被打死就算撑犁庇佑了。」阿娜说。
  「我倒觉得马辰参赛很有看头,径路,你说呢?」
  径路饮着浓烈的奶酒,打了嗝道:「能亲眼瞧瞧中原人的身手当然好,不知道你怎么想?」他把话题扔到马辰身上。
  但阿娜插嘴道:「连奶酒都喝不进肚子的中原狼,上场跟送死差不多。」
  马辰听了一脸窘迫,连忙盯着径路,这事情定是他告诉阿娜。径路假装没听见,大口咀嚼肉块。
  「阿娜姑娘,这你就错了。」马辰拿起一袋马奶酒,猛然昂首灌下。
  「小子,你别逞强啊!」
  马辰伸出手挡在径路面前,几乎是一口气饮下一整袋马奶酒。酒味倏地喷散,盖过肉香,这幕让径路跟斯琴看傻了眼。
  「如何?」马辰倒拿袋口,证明一滴不剩。
  斯琴怕他承受不住,便问:「还行吗?要不要吃些酸奶酪?」
  阿娜面无表情吃完她的燔鱼,压根不把马辰的举动当一回事。马辰正要数落她,忽然一阵噁心感涌上喉头,他「呕」了一声堵住嘴巴,径路拋下肉骨头,赶紧携他到一旁催吐。
  那声音与味道瀰漫开来,幸而被风吹往另个方向,但连听的人都能感受到马辰的痛苦。
  「阿娜,你何必对马辰这么严苛。」斯琴也省得去拿酸奶酪,索性让马辰吐个够。
  「我又没逼他喝。」阿娜瞥了眼被夜色隐蔽的马辰,「爱逞强的笨蛋,他要去打角牴,随便人都可击败他。」
  「阿娜,你的身手也算不错了,马辰身体虚弱却照样能制服你,证明他的实力不差。」斯琴说。
  「分明是被偷袭得逞的,否则我哪会栽在中原狼手上!」阿娜激辩道。
  斯琴温和的微笑,「你们都一样逞强,谁也不怨谁。」
  「斯琴大姐,你别把我跟中原人比,我恨透中原人。」
  「我知道。」斯琴的抚了抚阿娜的肩头,像是对亲生女儿般关爱。阿娜失去家人后,与径路一家的关係便与亲人无异。
  「你恨战争,不恨马辰,要是恨,马辰早已魂归天地。」
  「我怕他是李牧的细作,才捡他回来细细盘问……」阿娜噘起嘴,不愿被说成同情马辰。但她也不再争辩,她一静下来,四周除了篝火跳动的声响,便馀马辰的吐声。
  斯琴不说话了,她湛亮的眼睛比阿娜看到的更多。阿娜没有她自己想的这么残暴。
  良久,马辰恢復平缓,草地也收拾的差不多。径路抬他到床上时,大笑道:「我真服了你,第一次见到这么刚烈的喝法。」
  马辰把气力全跟着马奶酒一起吐出来,此时他只能尷尬的笑,顾不得去想那是褒是贬。
  「喏,中原狼。」阿娜端着一碗酸奶酪,「斯琴大姐给你的,她怕你死在我们毡房。」
  马辰点头示意,他连说声谢谢的力量也没了。
  之后马辰整整躺了两天,身体才完全恢復,能走能动后他继续与径路到草场牧羊。
  角牴大赛即将到来,上次马奶酒让他顏面尽失,他至少得在比赛中捞回面子,不然真会被阿娜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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