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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你看我在这儿,享受这段可爱的毒虫概述,我是说,大家必须认识到人渣也是人,你明白吧,用一些温暖人心的小细节让他们变回“人”,这样白种女人就可以说她们有多么感动等等了。但你搞砸了,因为你放任自己扮演侦探。
  我没有说话。我没看他或愣狗,也没看地面和即将从我手中滑落的《纽约客》杂志。
  ——对于一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活十分钟的人,白人所谓的“自负”形容你似乎正合适。
  ——你似乎对白人很感兴趣。
  ——我对很多事情都很感兴趣。我问过一遍了,四号杀戮在这个部分的什么地方?
  ——你要我回答?
  ——不,我要你跳跑步舞——你觉得我想要你干什么?
  ——呃,在某些地方,你需要扩展故事。你不能光抓住焦点去写,你必须让故事有广度。一片虚空中什么都不会发生,现实中事件会掀起涟漪,带来后果,尽管发生了林林总总的这些事情,无论你如何折腾,世界都还在他妈的运转。否则文章就会变成一则报道,讲述某处发生了一件烂事,晚间新闻里全都是这种货色。我是说,莫妮法被杀是因为一管快克,某人从另外一个人手上买了一小瓶快克,而另外这个人的毒品是从再另外一个人手上搞到的,再另外这个人的供应又来自某某人。
  厨房里只剩下他和愣狗盯着我,其他人大概早就听烦了。愣狗背靠冰箱,正在喝他说要留给我的芒果汁。我不停告诉自己,此刻的场面不比十分钟前更危险,只是看起来更危险罢了。一群杀人凶手在我家待得宾至如归,我开始觉得我活在饶舌乐的mv里。直到我感觉到我湿透的短裤。或者微笑。或者咽口水。
  ——先说重要的。你写的暴风匪帮的那些内容,绝大多数都是扯淡。首先,乐小子出身八条巷,现在也还在那儿,因此他不可能是暴风匪帮的成员。谁告诉你他们自称暴风匪帮是因为——你怎么说的来着?——用雹灾般的子弹屠杀敌人和无辜的旁观者。你觉得我们这些人有谁会用“雹灾”这种词吗?你他妈有什么毛病吗?你要咱说,我们用“暴风”只是因为“飓风”太他妈难写了。
  ——我有情报源。
  ——是谁?
  ——无名小卒。
  ——你看你真是高尚,居然还想保护崔斯坦·菲利普斯。你以为他也会这么对待你?
  ——他泄露了我的身份?
  ——这家伙就根本没打算保守秘密。再说你算老几?他凭什么要为你保守秘密?妈的,你的第一部分登出来之后,我有两个混过顶级大唐帮的弟兄想起来,崔斯坦提到过你,而且不在乎被谁听见。同胞,说真的,你应该想想办法换个形象。他们只看了一眼你的照片就想起来了。总而言之,咱就是这么找到你的。
  ——崔斯坦出卖了我。
  ——崔斯坦唯一出卖的弟兄就是崔斯坦自己。他现在舔快克烟斗的瘾头大得很。他妈的白痴,真是浪费。但顶级大唐帮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要是暴风匪帮的成员开始抽他的存货,我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处理掉他。不过,你去监狱里找菲利普斯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开始写这些东西?
  ——我听说乔西·威尔斯进监狱了。
  ——你以为他就碰不到你了,还是觉得他太无知,永远也不会听说有本杂志叫《纽约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只是看着愣狗手里的那杯果汁,努力回想他已经喝了多少。
  ——别担心,我的兄弟。两点你都没猜错。但这个叫尤比的就是另一码事了。你把杂志往前翻,不但能看见我的名字,上面居然还画了个黑框。你以为他进监狱你就安全了?回答我。
  ——对,对,我是这么想的。
  ——这种想当然的念头让一个狗娘养的吃了枪子儿。
  尤比拎起餐桌前的一把椅子,走回来放下。他面对我坐在椅子上,近得我能看见他胸袋里白色方巾上的蝴蝶图案。
  ——接下来是不是你要对我说,我不放弃这个故事,你就会怎样怎样我?我说。
  ——你真的管不住你这张嘴,对不对?死也要嘴贱。还是你终于觉得你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我的同胞。连我都想知道最后的结局。我是说,我知道最后会是个什么结局,但咱喜欢你这种添油加醋的写法。但你别总是看得太遥远,管好你狗操的自我,咱就和你没什么瓜葛了。
  ——我没听明白。
  他用《纽约客》扇我。刺痛,但不是真的很疼。
  ——别装傻。你不是今晚我唯一要找的人,另外两个人的下场可没你这么好。第三部分的结尾,你丢下了该死的毒巢,因为你离题去扯牙买加贩毒网了,所以——
  ——你要我去掉这个部分。
  他又扇了我一下。
  ——我要你别一下一下打断我,他血逼的听我说完。
  ——但那就是你的目的,不是吗?你要我砍掉与牙买加有关的所有内容?
  ——不,我的孩子。完全不是这样。你爱怎么写牙买加就他妈怎么写吧。留下乔西·威尔斯的部分,说起来你想了解一下这个人吗?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件事。这个叫莫妮法的女人不是他杀死的第一个孕妇。留下他,留下牙买加,把那个该死的国家烧成灰我都不在乎。但别提纽约。
  ——什么意思?
  ——你在文章里写到纽约暴风匪帮和它的分支团体。我看了不是很舒服。
  ——但暴风匪帮确实就在纽约啊。
  ——小子,你怎么又犯蠢了?再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吧。扫荡那个毒巢的不是什么匪帮,就是乔西一个人。一个人,两把枪。乔西一个人杀光了毒巢里的所有人。咱亲眼看着他动手的。
  ——我……我……我不敢相信。
  ——那就是乔西。你说得对。他确实想传递一个信息。但不是你在文
  章里写的那种玄乎玩意儿。
  ——那到底是什么,你就不能直说吗?
  ——这小子有一肚子笑话,对不对?真可惜,咱们没法交朋友。
  ——哦。
  ——愣狗,你看这白小子就开不起玩笑了。咱看着有那么傻吗?一个记者正在写他的惊天报道,他家里到处都是我的指纹,我难道会就这么杀了他?咱看着像是想当第二个高蒂吗?
  ——我猜不像。
  ——别猜,你该知道的。
  ——到底是什么信息?
  ——别往唐·戈尔贡身上淋尿。
  ——啊?你说什么?
  ——没听清就算了,白小子。但接下来给我听清楚了。我不希望在这个人和任何一个人该死的行政区之间建立联系。要是联邦调查局或缉毒局想起诉这位同胞,就让他们起诉好了。但我不希望任何人在纽约寻找美洲犯罪组织之间的关联,结果最后查到我头上来,听清楚了吗?
  ——你说真的吗?哥们儿,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缉毒局或许反应很慢,和调查局之间有争宠问题,但他们并不傻。
  ——也许吧,但不能是今天,害我暴露的人也不该是你。
  ——听我说,没有任何探员接触过我。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是因为目前你对他们还毫无用处。但第四部分登出去,他们就会来找你。就你所知,毒巢里的那帮小子从牙买加飞来执行什么特殊任务,事情与纽约黑帮或者波士顿或者堪萨斯城都没有任何关系。
  ——但他们知道你在这儿。我是说,就在这个城市。
  ——但他们不知道我是有组织的,也不知道我拥有多大的势力。
  ——但这样一来,故事里就有好大一个窟窿了。
  ——你担心那个窟窿?咱没资格教你怎么写作,老大,但你的报道不是关于受害者的吗?那就好好写你的受害者吧。
  ——凶杀并不是发生在真空中的。先生。
  ——我喜欢你这样,觉得咱们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没有说发生在真空中,所以你大可以把乔西·威尔斯晾在外面。但其他的屁话就给我砍掉吧。你看看我,咱并不想分走威尔斯先生应该得到的关注。
  ——所以严格地说,你在勒索我?
  ——哦,不,我的同胞。严格地说,我在留你一条小命。你在写有关七次杀戮的简史,对吧?那你还有四条人命要写。
  ——我明白了。要是——
  ——别把接下来的情节变成你问我要是你拒绝会怎么样。我没这个耐心,愣狗今天也玩够了。
  尤比起身走向愣狗。无论他们咬着耳朵说的是什么,我都无从得知,最后愣狗转身出去,几秒钟后,前门打开又关上。尤比回到我面前坐下。这次挨得更近了。大卫杜夫的冷水男香。我知道我迟早会认出这个味道的。他俯身凑向我,几乎贴着我的耳朵说话,声音沙哑。
  ——你看我在想,既然托尼·帕瓦罗蒂来杀你,背后肯定有人指使。不是罗爸爸就是乔西·威尔斯。罗爸爸当时在推动和平啥啥的,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所以我猜应该是乔西·威尔斯,不过我也懒得去核实。那么请你告诉我,乔西为什么想杀你?
  ——你真以为我会回答你?
  ——对,我真以为你会回答我。
  ——这算什么?我反正要死了就一吐为快吧的狗逼戏码吗?
  ——狗逼?同胞,咱很喜欢听你说牙买加语。至于杀你,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的意图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顺便说一句,乔西·威尔斯会有很长时间碰不了任何人,你就更不需要担心了。
  ——他对你提起过我?
  ——提到你这种人,他根本记不住你的名字,只说有个《滚石》杂志的白小子对一桩毒品交易知道得太多,所以他派托尼去除掉他。但年份对不上,而且无论白人多么精明,都不可能知道多少毒品交易的情况。你杀了他最厉害的手下,他也不打算再派第二个人去了。再说事后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总而言之,乔西·威尔斯进了监狱,不可能活着出来。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让他想杀死一个从美国来的白人。而且是1979年?我是说,操,他这么做就打破了十五项不同的禁忌啊。
  ——但你不是暴风匪帮的吗?你不为他做事吗?
  ——小子,咱他血逼的不为任何人做事。尤其是一个从金斯敦来的贫民窟耗子。狗娘养的连电子表格都不会看,以为自己精明得不得了。白小子,我不会再问你第三遍了。
  ——我……我直到几年后才意识到那个人是他派来的。当时牙买加乱成一团,那么多烂事同时发生,有可能是任何人,甚至是他妈的政府。是一个人提醒了我……操,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你和他是一伙的,所以你早就知道。说不定还和他一起策划了那件烂事。
  ——什么烂事?什么烂事?
  ——歌手。刺杀歌手。朝歌手开枪的就是他。
  ——你刚才说什么?
  我还没回答,他就猛地站起身,又开始绕着我转圈。
  ——狗娘养的,你刚才说什么?
  ——1976年朝歌手开枪的就是他。
  ——你是说他在那群刺客里?老大,连咱都知道肯定是哥本哈根城的小子们想杀他。但我没想到会从——
  ——我说的是真正的开枪。开了几枪。
  ——你他妈怎么会知道?
  ——歌手遇刺后几个月我采访了他,所有人都知道他胸口和手臂中弹,对吧?对吧?
  ——对。
  ——当时只有三个人知道当时他恰好在吸气而不是吐气,否则子弹就会打穿他的心脏。三个人是医生、歌手和我。
  ——所以?
  ——七九年我去哥本哈根城,就和约的事情采访几位唐。采访到威尔斯的时候,我们提到了歌手。他说凶手瞄准的是歌手的
  心脏,结果却搞砸了。他当时不可能知道这个细节,除非他是医生、歌手、我或——
  ——凶手。
  ——对。
  ——他血逼的。他血逼的,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啊。
  ——现在你让我震惊了。我以为和威尔斯有关联的人都知道呢。
  ——谁说我和威尔斯有关联了?咱在布朗克斯创业的时候,威尔斯他妈的在哪儿?说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这件事背后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很有意思,他是唯一一个咱知道没有死的参与者。
  ——威尔斯?
  ——不,不是他。
  ——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皮尔斯先生,歌手宽恕了那群刺客中的一个?不仅宽恕了他,还带着他到处巡演,拉他加入内部小圈子,待他比兄弟更亲近。
  ——我操,真的假的?光是看他蹦蹦跳跳,我就以为我已经很敬佩他了呢。妈的。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
  ——歌手去世后就消失了。他知道他不安全。
  ——就凭空消失了?就那么消失了?
  ——唔,皮尔斯,没有人能真的消失。
  ——我有几家智利人可以介绍你认识一下。
  ——什么?
  ——没什么。
  ——你懂德语吗?
  ——听过些泡菜摇滚……但不懂德语。
  ——可惜。你想听故事?这儿有个故事。去杀歌手的那些刺客,最后死得只剩下一个。
  ——但乔西·威尔斯没——
  ——有可能还活着的那一个从1981年就人间蒸发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除了我。
  ——他去了哪儿?
  ——你似乎不怎么感兴趣嘛。
  ——不,我感兴趣。真的很感兴趣。他在哪儿?
  ——我刚才说过了,你不感兴趣。
  ——但我说我感兴趣。你怎么知道我不感兴趣?
  ——因为我刚刚告诉了你他在哪儿。但你别自寻烦恼了。对你来说也许有点难以接受。有朝一日应该有谁写本书讲讲这个故事。
  ——哦。好吧。
  ——你就继续写你的《七杀简史》吧。
  我险些说谢谢,但转念一想,那我岂不是在感谢一个恶棍没有杀死我,而是仅仅勒索了我?我他妈烦透了像傻蛋学生似的坐在高脚凳上,但我也没有站起来。反正已经无所谓了。我很想问要是我这么写下去,是不是就再也享受不到面见他的乐趣了,但我随即想到,牙买加人很少能理解讽刺,而这会儿你恐怕不希望他们将你的话误解成赤裸裸的敌意。还是别琢磨这些念头了吧,休息一天,这些离奇的事情就像从没发生过似的。愣狗回到房间里,他们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嘟嘟囔囔地讨论我猜必须保守秘密的什么话题。
  ——还有一件事,白小子。
  他转过身。他的手。一把枪。消音器。他的手。枪口的消音器。他的——
  ——不——!我他妈的操!我他妈的操啊!天哪。我他妈——他妈的操。
  ——对,最后一件事。
  ——你他妈开枪打我!狗娘养的你开枪打我!
  鲜血从我脚上他妈的向外喷,就好像我被钉了他妈的十字架。我抓住我的脚,我知道我在惨叫,但我不知道我从高脚凳上掉了下来,正在满地打滚,直到尤比抓住我,枪口戳在我脖子上。
  ——他妈的闭嘴。
  ——闭嘴,逼眼儿,愣狗说,揪住我的头发。
  ——你他妈的开枪打我!他他妈的开枪打我。
  ——对,就像天是蓝的,水是湿的。
  ——啊,我他妈的天哪。我的天哪。
  ——说起来也真好玩。人中枪后从来都说不出什么新鲜话。就好像每个人都读过同一本以防万一的指导小册子。
  ——去你妈的。
  ——哎呀别哭嘛,多大的人了。牙买加每天都有十二岁的小子吃子弹,他们才不会号得像个婊子。
  ——啊我的天。
  我的脚疼得火烧火燎,他弯下腰搂住我,就好像我他妈是个婴儿。
  ——我要打911,我要去医院。
  ——还要让你女人收拾干净这个垃圾场。
  ——啊我的天。
  ——听我说,白小子。这是为了提醒你,因为咱们相处得太融洽了,你多半忘记了不该招惹这个狗娘养的,看见咱了吗?乔西·威尔斯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最变态的王八羔子,而我刚刚弄死了他,所以你看我是什么人?
  ——我不——
  ——这是个反问句,逼眼儿。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脚,在袜子上的弹孔四周按了几下,然后把手指戳进洞眼。我咬着手掌号叫,愣狗一巴掌打在我嘴上。
  ——虽说我挺喜欢和你聊天,就像我挺喜欢我订的《纽约客》,但请你别再给我理由来他妈的找你了。听清楚了吗?
  他动了动手指,但我只顾得上哭喊。连哭都顾不上了,只有他妈的喊。
  ——听清楚了吗?他说,又向我的脚伸出手。
  ——听清楚了。该死的,我听清楚了。
  ——很好。好上加好就是最好。我女人喜欢这么说。
  愣狗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到沙发上。他说这会疼得要命,然后脱掉了我的袜子。我使劲扇自己的耳光,让尖叫声留在喉咙里。他扔掉袜子,拿起厨房毛巾团成一个球,然后把脚压在上面。我连看都不敢看。愣狗走出去,尤比拿起我的电话。
  ——我们走了以后,你打911。
  ——我他妈……他妈该……脚上中弹,我该怎么解释……脚上中弹?
  ——你是作家啊,亚历山大·皮尔斯。
  我捂住卵蛋,他把电话扔在我大腿上,打中我的指节。
  ——自己编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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