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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已在康熙五十六年,春前下了最后一场雪,化雪时冻得人缩手缩脚,天下有片刻太平。可数月后,策妄阿拉布坦派兵侵扰西藏,杀拉藏汗,囚禁达赖,搅得怨声四起。
  当时朝廷派兵阻截没有太大的效用,而策妄阿拉布坦如今的兵力,更胜当年噶尔丹,已非川藏驻军可以抗衡,是为朝廷心腹大患。不灭漠西,难以安宁,朝廷已开始筹备军费粮草,待有一日钦点大将军,便要发兵剿灭豺狼。
  可是入关几十年,当年的猛将都老去,康熙朝几场大战役后,国泰民安少有战事,一时半刻竟选不出几个大将军。而如年羹尧这般骁勇善战者,却因出身和资历,尚不足以率领三军。所有人都觉得,大将必然要皇室所出,即便不是皇子,如从前安亲王、裕亲王这般宗室子弟,至少可以服人。但如今庸碌者随处可见,便是矮子里拔长子,也挑不出几个好的,朝廷对于由谁去攻打漠西,至今没有定论。
  春去夏来,酷暑炎炎,这一日胤祯在畅春园退出后,大正午就往城里赶,策马扬鞭地到了八贝勒府前,只见门庭清冷不复往年门客络绎不绝的盛景。他轻轻一叹,将马鞭甩给门前小厮,里头有下人来相迎,将十四爷往宅子深处带。家中倒是井井有条,虽不富贵也不寒酸,胤祯心里是明白的,八哥虽然被停了俸禄,可那点儿俸禄本也不起什么作用。
  走到林荫间,听见孩子的嬉闹声,只见已有十岁的弘旺从边上闯出来,已经玩得一头汗。身后慌慌张张地跟着几个老妈子,一见十四爷在这儿,都缩在路边不敢动。而孩子则被胤祯一把拎过来,他慌乱地喊着:“十四叔放下我。”
  胤祯在他屁股上轻踹了一脚,训斥道:“大热天瞎跑什么,你不在书房念书?”
  弘旺毕恭毕敬地站着,回答道:“阿玛早晨来书房问了功课,说我有进步,叫我别总闷在屋子里,大热天不出汗怎么成,让我今天随便玩儿。十四叔,我可是好好念书了的。”
  胤祯笑道:“既是这样,一个人在家玩有什么意思,去喊上你妹妹,跟我的人去贝子府,告诉弘明、弘春,我也让他们歇一天,好好玩儿吧,别打架。”
  弘旺心花怒放,上来给了十四叔一个拥抱,转身就去找他妹妹。胤祯驻足看了会儿,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孩提时光,但一个警醒回到现实,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脸色重新又变得沉重严肃,跟着小厮到了书房。八阿哥正静静地站在窗下赏画,安宁得仿佛世外之人。
  见十四弟一身暑热,胤禩让下人上温茶,只等他擦了额头脖子里的汗,才叫下人搬些冰块来驱热。十四围着盛放了冰块的瓷缸站着,想到如今八哥停了俸禄,内务府也不会送冰来了,这些冰该是他自己拿银子到市面上买的。
  胤禩没在意这些事,反是叫他远离些,可十四却砸了一块冰用布包着,抵在额头上,坐下后道:“皇阿玛让兵部选人,八哥,我快忍不住了,那些个窝囊废,一个个都缩头乌龟似的,只知道享受,江山谁来守?”
  胤禩不语,十四发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干咳了一声,又道:“八哥你身子不好,自然不能打仗,九哥、十哥他们的功劳不在这上头,我可不是说你们。”
  “你还是这脾气。”胤禩淡淡一笑,可随机却道,“真要打仗,总会有将军的,可十四弟,皇阿玛的身体只是看着光鲜了,他辛劳了一生,没有病也要累出病来,你真的敢走?这一去,不打个三五年回不来,你敢走吗?”
  十四神情定定的,脑袋里想着许多的事,当年皇阿玛把他扔在草原历练,难道等的不就是今天吗?皇阿玛当初赐给他御用的佩剑,亲口对他说,要他做大清未来的将军,难道皇阿玛已经忘了?
  这一切,胤祯都记在心里,他也有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可他放不下,放不下眼看着可以到手的帝位。不用八哥劝说,他心中也明白,这一去三五年回不来,皇阿玛万一有个好歹,太和殿上的龙椅,能等得及他赶回来坐吗?
  “十四弟,皇阿玛至今没决定,显然是在等有人毛遂自荐,你这会儿冲上去,就改不了了。”胤禩平静地说,“你若带兵去,我会尽力为你守住这里的事,可能守到哪一步,我也没有底。”
  胤祯直直地看着八阿哥,两人一时都无语,还是胤祯换了个话题说:“来时遇见弘旺,让他去我府里找弘春他们玩,等我回去后亲自再送他回来。”
  八阿哥颔首,却顺着他的话提起:“四哥的弘历,虽说养在贵妃膝下,但皇阿玛时常带着他,前日我去园子里请安,看到和嫔领着弘历从清溪书屋出来。”
  胤祯心中又是一沉,这样的话他听得很多了,诸多皇孙里,皇阿玛最看重弘历,教他写字骑马,宛若太子幼年时。胤祯是没见过太子幼年什么模样,可那些大臣都说,皇帝曾经也这样栽培过太子。
  “弘历很讨人喜欢,贵气天成,小小年纪就有皇孙风范。而我家弘旺看着,就只是个淘气小子。”八阿哥笑着,也道,“许是你和四阿哥一母同胞,弘历和弘明他们倒是很像的,永和宫出来的孩子,就是卓然不同。”
  胤祯神情淡淡的,轻笑了一声:“他并没有在永和宫住过。”
  八阿哥眼中闪过一瞬的光芒,而后平和地说:“那些话不好开口,但你心里很清楚,如今兄弟之中,能和你争的,还有哪几个?说到底,是你和四哥争,你若带兵远去,我愿意为你守着,可就怕有人说我挑唆你们同胞兄弟,非要提同胞什么的,我们都是皇阿玛的儿子,不同的娘又有什么差别,都是兄弟。”
  “不错,明明都是兄弟,为什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胤祯皱着眉头,他从小就很奇怪,旁人非要说他和四阿哥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应该最亲近。最初他是把位置让给十三哥,不想让胤祥难做,到后来就越来越觉得,凭什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难道与旁人亲近,就成了错?更何况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对八阿哥也好,对老九、老十也罢,大家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而所谓的兄友弟恭,一定要做给别人看?
  “十四弟,你若真要去打仗,我可以向皇阿玛举荐。虽然如今我说话没什么大作用,但眼下的局势,一旦有了声音,必然会有人附和。”胤禩郑重地说,“可是你要想好了,这一走,回来就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胤祯冷笑:“是成是败,都在我一人身上?”
  八阿哥点头:“真到了那一步,会很现实很残酷。”
  此时张格格从外头来,捧了一大盘五颜六色的瓜果,说在井水里冰着的,让十四阿哥吃些。胤祯却起身借口说完颜氏等他回去用膳,和张格格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张格格在书房门前目送十四阿哥离去,回身见丈夫摘了葡萄要吃,她上前道:“你也没洗手,怪脏的,我剥给你吃。”
  胤禩一笑,撂开手,却听张格格剥着葡萄说:“果盘是福晋派人叫我准备的,福晋带着弘旺去十四贝子府了。”
  “她也去了?”胤禩略奇,“我只当弘旺自己去了。”
  张格格将葡萄塞进他嘴里,笑道:“福晋是最小心弘旺的了,出门必然跟着,您不是不知道。”
  胤禩摇头:“她不怕把孩子养得太弱?”又叹,“也罢,孩子有人疼总是好事。”
  张格格偷偷看了丈夫一眼,她知道,八阿哥心里始终对良妃耿耿于怀,后悔不该提弘旺和福晋的事,之后只管剥葡萄不言语。而胤禩吃不了几个,就让她自己拿去屋子里吃,又吩咐:“让人去请九阿哥和十阿哥过来,天太热,让他们来用晚膳。”
  原本胤禩并不打算今晚就找老九、老十,但听说妻子去了十四贝子府,那么胤祯就必定不会再亲自送孩子回来,那就不至于撞见老九、老十在这里,回头怀疑他们私下说什么话。而他的确是要找老九、老十商议。
  听说十四弟有西征的意愿,九阿哥是拍案叫好的,说他带兵去了,老爷子回头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把他拦在外头,这边先扶持八阿哥登基,都不用费劲挑唆他们两兄弟了。
  十阿哥也道:“太后就不行了,将来老爷子再一走,宫里剩下几个娘娘能成什么事,我们结交甚广,大半个朝廷都是我们的人,关键时刻一定力挺八哥。这些年白花花的银子,才算没有白花。”
  可八阿哥一句话,却把他们都镇住了,他道:“便是四哥好对付,十四西征带兵,我们把他撂在外头,可他终归要回来。排挤掉了老四,他若争不过我们,就一定会去支持亲弟弟,十四真的带兵打过来,我们一点儿胜算都没有。”
  老九、老十怔了半天,胤禟嘀咕:“八哥若是登基,他再带兵打就是谋反,天地不容。”
  可就连十阿哥都会不屑:“争皇位,还怕什么天地不容?李世民逼死亲爹杀了兄弟,照样做皇帝。八哥说得不错,十四的脾气,现在说好扶持他,关键时刻却背叛他,他一定会来拼命的。”
  九阿哥阴毒地说:“西边那么苦,打仗好多年,他若是死了呢?”
  十阿哥嘶嘶抽口气,胤禩在旁干咳了一声道:“这话,再不要提了。”
  这年入秋后,太后的病再次反复,已是汤药也送不下去,不能言语没有反应,就还喘着半口气。岚琪与其他妃嫔轮流服侍在旁,而让她更揪心的是,宫里布贵人的病一直不见好。
  布贵人原先也住在畅春园里,今年春天因咳喘不愈,太医说园中多花粉柳絮,也许不宜布贵人安养,于是入夏前就迁回了紫禁城。平日都是宫人们往来传递消息,岚琪这边伺候太后和皇帝,丢不开手。
  但布贵人却是一病不起,入秋不见好反而更加沉重。这日太医送来的消息,说是怕熬不过冬天,岚琪立时就蒙了。
  清溪书屋那儿得到消息,梁总管的徒弟很快来传皇帝的话,说太后已经没知觉了,谁守在身边都一样,布贵人孤零零在宫里才可怜,娘娘若是身子经得起车马劳顿,就先回宫去看看。
  岚琪原打算自己去求玄烨,没想到玄烨先遂了她的心愿,这日稍稍准备些东西后,交代了太后跟前的事,就赶回紫禁城。正好遇见十四进园子,没见着父亲,先把额娘一路护送回宫。
  胤祯跟着一道在钟粹宫探望了布贵人,布贵人病得虽重,神思还清醒。十四说了几句话才离开,环春却跟出来道:“十四阿哥,您还要回畅春园吗?”
  “还有事要对皇阿玛说,这就回去。”胤祯答应着,便见环春递给他几张纸,他以为是给自己的,就展开看了,却是做衣裳的样图,上头画有环扣的结法,他看不大懂,只看得出来,这不是寻常衣服。
  环春则道:“奴婢糊涂,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带出来了,原该派人送去圆明园给四福晋的,十四爷您到了畅春园,打发瑞景轩的奴才送一下可好,奴婢该死,还差遣您做事。”
  “四福晋要的?”胤祯把纸叠起来,收入了怀里,有心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环春道:“是古法做软甲的样图,穿在里头护心的,这东西不好弄,四福晋倒腾了一夏天也没做好,托奴婢问问宫里可有懂行的人。奴婢找到这几张东西,一直想着要送去给四福晋,布贵人这儿一出事,奴婢就忘了。”
  胤祯闷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走了。环春等了会儿回来告诉岚琪,岚琪道:“让他们兄弟俩好好说说,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没人推一把就连话都说不上。”
  此时布贵人歇了片刻又睁开了眼,见岚琪还在身边,惊喜地说:“你怎么没跟着十四走?”
  岚琪扶着姐姐坐起,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从宫女手中接过药,慢慢喂给姐姐吃。布贵人气息软软地说:“还吃什么呢,越吃越糟糕了,你能来我身边,我病就好一大半了。”
  “姐姐这么说,我要不安了,我不来才病得这么重?”岚琪问。
  “你那么忙,谁也离不开你,我知道。”布贵人笑着,就是不想吃药。等岚琪放下药碗汤匙,便握着她的手,她已经很干瘦,靠在身上几乎没什么力气。
  岚琪哄道:“皇上让我回来陪姐姐,一直等你好了。”
  布贵人感激不已,却又道:“怕是好不了了,你别不高兴,这是我的福气。岚琪,若是你走在我前头,我孤零零地活着也没意思了。”
  “不要胡说,过几天就好了。”
  “岚琪,端静没了的事,是你让皇上瞒着的对不对?”
  岚琪一怔,心里不禁抽着痛,端静公主去世好几年了,可是她怕布姐姐承受不住,求玄烨不要宣布这件事。对皇帝来说这可有可无,纵然朝廷里有官员知道,布贵人深居宫闱,与岚琪形影不离,身边的人不说,她也就无处知晓了。但这次回来养病,不小心就有人说漏了嘴,她这一病不起,多半是为了女儿伤心的。
  岚琪含泪道:“可你还有我啊,姐姐要丢下我不成?咱们说好了,长命百岁的。”
  布贵人摇头,眼神怔怔地望着窗外:“你不缺我,可端静在底下,太孤单了。我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还有你知冷知热,已经足够了。”
  “可我舍不得姐姐。”岚琪搂着布贵人的肩膀,哭得浑身颤抖,她好久没这样哭泣了。端着婆婆的尊贵,端着统摄六宫的尊贵,玄烨又总是哄着她。如今才恍然发现,大家都老了,该是人间相散的时候,她与所珍惜所在乎的人,这一辈子的缘分都要到尽头了。
  “难道你就舍得,留下孤零零没用的我?光是想一想,我就害怕了。”布贵人却没那么悲伤,轻轻拍着岚琪的手背,姐妹俩一如十几岁年华,她温柔地笑着,“这辈子,终归是你照顾我,你赖也赖不掉了。岚琪,我可是你命中的贵人,你服侍我一场,也不委屈是不是?”
  “不委屈,下辈子我还服侍姐姐。”岚琪却哭得不能言语。
  边上环春几人来相劝,劝主子不要那么激动,岚琪也怕自己累着布姐姐,忙让她靠下去。姐妹俩手挽着手不分开,唯有布贵人累得要昏睡时,岚琪才会去歇一歇。可是听太医说几句,就叫人十分泄气,她索性决定不再见太医,只想陪着布贵人多一天是一天。
  这一边,胤祯带着环春给的东西回到畅春园,见过皇阿玛,交代了额娘的事,又把正经朝务禀告了几件,父子和乐地说了有大半个时辰的话。等他离了清溪书屋,底下的人来问是给十四爷备马车,还是备马。胤祯忽然想起环春求他做的事,便要了一匹马,略跑一跑就到了圆明园。
  圆明园里,胤禛和毓溪正在书房说话,得知胤祯来,毓溪要去准备茶点并避开,不想下人却通报,说十四爷是特地来找福晋说话的。
  夫妻俩都有些奇怪,毓溪自然是在丈夫的陪同下见小叔子的,待胤祯把那些样图纸递给她,转达了环春的话。他们两兄弟都是环春看着长大,知道环春对母亲的重要,托一两件事并不奇怪,反是十四明知故问,当着哥哥的面问嫂子:“您要这东西做什么用?”
  毓溪朝丈夫看了眼,胤禛递过眼神,她会意一笑,指了指丈夫对小叔子道:“问你四
  哥去,你们兄弟说说话,四嫂给你做好吃的去,今天别走了,明天四哥不上朝,你呢?”
  十四点头:“我也不去,皇阿玛年事高了,往后事情都推在午后。”
  毓溪笑:“四嫂有好酒,今晚留下痛痛快快喝几杯,醉了就在园子里住一晚,我派人对弟妹说。”
  十四见嫂子热情好客,难得开口挽留他一回,他也不能轻易推辞,只玩笑道:“您千万派人说仔细了,回头她以为我在哪儿混,又该和我闹了。”
  毓溪笑着离去,留下他们兄弟,之后小和子来奉茶,就再没有人来打扰了。胤禛说妻子做护身软甲是要给他上战场用的,便提起策妄阿拉布坦来,胤禛坦言,若朝中再无人领命,他就要自荐去打仗。
  胤禛说得慷慨激昂,甚至和弟弟讨论起草原上的事,十四也算了解兄长,至少从哥哥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他的真诚,他是真的要去保家卫国,真的要去为皇阿玛铲除心腹大患。至于皇帝年迈,极可能随时离世,他或许会错过最佳的争帝位的时机,他似乎完全没想到。
  而胤禛也没想到,弟弟会知道这件事。他的确对母亲提过,是希望真有那一天,母亲好歹心里有个准备,毕竟此去没个三五年是回不来的,没想到母亲却用这个法子让他告诉了弟弟,很显然环春怎么会轻易托付这么重要的事。别的也罢了,这件事还只是一个念头,环春随便交付给十四阿哥,必定是母亲的意思。这一刻,连十四都明白过来了。
  那一晚,毓溪准备了美酒佳肴,兄弟俩在园子里喝得大醉,胤祯必然是回不去家了,便在圆明园睡了一晚。可他们兄弟在外人眼中向来“不和睦”,隔天看到十四阿哥从圆明园出来,得知他还住了一宿,少不得会奇怪。九阿哥、十阿哥更是急躁不已,当天就急匆匆赶到八贝勒府,告诉了八阿哥这件事,说十四现在未必不是和四阿哥联手,要八阿哥小心。
  胤禩心中虽然怀疑,可总觉得他们兄弟走不到一起,先劝九阿哥、十阿哥不要言辞过激反而让十四弟反感,等他再看一看。可偏偏九阿哥、十阿哥是沉不住气的,几次见到十四,酸言冷语地提几句,胤祯又不傻,当然听得出话中的意思。而那时候渐渐有风声传出,说四阿哥有意要领兵出征漠西,但这事儿到了九阿哥他们嘴里,却成了四阿哥故意站出来,好引诱十四弟沉不住气,最终让十四领兵出征,达到把他送到边疆远离帝位的目的。
  这话,说一两次,十四心中还会突然为之动摇,可是说得多了,难免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何况老九、老十的为人胤祯是清楚的,渐渐心中对他们生出厌恶。十四心中明白,四哥是真正胸怀天下,他要去打仗,不是为了刺激自己,而自己原就有这心思,并不是为了和哥哥争一口气。面上不说,心里早就离八阿哥他们越来越远了。
  然而天气渐渐寒冷,宫里布贵人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最后的日子里,岚琪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布贵人精神好时,还自嘲她竟然够面子从皇帝手里霸占岚琪,纵然生命在消逝,钟粹宫里的气氛却没那么糟。直到最后的一刻,布贵人的手还在岚琪的掌心,她含笑合上眼睛,如她所愿的,去寻找已故的女儿。
  那一晚,岚琪握着布姐姐的手,感觉到指间的温暖渐渐消失,最后剩下一片冰冷。滴滴答答的泪水落在手背上,她的手却再也不能把姐姐焐暖了。
  环春几人守着主子,怕她伤心欲绝,可岚琪含泪为姐姐蒙上丝帕后,就没再怎么哭泣。她虚弱地被搀扶回永和宫歇着时,曾对环春说:“我把身子哭坏了,谁去照顾皇上呢,我们早晚还能相聚的。”
  这话终究悲伤,太医送来安神药,好歹让娘娘踏实睡了一晚。隔天宫里为布贵人准备身后事,所有的事有条不紊地照着规矩做。但因太后已在弥留之际,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力物力来应付钟粹宫的事,倒是永和宫、景阳宫的几个孩子先后来吊唁过,其他一切从简。三日后,布贵人就发葬了。
  胤禛和十三、十四先后来问过额娘,要不要送她回畅春园,岚琪说她想过了布贵人的头七再走,皇帝那边也是答应的。太后虽然没多少日子了,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玄烨更说,让她在宫里好生歇息几天。
  可没想到,头七一过的早晨,岚琪刚从梦中醒来,门前就有人走来的动静,她以为是环春、绿珠来请她起身,如往常一般说:“早膳别准备那么多,我只想喝一口粥。”
  却是听玄烨的声音说:“朕还没用呢,一口热奶茶也没有?”
  岚琪要坐起来,玄烨却疾步上前按住了她,嗔怪道:“起得那么急,把腰闪了。”
  “皇上怎么来了,是回紫禁城?”岚琪又惊喜又担心,脑中一个激灵,紧张地问,“太后、太后……”
  “皇额娘还在,你别瞎想。”玄烨温和地笑着,扶着岚琪慢慢坐起来。底下有宫女捧水执巾地要进来伺候,见帝妃坐在榻上依偎着,忙退了出去。
  岚琪伏在玄烨怀中,玄烨道:“好些日子不见你,朕想极了,可是你们姐妹一场,朕对布贵人终究有些亏欠,总不能再辜负你们的姐妹情谊,所以朕不来烦你。”
  提起逝者,岚琪不禁呜咽了几声,玄烨哄她道:“逝者已矣,布贵人也不想你伤心,还有朕和孩子们陪着你,布贵人也算走得安稳。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离我们而去,我们更加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
  岚琪泪中含笑,道:“这些话,怎么像是教孩子的道理?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本是今天就要回畅春园,可你先来了。”
  玄烨道:“朕想你,等不及那几个时辰了。”
  岚琪擦掉眼泪,嗔怪:“这种时候,还想着哄人。”
  玄烨却道:“不只是哄你,皇额娘眼瞧着要离我们而去,她走后的事一件都不能大意,朕想近半年里,不会再有闲暇。”
  岚琪不解:“怎么说?”
  玄烨微微笑:“咱们趁还走得动,出去逛逛可好?”
  岚琪一怔,再仔细看玄烨,才发现他穿着寻常袍子,是可以到大街上去晃悠的衣衫。换言之,他离开畅春园回到紫禁城,都是微服出行的。
  玄烨道:“咱们就到街面上走一走,看看这人间最实在的模样,你可走得动?”
  岚琪却掀起玄烨的衣摆,隔着靴子在他腿上摸了一摸,玄烨笑道:“朕健朗着呢,腿脚没有肿,若是不好,怎么敢出门,还不要被你念叨几年?”
  “这还差不多。”岚琪见他精神极好,到底是点头了,“就半天,咱们早些回园子里去。”
  时近隆冬,京城街上不如春夏秋来得热闹,一路上零星才能见几个人。眼下年关还早,也没有庙会集市,玄烨和岚琪携手沿着街边走,只觉得冷清。玄烨不免自责:“方才来时,还见有早市,怎么一眨眼都散了。若知是这样光景,不带你来了。”
  路边有店家的门帘被掀起,一股香味散出来。岚琪笑着拉了拉玄烨的手,玄烨便示意身边的随从。有人先上去掀开门帘张望几眼,见没有不妥,才让他们俩走入。里头灶台上刚刚出炉不知什么东西,满室雾气蒸腾,瞧着就兴旺。
  店小二见来客衣着华丽仆从如云,殷勤地上来招呼,他们俩在楼上雅间坐了,要了一壶酒几样小菜,刚刚出炉的馒头对半分。岚琪坐在窗下优哉游哉地吃着,回眸见玄烨嘴里塞着馒头正倒酒,她双眼一冷,玄烨哆嗦着又放回去了。
  “既然不让我吃,你叫酒做什么。”玄烨不高兴,用茶将嘴里的馒头送下去。
  “人家给我们雅间歇着,总要花点银子才行的。”岚琪拍了拍手,坐回来将玄烨上下打量,而后小心翼翼斟了零星一点儿递给他说,“要不尝尝就好。”
  玄烨不乐意,岚琪又加了一点儿,跟平日逗着孙子给点心吃似的,玄烨恼了,往她脑袋上一拍:“皇祖母若知你这样欺君,还敢把你留在我身边?”
  可提起太皇太后,岚琪却没了玩闹的心情,想到才走的布姐姐,想到当年那一场闹剧成就了今日的一切,自言自语道:“太皇太后当时若震怒将我发配去别处,或生或死,必然一辈子遇不上你,不知如今陪在你身边的,会是哪一个。”
  玄烨不假思索地说:“大概朕就是孤家寡人了。”说罢深情地拉过岚琪的手,“咱们是天注定的,没有那次,也一定会遇上而后相守一辈子。”
  岚琪晃了晃酒壶坏笑:“就算说好听的,也没有酒吃。”
  两人嬉笑着化去悲伤,玄烨吃了几口菜,还算喜欢。岚琪问他:“这些日子我不在身边,你进膳可好?瞧着气色是不错,没有为难梁总管?”
  玄烨道:“毓溪在园子里种了菜,每日挑一些送来给朕和贵妃几人,比御膳房采买的好,朕很受用。贵妃她们怕朕不够,还都送来给朕,这几日进膳很好,太医都夸朕了。”
  他一时心血来潮,与岚琪道:“咱们去圆明园逛逛,你这个儿媳妇真是,好好的园子竟用来种菜。”
  岚琪笑:“既然喜欢,还说什么矫情的话。”于是两人一合计,问店家买了几样特色的菜包好,反正街面上没有可逛的,一辆马车往圆明园去。帝妃突然驾临,把胤禛毓溪吓得不轻,毓溪和侧福晋、格格们都在地里忙着,匆匆忙忙来迎驾时,脚上还沾着泥巴。
  玄烨随她们到田地里,田埂上跪伏着几位农家。胤禛说是特地请来教毓溪她们怎么种菜的,说皇阿玛既然吃得喜欢,就让她们好好种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侧福晋年氏陪在岚琪身边,忍不住说:“皇上,我们家福晋每日忙的事可多了,王爷自己要表孝心,却说福晋和我们闲着也是闲着,王爷倒是经常闲大半天,也不见来这边应个景,就知道每天问,种的菜可好?够不够送去畅春园?”
  玄烨大笑,说儿子是嘴把式。胤禛瞪着年氏,岚琪搂着她笑:“就是该说实话,额娘怎会不知道,你们福晋操持一个家多辛苦。”
  此时格格耿氏抱着弘昼过来了,弘昼一见祖父、祖母,便跑上来撒娇。岚琪要抱弘昼,被胤禛拦下说:“额娘,他结实得很,您别闪了腰。”
  一旁玄烨却将孙儿抱起来,弘昼咯咯笑着:“皇爷爷,您怎么没把我四哥带回来。”
  弘昼口中的四哥,便是养在贵妃膝下的弘历。毓溪的弘晖、李侧福晋的弘昀虽然早夭,但都在皇家序齿入了玉牒,弘晖是大阿哥,到弘时便是三阿哥,弘历、弘昼排第四、第五,家里都知道,这也是给福晋留一个念想。
  岚琪抬眸看向皇帝,玄烨道:“今日难得清闲,朕还不曾好好逛你这园子,带朕与你额娘四处走走才好。”又吩咐,“毓溪去畅春园把贵妃请来,带着弘历一道过来。再把十三、十四也找来,都带着孩子来,如今你们园子大,够他们撒野了。”
  方才跪伏着的农家早就起身,皇帝让胤禛赏人家银锭子,岚琪笑道:“银元宝虽好,叫他们怎么去花销,难道一辈子供在家里不成?”便又让胤禛派人去称散碎银子并铜钱来赏赐,这才实惠。
  玄烨则笑问农户:“朕这天家,三代同堂祖孙同乐,和你们农家里也一样吧?”
  这对中年夫妻丈夫是老实人,吓得直哆嗦,还是女人家应的话,说他们村里大家族如何齐聚一堂,四五代人摆十来桌吃饭,说得天花乱坠,更连连称颂皇帝洪福齐天,直叫皇帝龙心大悦。
  之后离了他们往园子深处去逛,岚琪避开儿子说他:“哪有人上赶着叫人恭维你的,真真是老头子了,爱听喜庆话。”
  玄烨轻喝:“儿子跟前,你好歹也恭维着朕才是。”
  胤禛在后面见阿玛额娘说悄悄话,心中十分安慰,原本见父亲来,他有话想说,但见这美好安逸的光景,还是咽下了。
  逛了小半天,佟贵妃带着弘历到了,岚琪前去相迎相伴,再过些时辰,十三、十四带着家眷孩子陆续来。那么巧瑛福晋带着孙子在十三家里,她竟乐呵呵地就跟着一道来,被岚琪嗔怪脸皮太厚,玄烨竟乐道:“你总说岚瑛像朕的亲妹子,既是如此,怎么不能来了?”
  如此一大家子人,虽不至于如农家所说要摆上十来桌摆到门外头,但也将大厅堂塞得满满当当。毓溪、完颜氏、兆佳氏等都在旁伺候着,玄烨心情甚好,一连饮了三杯酒。岚琪要劝,贵妃朝她摆了摆手,意思是难得高兴,岚琪无奈,略提了几句,玄烨也知道收敛。
  之后听十三、十四说笑话,听孙儿们背诗念书,皇帝的笑声不绝于耳。府里的厨子大展身手,一道道菜不断地端上来。毓溪领着下人往各桌摆铜炉锅子要涮肉,却见小和子急匆匆进来,在胤禛身边耳语了几句。
  胤禛脸上的喜色顿时散了,到玄烨跟前禀告:“皇阿玛,太医说皇祖母快不行了,这会子回去,怕是见最后一面。”
  厅内顿时一片寂静,零星能听见孩子的声响,也很快被他们的乳母捂着嘴。玄烨手里还端着一杯酒,心下一沉,将酒饮下,与众儿女道:“都散了吧,换衣裳到畅春园去候命。”
  众人齐刷刷起身称是,岚琪和贵妃一脸严肃地侍奉皇帝离席。胤禛、胤祥、胤祯都跟了去,福晋、侧福晋们领着孩子离开,毓溪也带着两位侧福晋同去畅春园。
  眨眼工夫,刚刚还满堂欢笑其乐融融的家宴,只剩下几口铜炉锅子还冒着热气,汤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叫人的心也跟着颤动。
  格格钮祜禄氏送走所有人,回眸见空荡荡的大厅,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何等富贵繁华,却再没有一个人享用,此时此刻徒生出的悲凉感,数十年后仍叫她记忆犹新。
  而并非太医扫兴,太后当真已在弥留之际,虽未在那一晚就离世,可三日后,终究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皇帝哀痛不已,坚持割辫服丧,哀悼之情,不亚于当年太皇太后离世。因太过悲伤,皇帝再次病倒,众皇子轮流服侍,并由三阿哥、四阿哥主持料理太后身后事。
  太后丧礼前后持续一月有余,康熙五十七年的春节,在太后的丧礼中度过,没有任何庆祝之事,待丧礼过后,已是二月光景,皇帝方重新迁回畅春园安养。
  而草原之上,策妄阿拉布坦却趁清廷治丧时,举兵侵扰。
  讨伐策妄阿拉布坦,迫在眉睫,这些年朝廷虽未选出领兵的大将,但军火粮草皆已预备妥当,皇帝是决心要灭了漠西豺狼,奈何军中无将不得发兵,到今时今日,再耽误不得。
  玄烨在畅春园安养到三月,这一次病倒,不能如往日那般养好后比从前更精神。春暖花开时,他依旧气息微弱,且夜里不能安眠,进膳没有胃口。岚琪与贵妃、和嫔、密嫔等人不离左右地服侍,变着花样哄他进食,可皇帝一直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岚琪忧心忡忡地对儿子们说起时,胤禛道:“皇阿玛是为了漠西的事,额娘,您让儿子开口吧,总要有人去打仗,难不成让皇阿玛御驾亲征?做儿子的不在这时候站出来,还等几时?”
  儿子是真心实意,可岚琪明白玄烨的决定,他一心一意要送
  胤祯去西征,他花心思培养了胤祯那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可是十四至今没开口,玄烨大概是怕,若他下旨令胤祯西征,胤祯推病或找其他借口推诿,那样的失望该多伤人心,玄烨到这把年纪,也会怕他自己承受不住。
  “额娘,这次不论您答应不答应,儿子决定了。”胤禛等不及母亲的答复,坚决要提出带兵去。岚琪知道拦不住他,而眼下十四那边始终没有动静,她唯有默认了。
  这一天,胤禛早起看下人在地里挑几样菜蔬,他要送去畅春园,顺便向父亲提出征的事。毓溪捧着袍子来找他,穿戴好后一并往门外走,毓溪让她问额娘花蜜吃得可好,若是喜欢,她再送一些过去。夫妻俩说着话,外头扬尘带风地有人进来,府里家丁人高马大的不多,毓溪眼睛好,已道:“十四弟怎么一早来了?”
  胤禛微微皱眉,迎上去,十四见了他便说:“四哥,我有件事求你。”
  毓溪听见这话,猜想丈夫和兄弟一时半刻不会走,索性要自己带着下人往畅春园去送菜蔬。胤禛给她使了眼色,意思是不要在额娘面前多嘴,妻子心领意会,与胤祯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胤禛让弟弟随他去书房,可十四却立定在原地说:“就几句话,四哥你点头便成,不答应的话,我再另寻法子,不用去书房婆婆妈妈坐着说。”
  兄弟俩对视着,胤祯早成了大男人,再不是从前惧怕兄长的小弟弟,此刻满面深沉,字字郑重地说:“我想带兵西征,四哥帮我一道去向皇阿玛说可好?”
  “你?要去西征?”胤禛皱眉。
  “还有别人合适吗?”十四豪气干云,自然也有掩藏不住的,对于他犹豫这么久的愧疚。十四心里是明白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可他放不下京城的一切,怕自己错失最好的机会。但近日眼看着父亲日日衰老,内心煎熬折磨着,想到那一日在四哥园子里全家齐聚的天伦之乐,胸前就堵着一口气。
  今天一早去畅春园请安时,看到太医进进出出地送药,他心里一紧,没进清溪书屋的门,掉头就来圆明园找四哥了。
  胤禛道:“只怕额娘舍不得你。胤祯,这一去,三五年也未必能回来,光走到那里,就要好几个月。”
  “四哥!”十四微微红了眼圈,朗声道,“阿玛、额娘跟前,我只有托付你了,别的人都信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让额娘受委屈,你知道那些娘娘,老九他们,把额娘都恨之入骨的。皇阿玛万一有什么事……”
  想想当初为了太子的事,兄弟俩面红耳赤地发生争执,差点儿把父亲气得病倒。如今弟弟却明明白白告诉他,其实他知道兄弟里头,后宫里头到底是什么光景。当初他帮胤禟掩藏贪污的罪证,就该是另有目的,不然此刻又怎么能说得出,万一有什么事,不能让他们欺负了额娘。
  胤禛道:“你不来,我就要去皇阿玛面前自荐了,之前就对你说过的,但额娘一直不松口,那时候时局不紧张我怕额娘着急,等到现在,再不能等了。胤祯,你留下,年羹尧升了四川总督,麾下兵马能随我作战,一定能把策妄阿拉布坦剿灭干净。”
  他说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朝外走去。十四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严肃地说:“皇阿玛培养我多年,四哥忍心让我辜负他?上一回,是我守着阿玛,这一回,也该轮到四哥你来守着阿玛了。”
  胤禛目光深邃,内心有如江海奔腾,不知怎么的,这一刻,他特别希望弟弟能留下。他们明着暗着较劲了几十年,彼此都明白想要争的是什么,可家国天下在眼前,年迈的双亲在眼前,突然就觉得什么抱负理想,都不及骨肉亲情来得重要。这是他的弟弟,是与他身体里流淌着一样血的弟弟。
  “不成,策妄阿拉布坦比噶尔丹更狠更狡猾,我跟着皇阿玛上战场时,你还在找奶娘呢,你懂什么?”胤禛语气坚定,几乎是命令弟弟,“你可知道自己对额娘来说多重要,额娘把对你六哥的所有寄托都放在你身上了,你若在那边有个三长两短,额娘怎么办?”
  胤祯脸色涨得通红,哥哥目光如炬让他不敢直视,一时意气,竟甩开四哥自己朝外头走去,大概是后悔来找哥哥商量这事儿,要急着先去向皇阿玛自荐出征。胤禛喊他站住,可弟弟飞奔而去,根本不理他。
  这一边,毓溪早已到瑞景轩陪着婆婆。弘历每日一早都会从贵妃娘娘那儿过来给亲祖母请安,然后才去上书房。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生得又漂亮,怪不得祖辈们都疼爱他,佟贵妃如今是将他当至宝一般捧在手心的。
  弘历走后,岚琪有心提醒毓溪:“弘时他额娘不简单的,你多少看着些。如今看弘历、弘昼受宠爱,她心里不知怎么想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毓溪最爱听婆婆一字一句地教着她把持好一个家,这些年虽然是十四阿哥和福晋们在双亲面前吃得开,可胤禛对她说过其中的缘故。她们婆媳面上不常往来了,心里依旧是母女般亲昵。
  此刻毓溪提起十四弟一清早跑去圆明园找哥哥,话才说出口,清溪书屋那边急匆匆传来消息,说四阿哥、十四阿哥分别向皇上自荐带兵西征,皇上这会子召集文武大臣到园子里来,马上要做出决定了。
  毓溪手中本绷着绣线,双手不自觉地松开,刚理好的线又缠在一起,她慌张地去挑开。岚琪伸手按住了她,已见苍老却很温暖的手,安抚了儿媳妇的心,她笑着说:“若是胤禛出征,额娘会陪你一道等他回来。若是你十四弟,就把你为胤禛做的软甲送给他。”
  “是,媳妇记着了。”毓溪眼中晶莹,强忍着镇定说,“额娘,我不怕。”可做女人的,哪有心甘情愿送丈夫去冒险打仗的。
  这日过了午膳时分,清溪书屋里还没散,好像已经从简单的选举大将军,谈到了行军布阵、军火粮草以及副将等人手的安排。岚琪气定神闲地等待消息,毓溪在一旁渐渐也平静了。环春第三次来问几时摆膳,门前却说弘历小阿哥来了。
  弘历在外头走路,稳重又安静,端足了皇孙的气质。但一进门见到嫡母和祖母,就恢复孩子的天性,跑着扑进岚琪怀里,告诉祖母说他刚刚去清溪书屋请午安,皇爷爷让他来瑞景轩用膳,还叫他带一句话。
  弘历站定了,像模像样认真地说:“皇爷爷说,西征的事定下了,等入了秋,就让十四叔带兵去打策妄阿拉布坦。”
  事情终于定下了,岚琪到这一刻,反而没有不舍,她相信儿子一定能凯旋,她相信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这天下乱不了。京畿有她的儿子,边陲也有她的儿子。
  正式的消息,随着清溪书屋里散了后传入京城,传遍朝野。西征的事终于有了定数,皇帝正当壮年的十四阿哥,将领兵出征。
  西征将领有了决定,皇帝心情显然好过之前,进药有了效果,胃口也比前一阵子好,眼瞧着三五日后玄烨的气色养起来了。岚琪信了儿子之前说的,皇帝闷闷不乐,就是为了这件大事。
  可皇帝安逸了三五天,朝臣皇子之间也议论了三五天。十四阿哥这几年如何受宠受重用,大家有目共睹,固然委任西征是莫大的光荣和信任,将来凯旋,那功勋,能盖过所有的皇子和宗室子弟,比昔日平三藩剿噶尔丹的分量,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话说回来,此去漠西路途遥远,策妄阿拉布坦磨刀霍霍野心勃勃,一个几乎没有战争经验的皇子背下这么重的担子,十四阿哥的前途虽然一片光明,但太过刺眼的光芒,也容易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八贝勒府中,九阿哥从园子里听得一些风声,一脸冷笑地来告诉八哥:“听说皇阿玛要封他做亲王,那年之后再没动过兄弟几个的爵位,我如今连个贝子都混不上了,皇阿玛对老十四,可真是偏心。”
  胤禩道:“一个贝子率几十万大军出征,你服?这是必然的事,倒也不必计较,何况十四的出身摆在那儿,永和宫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在皇阿玛偏心下的?”
  九阿哥冷笑:“他三十来岁了,还是个愣头青,这一去,他还想争什么帝位?皇阿玛就是有心把他招回来,到时候老四拦在中间,咳……”他咳嗽两声,朝门外望了望,不死心地回身来对八哥道,“又或者我们拦在中间不让他回来,八哥,接下去,你对付老四,我派人盯着十四,关键时刻把他们俩都钳制住,看永和宫那老货,还有什么本事翻天。太后都不在了,佟贵妃那么懦弱,他们指望不上的,说不定德妃还死在皇阿玛之前。”
  胤禩的眼中波澜不惊,可心中早已万马奔腾,他起身走到床边,推开见满园春色,用青青绿意压抑自己的冲动,深呼吸后道:“如今十四还没出征,老四那边本就在园子里闲云野鹤的,他们岂能轻易被我们钳制。这话别挂在嘴边,但凡皇阿玛听到半句,他的小儿子为他去卖命,我们却在算计他和他的老娘兄弟,皇阿玛还能容你我?”
  九阿哥哼笑:“什么容不容的,若非还吊着一脉血缘,老爷子早把我们扫地出门了。八哥,他都不给你俸禄不养你了,早就不把你当儿子了。”
  这话戳到了胤禩的痛处,其实他到现在还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是纳兰容若的种,有一种卑微的心态,仿佛自己只有做了皇帝,才能抹掉这份可能有的耻辱。而平日里九阿哥说话放肆些,与己无关他都一笑了之,此刻竟为了这句话勃然大怒,转瞬瞪着九阿哥刚要把愤怒的话冲出口,可一想老九、老十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纵然不是什么十足有用的智囊臂膀,也算是他一份依靠,让他不至于在朝堂皇室中形单影只。
  便将话锋一转,转到永和宫兄弟身上,说:“咱们不用费力去对付他们,将来两处隔着千山万水,稍有什么事就该让他们互相起疑了。十四此去必然还记挂着太和殿的龙椅,这就是我们能利用的。总之你别轻举妄动,一切听我的安排。”
  十四贝子府中,圆明园送来一副软甲,是四福晋遣工匠花费一年的心思打造的,上身轻软却刀枪不入。本是合着四阿哥的尺寸做的,在胤祯身上略短一些,但能护着心门要害。完颜氏感慨着:“四嫂真是有心了。”
  胤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妻子道:“之前他们都说,四哥传出想要西征的消息,是为了刺激我去,可你看这软甲,四嫂是做好了准备要送四哥上战场的。”
  完颜氏道:“你总算听我的了?不论如何,你和四哥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平日里你爱和谁亲近也就罢了,关键时刻胳膊肘怎么能往外拐?不说别的,额娘在呢,她能让你们兄弟反目?”
  胤祯一向不喜欢听妻子数落自己,可如今远征在即,也有些舍不得。他的妻子虽不比四嫂那般大气稳重,可知冷知热什么都为自己想,平日里夫妻俩总爱拌嘴,可胤祯心里都是明白的。此刻动了情,一把将她搂过来,完颜氏笑着:“这软甲都被你焐热了。”
  胤祯却认真地说:“我不在家时,你多去陪陪额娘,额娘一定会想我,你要多安抚她。再有便是,不管出了什么事,你这个做儿媳妇的,可要替我守着额娘,再大的委屈也别怕,等着我回来。”
  完颜氏渐渐把持不住,含泪紧紧抱着丈夫的腰说:“你可早些回来。”
  此时门外传话,说十五、十六、十七阿哥来了,胤祯知道他们是来给自己贺喜的,擦掉妻子的眼泪,笑说:“赶紧的,准备酒菜,好歹我也是做哥哥的,别叫弟弟们看笑话。”
  那之后不久,京城及全国上下,都在准备西征粮草军火的运输,沿途各省各府粮道、盐道都直接受命于皇帝。
  时光匆匆,这一年眼瞧着要和儿子分别,日子竟似比往年更快一些。转眼八月,中秋在即,因太后大丧不宜娱庆,但大军待发必然要壮朝廷威严,皇帝还是决定回紫禁城摆了中秋宴,在太和殿宴请群臣,更在那一天,下旨册封十四阿哥为抚远大将军。
  想到当年玄烨给十几岁的少年郎赐佩剑,与他说将来做大清的将军,时光荏苒,如今三十而立的胤祯,当众领旨谢恩真正成了大将军。岚琪不禁感怀含泪,一时觉得失态,儿子退下后,便也扶着环春退下,去缓口气歇一歇。
  毓溪见额娘退席,迎上来一道搀扶着,退到后头亲手捧了热水给婆婆匀面,又仔细地补了些胭脂。岚琪嗔怪着:“你别给我涂成大花脸了,淡淡的就好。”
  婆媳俩说笑着,忽然听外头女娃娃的啼哭声,更有熟悉的声音斥骂着:“哪里跑来的野丫头,真是乱了套,什么人都往宫里带,如今那些大户人家,还有没有规矩,既然不会教孩子,送进宫里当宫女吧。”
  是宜妃在骂骂嚷嚷,环春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告诉主子说:“有个小女娃乱跑撞了宜妃娘娘,娘娘似乎把脚崴了,要回翊坤宫去了,那孩子一个人在屋檐底下哭呢。”
  “宜妃走了?”岚琪问。
  “走了,像是崴脚了。”环春应道。
  岚琪便朝儿媳妇示意,毓溪走出去,果然见个四五岁的小女娃站在屋檐底下哭,大概是被训怕了,不敢乱跑了,可是又不认得这里是哪儿。毓溪瞧见她生得玲珑可爱,不禁心疼起来,上前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几岁啦?”
  小丫头跟着毓溪进来,看到岚琪,像模像样地磕了头。毓溪道:“是马齐大人的侄女,富察李荣保的女儿。”
  岚琪惊讶:“竟是富察家的女儿,宜妃也真是的,不问清楚就骂人,皇上知道了也未必高兴,和个小孩子计较。”但转念一想,又吩咐环春,“你去一趟,拿药酒给宜妃娘娘,她说什么你随便听着便是,她没几句话是过心的。”一面则搂过富察家的小闺女,问她,“你叫什么名儿?”
  翊坤宫里,因宜妃崴了脚,五阿哥、九阿哥的福晋进来照顾。宜妃满腹怨气,说是个小丫头撞伤的,不免提起了儿孙们,说皇帝如今喜欢弘历,怎么老五、老九家的儿子就不讨喜,让儿媳妇也时常把孩子带进宫里或园子里,要让皇帝看见才是。
  九福晋说:“四爷一家子住在圆明园,去一趟畅春园多容易,儿臣离得远,来去麻烦。再者说,贵妃娘娘养着弘历,见天都在园子里,我们老带着孩子进出,别人该说闲话了。”
  宜妃便说她们懒,又说她们自私不让她带着孙子,左右都是儿媳妇们的不是。五福晋和九福晋待不住了,借口外头不能失礼,悻悻离了后,五福晋劝弟妹:“额娘就爱念叨几句,咱们听过便是了。”
  九福晋冷笑:“她若是好些,五哥和我们胤禟,能这样不如意吗?这几年我跟着担惊受怕,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她老人家在宫里优哉游哉。”
  妯娌二人往宴席归来,正见前头四福晋搀扶着德妃,五福晋要上前行礼,被九福晋拉着说:“何必呢,回头额娘又该说我们巴结人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福晋没法子,只好和弟妹慢慢走在后头。说到十四阿哥要去打仗了,五福晋隐约听见弟妹说什么“有去无回”,她心里惊得不行。那日回去后告诉了丈夫,胤祺也是寒了心,但又拦不住什么事,唯有告诫家中妻妾,少与弟弟家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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