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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着是一种奢望。
  不过回鹘人并没有让财货平白损失的打算,虽然受尽磨难,瘦得皮包骨头,吴生却没有死在路上。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走了多久,他被向货物一样分派,最后被人套着绳子,送到了偏僻的草原上。
  接收他的是个小聚落,只有不到百顶帐篷,同来的灵州百姓也不过二三十个人。他被分发到了聚落最边缘的一座破落帐篷前,面前的帐篷是这样小,像是一个发育不良的乞儿,事实上,走出帐篷接收他的回鹘人,也的确衣褴褛得跟灵州城的乞儿一样,矮小的身板也只是没有比他更瘦一些。
  把他带到这里的回鹘战士,简单跟帐篷里出来的回鹘人交接完后就走了,他们的话吴生自然听不懂。他疲惫且劳累,只是勉强支撑着不到而已,脚下的鞋子早已磨破,没有了本来的样子,露出前半个脚掌,血污脏兮兮跟马粪一样,他双眼布满血丝,他衣不遮体,他头发散落如同野兽,他随时都会倒下。
  但吴生没有倒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的回鹘人,并不难辨认出对方是个女子。虽然对方的皮肤同样干燥,双手同样粗糙,脸上同样脏兮兮,衣袍很大不合体,站立的模样跟回鹘男子并无多大差异,但那翘起的胸脯不会骗人。
  吴生在心中盘算着,若是他暴起发难,有多大把握杀了对方,若是他杀了对方,有多大把握不引起注意,若是没有引起注意,他如何逃离这里。
  逃离这里并无意义,在千里草原、荒漠、戈壁的包围中,他不可能成功逃回灵州,更何况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
  但这并不妨碍吴生低着头在心里盘算,直到对方把他领进四处漏风的帐篷里,给了他一碗热水,还塞给他一碗吃食。
  吴生当然不会拒绝吃食,单纯固守气节并无用处,他必须要恢复力气,如此他才能做更多事。哪怕最终他都不能逃走,但只要稍有可能,以他的能力要袭杀几个蛮贼并不难,说不定他还有可能给这里放一把火,烧了这个不大的部落。
  吃完碗里并不多的食物,吴生并没有半分饱腹的感觉,身子虽然有些热乎了,但还是冷得发抖。那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回鹘女子,走过来收了那个残破的碗,看了他一眼,转身在角落弯腰翻找半晌,终于掏出一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衣服,小跑过来递给了吴生,示意他穿上。
  天色向晚,帐篷里光线渐渐暗淡,吴生穿上那件带着些牛羊腥味的衣裳,这一刻他清晰感受到,他已经跟牲畜成了一样的存在。他打量着这座小帐篷,如果家徒四壁也适合形容帐篷,那绝再贴切不过,除了帐中燃烧的木柴与悬挂的铁壶、对面那个勉强能称为床榻的狗窝,便只有角落里堆着各种杂物的零碎物件。
  黑夜降临,小女子蜷缩在床榻上,没有躺下去,而是抱着双腿把下巴枕在膝盖上,发亮的眸子一直看着吴生。火堆里薪柴不多,燃烧的火光是帐篷里唯一的光,吴生自然知道,油灯这种奢侈物件不会出现在这个帐篷里。
  吴生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脚凉得发颤,牙齿也不停在打架,这里的深秋或许已经足够冷,但吴生知道,他的反应之所以这样大,不过是因为身子太虚了些。
  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吴生抬起头来,然后他就看到那小女子抱了一团似被褥似毯子的东西过来,塞到了他面前,然后又迅速的跑回了狗窝,恢复了先前抱膝而坐的姿势。
  把毯子围在身上的时候,吴生不禁暗暗揣摩这个家的情况。毫无疑问,这个家里没有其他人,老人或许是已经死了,而那个唯一的青壮则去了战场,并且俘获了自己。这个时候青壮没有归来,很可能是战死了,又可能是在养伤,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战争还未结束。
  隔着火苗渐小的火堆,两个本来天各一方,却被命运拉扯到面对面而坐的异族人,各自看着对方盯着对方,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曾挪动目光,怀疑、警惕、防备、仇恨让两双眸子格外明亮。
  火堆里火石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红星,微弱得犹如萤火,间或骤然响起一二燃烧的噼啪声。
  连日来的疲惫,让肚里有了东西的吴生,在火堆前沉沉睡去。
  这一睡,没有睡得很安稳。此情此景,吴生也不可能睡得安稳。
  半夜,他被一阵咕哝的声音惊醒。猛然睁开双眼,吴生第一反应便是朝小女子望去。彼处,一团蜷缩的黑影并无异样。随着黑影的轮廓渐渐清晰,咕哝声再度响起。这回吴生听得分明,那是小女子的肚子在叫。
  吴生这才意识到,自打进了这座帐篷,小女子就没有离开过,而他也没有看见对方吃东西。或许,那碗还不能让吴生果腹的吃食,便是那女子今日的口粮。
  夜渐深,风渐冷,它们在帐外鬼哭狼嚎,像是要把帐篷掀飞一般,钻进帐篷里后就如刀子一样,到处肆掠。
  动静不小,但小女子并未醒来。又或许她醒了,但随即又沉睡了过去。只是在这一睡一醒之间,她的牙齿开始打架。夜风太冷了些,这帐篷又太不严实。以小女子那瘦弱的身板,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她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这样大的一座帐篷——虽然这帐篷相对来说真的不大。
  吴生在红光微弱的火堆前扯了扯身上的破毯子,心思起伏不定。
  他没有再入睡,他开始规划自己的逆袭之路。或许,那该叫作东逃之路。
  首先,他该取得这名小女子的信任。至少,他得学会回鹘人的语言。
  翌日,天光还是蓝色的时候,小女子就从狗窝里起身,然后摇醒了在装睡的吴生,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呱里呱啦了几句,就拿着赶马鞭出门。
  吴生知道,他的奴隶生活正式开始了,以被眼前这个瘦弱的回鹘女子拉着出帐为标志。
  被俘虏也有一段时日了,吴生并非完全不懂回鹘话,再加上眼前的回鹘女子话很少,凡事并不跟吴生瓜里哇啦太多,而是以身示范,再让他照着做,所以吴生对诸事上手很快。
  虽则如此,当吴生看到羊圈外那两条大狼狗时,还是不禁心头一颤,尤其对方朝他露出锐利牙齿与凶残目光的那刻。吴生很清楚,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对付不了这两条大狼狗。不过还好,在小女子摸着狼狗的脑袋蹲下,呱里呱啦一通警告之后,对方很快吐着舌头老实起来。
  吴生不能明白,为何昨夜小女子没有把大狼狗牵回帐篷里,若是如此,即便他有甚么歹心,恐怕也不能奈何这小女子。或许,在小女子眼中,吴生并没有那样可怕,又或许,在小女子眼中,羊圈里羊的安危,比她自身更加重要,没有狼狗看护的羊圈,总是会被野狼光顾,又或许,这回鹘小女子只是单纯的愚笨而已。
  放羊,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放羊,这是吴生学会的第一件生活要事。
  放羊不难,羊也没有乱跑的习惯,但那是在没遇着狼的时候。
  看着回鹘小女子像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驱赶咩咩叫唤不停的羊群,吴生想起了张骞出使西域和苏武牧羊的旧事。两条大狼狗跑得欢畅,极通人性的把羊群圈在一团,而后又跑到小女子身后尾巴一样跟着。
  蓝天白云,草场羊群,一人两狗,这副场景并没有让吴生心思纯净。他在寻思着,如果野狼真的出现,那位看着很是呆傻的回鹘小女子,会不会吓得丢下他和羊群就跑?
  第930章 奴在灵州望西天,待君归来诉思念(三)
  事实出人意料,也让吴生首都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不知道野狼为何会出现,眼下是光天化日,野狼出现的没有道理。然则世事并不一定需要一成不变的道理,或许不远处出现的这几匹野狼,只是饿得狠了而已。
  吴生左右看了看,寻找着最佳撤退路线,他可没有要为这个回鹘少女拼命的想法,而且他也不认为那顶多十三四岁的小女,会有跟羊群共存亡的意思。在观望的过程中,他大抵明白了他们为何会碰到野狼。
  草场并不大,放牧的人很多,水草丰茂的地方都让别人占了,孤身一人又身板消瘦的回鹘少女,明显不具备与他人争夺好地盘的资本,眼下又是深秋时节,牧草已是不多,他们自然只能走得更偏僻。
  就在吴生随时准备迈动那条伤腿转身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他怔在原地。从林子里蹿出来的野狼有五六头,居高临下龇牙咧嘴,对羊群俯视耽耽,已是随时都会扑下来的架势,那回鹘小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跑到缓坡下,一人两狗,俱都弓着身子和野狼对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就在吴生因为意外而发怔的时候,野狼已经一冲而下,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人二狗就迎面狂奔出去,双方都没有丝毫犹豫,小女子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挥舞得猎猎作响。
  两条猎狗身姿矫健,跑动间四肢肌肉纤毫毕现,它们在小女子之前,率先各自扑向一只野狼,在咆哮声中开始抓、咬。须臾间,回鹘小女子也赶到了战场,手中鞭子飞快提起、落下、挥舞,劈啪作响,将面前的野狼逼退,待得收鞭,野狼复又扑过来,鞭子再挥,野狼再退,如是再三。
  吴生怔怔看着这一幕,脚步忘了挪动。野狼占据数量优势,一个个龇牙咧嘴,无论是目中的凶光还是锐利的獠牙,皆触目惊心。吴生在战场上经过血火历练,一次次死里求生,自然不会畏惧野狼。但在荒野中被数头野狼围攻,哪怕是军中最骁勇的甲士,都会分外忌惮,何况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子?
  吴生一时不能理解,是甚么让对方如此果决而奋不顾身的去迎战野狼,在他眼中,一人二狗面对一群野狼,无疑是找死的行为,哪怕牧人的猎狗向来以忠诚骁勇、能与野狼战著称。
  “该死!”吴生对回鹘少女没有半分感情,这个时候转身就走也不会有抛弃同伴的愧疚,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要在这陌生的地方活下去,并且有所图谋,眼下就必须救下这名女子,否则一旦对方有不测,他就将成为别人的奴隶,平心而论,还是跟着这少女没甚么危险可言。
  拖着瘸腿一拐一拐跑到回鹘小女子身旁时,对方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激烈交锋需要体力支持,这名营养不良而且极有可能一日未食的少女,明显不具备这种素质,已经开始出现脱力的迹象,动作开始迟缓、僵硬。
  身为军中骁勇,吴生有他的战斗方式,哪怕手中没有兵刃,哪怕身上没有甲胄,他依然能在眨眼间化身为一架杀人机器。当一只野狼寻得空隙,纵身扑来,就要将回鹘小女子扑倒的时候,吴生从斜刺里蹿出来,当空将野狼撞飞。
  落地时候,吴生双手掐住野狼的脖子,一口朝野狼脖子咬去。一人一狼在地上来回翻滚,狼爪不停抓在吴生背上。
  吴生躬身站起身的时候,地上的野狼已经成了一只死狼,脖颈处一片狼藉,血涌如泉。这个时候,回鹘小女子已经被一只野狼扑倒,正在拼死挣扎着不让野狼咬到自己。吴生二话不说,两步跨过去,一脚狠狠踢在狼肚上,野狼一声惨叫,竟是被踢出去数丈远,努力了好几次才再度站起来,却再也无力向吴生发难。
  作为军中锐士,不出手则已,出手必然是重击,不杀敌也要重创敌人,哪有让对方还有再战力气的道理,战阵之中有甲胄防护,或许不能一击必杀,然则面对与其缠斗则不利的野狼,吴生准确的判断、狠辣的出手,自然会显现出莫大威力。
  将眸子里尽是震惊与惊喜的回鹘小女子一把拉起来,拽到身后护着,这个时候可没有多作思考的时间,与面前一只作势欲要扑来的野狼躬身对视,吴生双目凌厉,沙场锐士的煞气毫无遮掩,竟是让那只头狼一时不敢擅动。
  两相对峙间,吴生护着回鹘少女的手陡然一凉,手里凭空多了一物,定眼一看,却是一柄黑乎乎的简陋匕首,刀身狭窄长不到一尺,没有护手唯独尾部有个圆环,唯一的可取之处是刀刃磨得颇为锋利。
  看到这柄匕首,吴生心中重重动了一下。
  没有升起第二个念头的时间,头狼已经扑了过来,兵刃在手,虽然只是一把破烂匕首,但对吴生而言却已足够。嘴角勾起一抹残忍之色,间不容发的霎时间,他矮身下蹲,在头狼飞过头顶的时候挥手画弧,匕首在头狼下腹间滑过。
  背后响起一声尖叫,却是回鹘少女被头狼仰面扑倒,那头狼凶神恶煞的盯着近在咫尺的小脸,大嘴张开,露出狰狞的獠牙,让少女魂飞魄散。闭着眼睛绝望的等了许久,却没有传来疼痛感,少女惊悸的挣开双目,却看到头狼趴在身上一动不动。
  这时候,回鹘少女感到肚上一阵温热,以为自己肚子被抓烂的小女子,一把将头狼推开一惊而起,尖叫着在地上疯狂跳脚,却怎么也找不到身上的伤口。怔然间,再看那被自己推开的头狼,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腹间的伤口长过一尺,血流不停,脏腑都已流了出来。
  方才还大勇无畏与野狼搏斗的回鹘少女,此时惊讶的张大了嘴,瞳孔因为震惊而瞪得犹如铜铃。
  狼群伤亡过半,头狼也已阵亡,余者皆尽散去,少女望着躬身背对自己的吴生,眼中除却溢出的惊喜,还有浓烈的好奇。然而无论她心思如何,这个背影已经烙在脑海。
  击退了狼群,事情还远未结束,狼狗都受了伤,被咬掉的皮毛下伤口狰狞,不过没死即已是大幸。收拢受惊的羊群是个麻烦事,耗费了此日余下的所有时间,有只小羊吓得腿软站不起来了,回鹘少女便一直把它抱在怀里,雪白的绵羊像只慵懒的猫。
  回去部落的时候,吴生终于知道了回鹘小女子的姓名,或许谈不上姓名,只是一个音译的称呼,月朵。吴生把匕首交还给了月朵,以他现在的身份,不适合保有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月朵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了匕首,吴生心里没有什么隔阂,虽然他今天救了对方。
  不过事实再度证明,吴生小觑了这名回鹘少女的纯粹,傍晚两人坐在帐篷外,吃着今日的简单食物时,月朵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破弓,并及几支箭矢,神色郑重的递给吴生,那双流水般简单的眸子里尽是认真,就似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弓是小弓,弦已有些松动,也不知多久没用过了,箭矢是骨质箭镞,就这也不过寥寥四支。
  接过熟悉而陌生的弓箭,吴生心头思绪万千,心潮涌动。不过他很快就释然,眼前的回鹘少女,就是个为了保护仅有的羊群,敢不顾后果跟野狼以身相搏的家伙,在她那颗简单的小脑袋里,怕是不会知道甚么叫作思前想后,更不会知道甚么叫恩将仇报,凡事凭好恶凭直觉,大抵就是她的行事准则,在这犹如世外桃源般的部落里,她或许知道生活的艰辛与不易,但对人心险恶与尔虞我诈,明显没有多少概念,吴生在她眼中,或许就是一个忠诚可靠的奴仆,会跟她荣辱与共、不离不弃——今日在见识到吴生有能力保护自己,而又有心思保护自己后,她便卸下了本就不多的心防。
  抚摸着冰冷弓箭,吴生目视着天边的斜阳,久久不曾言语。草原上夕阳更显流光溢彩,在吴生眼中,失去群山陪衬的夕阳无疑有些孤独落寞,那份气质旷远空寂,让他不知所措。
  这天夜里,忽然风雨交加,那顶破小的帐篷摇摇欲坠,吴生不得不跟月朵跑出来,冒雨加固帐篷,两人用彼此都不能听得懂的语言,在风雨声中大喊大叫、来回跑动。
  协同工作并没有语言的交流那么困难,对于惯于劳作的人而言,寻常事务根本不必有多么艰深的交流,简单的手势与示范,就足以解决一应困难。当然贻误工期是不可避免的,在被淋成落汤鸡后,帐篷终于不再漏风漏雨,而彼时东天已经有了曙光。
  靠在木桩上喘息的时候,伤腿一阵阵生疼,吴生咬牙捂着伤口,周身的疲惫与湿衣的禁锢,让他脸色分外苍白。月朵蹲在吴生面前哇哩哇啦的一通比手划脚,披散的湿发粘在脸上,让她看起来跟小兽没甚么两样。
  吴生最终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让月朵帮他查验伤口,让他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是个处理伤口的好手,在帐篷里奔进奔出数回,硬是帮他处理妥当了伤口。眼见月朵露出胜利的欣慰笑容,汗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模样干净而单纯,吴生不得不扭过头看向另一边。
  吴生本以为月朵给他的待遇和信任,是难得一见的特例,然而事实却告诉他,月朵并不是多么离奇的少女,至少在这个草原上不是。
  部落里的朔方俘虏有二三十个,随着日子逐渐流逝,吴生发现他们大多跟回鹘人相处得不错。回鹘人几乎不对他们动手,虽然因为交流的不畅,常常哇哩哇啦的大叫,但随着俘虏们对差事日益熟悉,哇哩哇啦的大叫渐渐变成了笑着拍肩。
  吴生知道,这是因为没有人试图逃走。
  换言之,欲逃者,为敌,迎来的必然是残酷对待,合作者,为友,也会拥有不错的待遇。
  吴生发现他渐渐被部落里的回鹘人当成了自己人。
  他是读书人,并且心思活泛、头脑灵光,很快就引起了部落首领的注意。起因是他发现月朵不会数数,清点羊群数量的方法是拿个绳索打结,已经能用回鹘语言跟月朵简单交流的吴生,就教会了月朵数数。
  有知识的人总是能受到重用,吴生很快成了部落首领面前的红人,由此被部落所熟知,于是找上门来的人越来越多。草原人性情残忍不假,但也单纯,每回吴生帮了人,月朵总能得到不错的答谢。
  渐渐的,月朵放羊不用在草场边缘,也不用再过食不果腹的生活,走在部落里也会被人羡慕说她捡到了宝,这让她天天都笑嘻嘻的看着吴生,就像看到金子一样。
  生活得到改善,并且愈发不被当作奴隶看的吴生,心里并没有半分喜悦。
  因为他地位的日益不同,故此没少为部落里的唐人俘虏帮忙,这也让他们的生活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好转,于是在某次与人闲聊的过程中,他察觉到有人觉得眼下的生活也还不错,开始安于现状,不再如早先那般,日日念叨想要东归。
  这一日,部落首领告诉吴生,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让吴生真正成为“自家人”。
  吴生感到事态严重了。
  第931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何处是家有家人(一)
  结束一日辛劳,能有片刻空闲休息,当然是在傍晚的时候。吴生枕着手臂躺在帐篷不远处的山坡上,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心思也如夕阳下枯黄的草场一样寂寥。
  他从未发现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灵州戍卫定远城的时候,面对贺兰山上西沉的红日,他只会想念家乡,思念家中的阿爷阿娘和妹子,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心绪一片荒凉。
  在部落的这些时日,但凡稍有空闲,他都会在草坡上躺一会儿,静静看着夕阳落山,等待日暮降临。每每此时,都像有甚么东西堵在心口,身在世界之外的感觉挥之不去。周身的疲惫与无力,让他甚么不想做,也甚么都不想说,甚至懒得去动弹一下手指,只想安静的沉入黑暗。
  “还能否回去?”吴生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
  部落里的俘虏们,眼下无疑是想要回去的,但是十年后如何,二十年后如何?他们想要回去,他们的子女又如何?
  “活下去,比甚么都要重要。”吴生在心里想着。
  归去,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吴生想起做了匈奴俘虏的李陵,想起在以往的一场场与异族的战争中,在河西、西域、草原被俘虏的那些汉人将士,在恒罗斯被大食人俘虏的唐人工匠,他们在成为异族的俘虏后,是都死了,还是融入了异族?
  国家民族总是那样大,个人总是那样小;战争总是血流成河,日子总是平淡如水。国家民族意志之下,仁人志士之外,各国各族寻常百姓的心肝,实则又有多大区别?
  生不由己流落异国他乡,活下去,与人和睦相处安稳的活下去,才是平头小民所期望的吧?纵然有苦有泪有辛酸有无奈,却无法左右求生的本能。
  “我是仁人志士,还是平头小民?”吴生默默问自己。
  夕阳无声,草原旷寂,部落里的帐篷星罗棋布,吴生心头的思绪越来越乱。
  扯了根草茎咬在嘴里轻轻咀嚼,吴生禁不住想:何为国家,何为战争,何为仁人志士,何为平头百姓,他们又有甚么关系。壮怀激烈之下,食不果腹的升斗小民,在成为俘虏后是该杀身成仁,还是该与跟母国交战的异族一起生活下去?
  “回鹘贼子,侵我疆土,杀我同胞,此乃不同戴天之仇,我该与其鱼死网破!”吴生想到这,看向回鹘部落的目光,充满坚韧与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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