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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车,我托着行李箱往外婆家走。一路上被不少乡里邻居打量,有的本地人还认得我,亲切地打招呼“椿椿回来啦。”
  我回以甜笑,叫了不少“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才到外婆家。
  外婆院子里晒着笋干,大门半开着。我蹲在梅干菜边上,捻了一块吃,咸得要死,也不知道小时候怎么当零嘴吃的。
  近乡情怯,我迟迟没有起身。
  从那年离开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回来。我当时怪外婆为什么不留我,又真的觉得自己如妈妈口中我是个“麻烦”,拖累外婆照顾。后来想外婆的时候偶尔会打个电话,说实话跟老人代沟深,聊天根本没什么好聊的。十多年朝夕相处中沉淀下来的亲情,好像随着距离和时间逐渐变得干裂。
  门卒然“呲啦”一声,十分刺耳,我抬头。外婆比我反应快,她欣喜喊:“椿椿回来啦!”又冲着门内喊:“啊桥!椿椿回来啦!”
  我顿时鼻子一酸,湿了眼眶,诺诺唤:“外婆…”
  外婆扶了两把门,快步走下门前叁步阶,冲着我招手,“站外面干嘛,快过来,冷不冷?什么时候到的?”
  我起身,她恰好走至我跟前,紧握住我的双手抬眸看我,脸色红润润的,看起来气色很好。她怜惜地轻责,“手这么凉,衣服也不多穿点!”
  她拉着我进去。她老了,手滑滑的,一层含着浆水的皮,我牢牢攥住,跟着她步子缓走。
  一进门就听到外公高喊,“椿椿啊,快进来。”
  外婆笑眯眯地,“你外公天天念叨你。”
  我们两个进了卧室,外公半躺着,笑起来脸上全是皱纹。我眼泪再也忍不住,走过去附身抱住了他,“外公…”
  他笑起来,“呵呵,呵呵,吃饭没有?”
  外婆也问:“还没吃吧?我给你炒碗肉丝炒面,你爱吃的。”
  我回身破涕为笑,“咸菜少一点不要葱!”
  “晓得的。”
  我坐在床沿又跟外公说了些话,无外乎学校怎么样,学习怎么样,同学朋友怎么样。
  外公静静听着,时不时说一声“好”。
  外婆手脚向来麻利,没多久就端来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咸菜肉丝炒面。面还是小时候的扁面,我大快朵颐,真快乐啊。
  以前过生日最期待的不是蛋糕,而是炒面,平日叁餐很少吃,生日的时候一碗炒面总觉得格外美味。想着想着,我突然掏出手机看了眼,正月初八!今天是正月初八,季寅生的生日。怪不得从早上醒来便觉得忘了什么事,原来是这事。
  我嚼着面给季寅生发消息:生日快乐!附带了一串表情包,整个屏幕撒下蛋糕来。
  过了会儿季寅生回:谢谢。
  他总是让聊天夭折,就不能顺带说些话题吗?!我回:没了?
  季寅生:在做什么?
  嗯,孺子可教。我放下筷子跟外婆说:“外婆,给我拍张照。”
  我打开相机,指着拍摄键,“你按这个圈就行,多按几回!”
  “好的。”外婆接过,双手举着手机对着我。
  周边没有背景没有道具,我一时摆不出装逼姿势,只好僵笑,“外婆你按吧。”
  外婆微微仰着头看屏幕,拍了会儿说:“好了你看看。”
  我立即放下筷子接过手机瞧,妈呀,脸好大,笑得好傻逼,嘴巴好油,什么时候眼线糊成这样了!不是说防水的吗?
  我把外婆拍的照片来来回回翻了个遍,惨不忍睹,勉强选出一张裁掉多余背景发给了季寅生:在替你吃寿面。
  季寅生没有回。
  我吃干净,陪着外公外婆看了会儿《天涯赤子心》。一集结束,我闲得无聊,说去外面走走,外婆说晚饭前回来,跟以前嘱托的话一字不差。我大声应“好”。
  我抄近道去田间,外婆说现在的田地早在几年前就卖给了政府,但是政府没有开发,有些老农民便拿来用,种了些蔬菜,玉米豌豆之类的。此时望过去,倒也不荒芜。
  我又往江边走,天空才刚靛下来,已经有不少烧烤摊开始摆桌占位。我避开车道往里走,手机震动,季寅生回消息了。
  一个输入法自带的猪头表情包。
  季寅生居然骂我猪!不过他居然会发这个,我看了又看,生气夹着新奇,还有一丝丝觉得这人有点可爱的小心情。
  斜阳清风,怡然舒畅,我哼着不知名小曲儿原路返回。饭点,我边走边闻,这家有煎鱼,这家炖了鸡,这家在爆炒,这家腊味好香…
  我脚步愈发快,还没进门就扬声:“外婆我回来啦!”
  外婆在厨房炒菜没听见,外公应我:“来里面坐,厨房呛。”
  折迭小桌被布在床边,外婆上齐四菜一汤叁碗米饭,都是我爱吃的。外婆坐下把最高的那碗米饭推给我,笑眯眯地:“今天不知道你来,没去菜市场,明天买点你爱吃的。”
  我大口吞饭,“几点啊,我也去。”
  “那慢慢来,等你起床好了,7点?”外婆扶着外公把腿放下来。
  “…哈哈好,外婆你叫我。”
  次日早晨五六点左右,我的四面都是声音,咳嗽的,推拉门的,鸡叫,叫卖的,电瓶车“倒车请注意”的…不绝如缕,魔音绕耳。我被迫起床,乡下就这点不好,房子像纸糊的。
  我洗漱完出来,看见外婆微偻着背坐在庭院念经,她含笑着对我点点头。我坐在大门口的叁步台阶上听她诵经,心中有欲有求:希望佛祖能赐我一对耳塞。
  外婆念完一串佛珠,收起盒子,这才跟我说:“起来了?去不去菜市场了?”
  “去。”我起身帮她把椅子搬进屋内。走之前外婆跟外公说了几句,关大门的时候铸铝门又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
  我皱眉,“这门怎么了?”
  外婆说:“当时装的不好,没抬高。”
  我回头看两眼,想着法子。
  我挽着外婆的手走,外婆一路跟邻居打招呼,每回都要带上一句“这我外甥女”,搞得我出了村,脸已经笑僵了。
  我问外婆我小时候几个玩伴现在怎么样了,外婆一一跟我道来,难为她记名字记得比我还清,真希望外婆不要老去。
  途径一家老式早餐店,我兴冲冲地驻足买了一根老式油条。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我满足地喟叹,油条还是要加点矾啊。
  我边走边吃,外婆笑着,“那个巷口拐进去,是你严老师的家了,你还记不记得?”
  “啪嗒”,油条掉了,我蹲下身。
  “哎哟,浪费的,掉了就不要了。”外婆可惜道。
  我死死盯着被吃了一大半的油条,它滚在阴沟盖上,软绵绵地折起来,好像一坨阳具啊。
  我的脑子涨疼起来,胸口泛呕,微微抖着身安定几秒,我捡起它跌冲几步丢进附近垃圾桶。
  我折身去握外婆的手,找回声音说:“不记得了。”
  “要不要再买点吃,还是回去我给你烧菜泡饭?”外婆关切。
  “吃饱啦,我们快走吧。”我挤出笑脸。
  买完菜回来,我去房间睡了个回笼觉,做梦鬼压床,我被外婆拍醒,大口喘气。
  之后我又虚度几天,每天狗睡我睡,鸡起我起,短短一周不到,成了村民。我上完厕所照镜子,被自己的蓬头垢面吓一跳,匆匆洗了个澡换下珊瑚绒睡衣,化了个简单的妆,收拾完行李准备告辞。
  外公让我路上小心。外婆让我以后多来。
  我都点头答应,大门前两天我就叫人上门维修好了,此刻我开门出去无声无息。外婆走出来送我,我让她别送了,她驻足,擦擦眼泪,我不忍多看,拖着行李箱往村口走。
  箱子的滑轮在不太平坦的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刺耳噪音,我好像去哪都带着行李箱。
  走走走,留留留,哪哪都不属于我,也许随波逐流是我的宿命,海是我灵魂的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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