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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于一点同情,赵惟便招呼着李白喝酒,和魏欣两个人一起给李白讲解起来。
  赵惟对打下西域这事比较熟,毕竟仗是他兄弟带兵打的,一开始就说起西域的事情,原本只是朋友聚在一起吹牛时捎带提一句厉害兄弟,不料李白立刻追问道:“西域被打下了?”
  赵惟一下子就来了劲,给李白说起自家兄弟的事迹来,李白听得心热,喝了两杯酒,又问起晋国边境的事情,这次回答他的是魏欣,李白又细细问了战事经过,最后长叹一声道:“实威猛之军也!”
  又是两杯酒下肚,李白起了诗兴,要在上辈子,早就有人备好了笔墨在边上等着,又或者直接上笔让李白题墙,那才是大唐第一才子的待遇,然而李白喝得半醉,要了半天纸笔都当他喝醉了耍酒疯,在魏家时通常是叫几嗓子没人搭理,倒头就睡,这会儿在席上,魏欣只顾向旁人致歉,说自家人不扛醉,多多包涵,李白抱着酒壶又嚷了两声,还是赵惟看得可乐,自己颠颠儿地去了殿里找宫人要了纸笔来。
  李白醉里连题三首诗,并且越写兴致越高,到最后直接卧在席上,击缶而歌。
  艳惊四座。
  李白最先题诗的那几张纸在席上频传,写的是狂草,不客气的说,一篇诗文能认得几个字已经不错了,有时候李白自己酒醒了都不认识自己写了什么,也好在如此,毕竟虽然有蓝星的翻译补丁,但也仅限于能让李白看懂这里的字,写肯定是不会写的。
  虽然诗作看不懂,但李白还在那儿唱着,听几遍就明白了,还有书法大家也来了兴致,按李白唱的诗将诗作誊抄下来,这二次誊抄的作品在席上才真正流传开来。
  晋字和汉字的韵脚是大致相同的,虽然李白唱的诗在乐府里找不到谱,但他一边唱一边击打的正是乐谱,仔细听来别有一番风味。
  殿内正席上,众人正忙着吹大司空风采斐然的新作,猛然听见外头在传什么绝佳之作,顿时安静了片刻,还是曹操笑着让人把诗作传了进来,听闻是魏家的小辈所作,殿内官员正想着随便吹几句算了,不料诗文入眼,仔细咀嚼,只觉满口诗香,读完竟生一种荡气回肠之感。
  饶是曹操都忍不住连叫几声好,这时恰逢王安石一首新诗落成,韩阙拿在手里,原本是想批评几句,他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紧接着面露得色,将自家儿子的诗文递给一名以文采著称的官员。
  席上顿时又响起一片叫好声,高居主座的姬越却不大在意这个,她的心情有些沉重,这些天她一直没有放弃观察新来的三个异灵,王安石还好说,从来到这里之后他就在读书学习,心态放得很正,一看就是来做官的,张良虽然残了,但身残志不残,拒绝了拿一笔抚恤回乡的安排,转而为自己谋了个文职,如今正在霍去病帐下,也很努力,唯有这个李白,来了之后什么事情都不干,终日饮酒作乐,她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了,她极有可能浪费了一次宝贵的抽卡机会,错开无数珍稀人才,选中了个文学大家。
  也不怪姬越心态要崩,她从金台抽卡开始,出手就没失手过,拿到的人才都是有用的,哪怕张良都成了废人还是想着为她做事,更别提前线唯一女将韩信,甚至于几年前被抽中的变成一个幼童的郑成功还知道给村里改良石磨盘,新制小推车什么的,都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了!
  等下一次金台能源蓄满少则要半年,多则一两年,姬越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对于诗文半点不感兴趣的姬越甚至很后悔地在想,哪怕拿李白换个县官也有赚头,结果人抽到手了,砸手里了。
  李白丝毫不知道自己遭了嫌弃,他醉里迷迷糊糊地想着,下次少喝一点,诗兴都没尽完,手已经抖得提不起笔。虽然说晋宫里的酒滋味不行,但今天这顿酒喝得却是前所未有地痛快。
  国盛人心安,宫墙破旧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也只有这样勤俭务实之君,才有涤荡天下的宏图志向。
  痛快的李白很快就喝了个不省人事,被魏家的仆从架出了宫门,他不知道从明日起,曲沃的纸都因为他题的那几首诗卖贵了三成,人人竞相抄录中秋宫宴之篇。
  出名的不止有李白一个,王安石的诗也极具文采,但少了一层醉酒而歌的风流韵气,传唱诗作的人就少了许多。
  中秋宴后,秋高气爽,各地的秋收也陆陆续续地开始了,今年不算好年成,收获却比往年又多了一些,主要是朝廷发下的新种又经过了改良,田野地间处处弥漫着粟麦稻米的香气,也带着农人的欢笑声。
  张寡妇的长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年前黑狗回来过一趟,除了给大哥一家带回不少俸禄银子之外,也和张寡妇成了婚,黑狗走时,张寡妇又怀了一胎,她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怀了胎有些不好意思,这大半年就没怎么出过门。
  黑狗一家人都没有姓,奴制废除之后,姬越给原先是奴隶又不知自己来历的平民赐姓二十,录入籍贯后就不可更改,三兄弟合计了一下,都决定改姓徐,这是鲁地的一个比较常见的姓氏,张寡妇的几个孩子也都跟着黑狗姓了徐,她的长子也改名为徐茂。
  徐茂去年和村里一个手艺人的女儿相好,那家人原本是看不上徐茂的,徐茂几次上门都被赶了出去,但黑狗回来了一趟,给家里带来许多钱财不说,还翻修宅院,在村里建起了两进黑瓦大宅,又买了四十亩好田,雇人耕种,那户人家顿时就不吭气了,转过头又推着女儿来哄徐茂,因那家姑娘确实是好,两家到底是做了亲。
  今年的徐家比起往年要好了不知多少倍,秋收的时候是村里最忙的时候,但张寡妇——现如今该叫徐大娘了,徐大娘却是安心在家里养着胎带着孩子,徐茂家的新娘子据说都不用做活,连衣裳都是交给佃户家的婆子洗,真正过上了地主的好日子。
  也不止是黑狗一家,在前线待过几年的将士回到家中,基本都给家里置办了田地,有的在军中很是节省,回到家里甚至还能给家里人在城里买新宅,很多人家原本打死不肯从军的,但随着前线将士陆陆续续回乡探亲,许多和锄头田地过了半辈子的青壮心思都浮动了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见他人锦衣归乡,岂有不羡之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第104章 一起用膳吧
  历来秋收之后都是农家最清闲的一段日子, 到寒冬腊月之前,成年男子都要去服两个月的兵役,如今姬越不缺兵员,两年前就停了全面兵役, 从军的路径也从强征入伍转变成了招募兵员, 都在秋收之后开始。
  今年的募兵响应者众, 除了许多驻守楼兰的大军都被陆陆续续批假回乡, 带动农人从军之外,还有田地丰产,很多人这两年通过良种改善了生活, 但相应的,丰产太多反而收不过来, 粮价也逐年开始降低,今年的收成虽然不错, 但对于大部分农家来说,收益远远不及付出的劳动, 毕竟耕种是一样耕种, 要收割晾晒贩卖数倍乃至十数倍的粟麦稻谷, 投入的人力就令很多家庭接受不了。
  秋收的时候姬越还做了一件事,允许一部分的铁器贩卖,将往年只有春耕秋收时才会由官府分发到户的铁制农具贩卖给农户,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严禁铁器流通本来也就是为了防止铁器外流,但现在国无外敌,欧罗巴那边的情况她再清楚不过, 别说从晋国内弄到一批足以威胁到晋军的铁器, 就算到手, 也无法越过封锁线运输。
  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东南沿海的那些小国了,但姬越其实对那些岛屿上的小国没有太多警惕心理,打造水师是为了有朝一日横跨海洋去攻占那片富饶的大陆,而不是防备芝麻绿豆大小的岛屿国,虽然如今朝中也有一些声音抱怨姬越每年在水师上投入的人力物力,但姬越一概置之不理。
  如今晋国的水师人数在五万左右,大部分都是东南岭南土生土长的渔村人,水师将军两名,一个是姬越千挑万选抽出来的戚继光,还有一个名叫海鹰,是东瀛人和晋女所生的混血,本是东瀛海面上的一名大海贼,以劫掠东瀛商人为生,被晋国招安后很快展露出了多年霸海的经验本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海鹰的母亲厉氏本是晋国士族贵女,武帝朝时清洗士族,厉氏倾家逃到海岛上,被东瀛海贼劫掠,厉氏全族惨死,东瀛海贼将女人关在专门的花船上供人取乐,厉氏生下海鹰之后又苦苦抚养了他十年,一病死了,尸体也被扔进海里,海鹰自此之后就摆出一副死心塌地跟着海贼干的架势,二十四岁那年就做了海贼大首领,三十四岁那年带着十二艘大船接受晋国招安时,整个船上都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壮年,当年那些东瀛海贼全都被他以各种法子弄死了。
  戚继光当时几次招安海鹰都没有成功,还是姬越一眼看透此人的执念,承诺他若立大功,来日封侯,便将东瀛之地封给他。
  海鹰对此念念不忘,招安的三年内不断提议用东瀛练兵,甚至多次在东瀛之滨演武,使得东瀛国上下不安,几次上书姬越询问情况,姬越并不搭理。
  东瀛老王去年过世,登位的是排行第三的明德王子,经历数年内斗,东瀛国内分成多股势力,谁都以为明德王子即位之后立刻就要开始排除异己,然而明德王子在幕僚的帮助下分析国情和时势,认为如今东瀛国最大的危机不在朝中,而在一海之隔的强邻,海鹰从小在东瀛海贼船上长大,深知这些人名为贼,实际上只是东瀛水师改头换面行匪盗之事罢了,他立志要洗刷仇恨,如今又多了一样,若立功,东瀛封侯!
  实际一点来说,晋室很少封王侯,除了人丁稀少之外,也和士族传承有关,立功的官员多为大士族出身,为这些人封侯,对于士族来说却是强制分族,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存着分化士族的想法,很少有君王给士族官员封侯,姬越却不一样,她认为军功封侯是一项很好的举措,侯爵虽然是世袭制,但传承却是她说了算,传个一两代废爵是常规操作,也避免了军职泛滥,将领之间互相不服气的情况,你是侯我也是侯,论高低还是按军职来,想升军职继续立功,这就符合她的利益了。
  海鹰从船上下来没多久,就被戚继光叫了过去,两个人的军职不分高下,这也是姬越的一个平衡,但军中也讲资历,水师是戚继光一手带起来的,海鹰作为后来者自然也要尊敬戚继光几分,这就是人情世故了。
  水师的操练有别于步军,主要是在船上,这种操练下午才会进行,早上一般是跑步和军操,海鹰穿过军营时看到好几支水师营从他面前跑了过去,黑黑瘦瘦的渔家兵来的时候还是一副麻杆样,但凡在军中待了一段时间的,黑还是黑,但至少看上去精壮了许多,黑脸上的红润不明显,但眼里的精气神还是很足的。
  海鹰特别喜欢看那些麻杆兵来到军营之后战战兢兢不敢多吃一口饭,没多久就养出一身匪气的反差,是了,水师和步军需要的士气也不一样,征服无边无际的大海需要的不是常规军队的服从隐忍,而是匪气、狼性和征服一切的野心!
  戚继光让海鹰来看的是朝廷近来特别批下的投火机,整整齐齐的一千台投火机立在校场上,给人的感觉很威严,海鹰知道投火机,机械的本身没什么新奇,改良的投石机而已,但投火机附带的藏火石却是所有将军的心头挚爱,尤其是水师!
  藏火石看上去巴掌大小,圆形,是一个个粗陶模样的石头,上面凸起一个端头,打了个小洞,由细麻绳串成长长的一串,五十个藏火石一串,到了要用的时候解下一颗放进投火机的凹槽里,扯出里面的火线点燃,同时投射过去,一只巴掌大小的藏火石能把一艘小渔船炸个对穿!
  虽然这种威力对于步军战场的实际意义不大,最重要的作用是炸响时吓人一跳,加大分量去炸城楼也不现实,毕竟打下来还要自己修的,那些只会举盾的异域战兵,多用点石头就能砸得抱头鼠窜,实在不必要用上藏火石这样珍贵的东西。
  这些高端战力就应该被用在海域战场!
  海鹰看得眼热,几步走到戚继光面前,急忙说道:“将军,这些投火机……”
  戚继光笑了笑,说道:“你不要急,这只是第一批,一共三千五百台,足够我们将所有的战船都匀上。”
  海鹰更加兴奋了,却没有和戚继光扯皮的意思,虽然是他们两个共理水师,但实际上并不分兵,五万多号人没有真正意义上属于他的私兵,但每一个人却听他的指挥,目前来说,戚继光和他的目标一致,也不到争权夺利的时候。
  海鹰很快稳了稳心神,敏锐地说道:“是不是陛下要和海上的小国开战了?”
  朝廷使者来时,戚继光也是这么问的,对于军中将领来说,打仗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反而是晋升的台阶,不可多得的机会,和一切好处的来源。
  朝廷使者是个三十来岁的儒雅官员,听了这话笑起来,只道:“陛下有意在寿辰时大开国宴,以往那些没资格觐见的海上诸国,还要请水师送信。”
  戚继光明白了,陛下的生辰在十月,如今已是九月了,赶得上朝贺的小国就算运气,如若赶不上,就能治他们怠慢宗主国之罪,到时候想和哪国开战都出师有名,这也是让他做好战备。
  听完戚继光的复述,海鹰也很高兴,但据他所知,东瀛人早在八月时就派遣使者准备国礼朝贺了,虽然姬越年年不理,但东瀛国年年送礼,对这位天子尊重至极,从不慢待。
  戚继光却摇摇头,对海鹰道:“我以为,陛下这次如若开战,必是东瀛无疑,东瀛外王内皇,逾制久矣,想要抓到把柄并不困难,且如今海上诸国以东瀛为盛,若要威慑一方,从无杀鸡儆猴之理,杀猴儆鸡才是正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海鹰的眼里闪过一丝凶狠的光芒,露出极具野心的笑容来。
  戚继光猜得没有错,如果让姬越选一个小国作为威慑,那必定是东瀛了,海上诸国实力不算强盛,她打个琉球也不会让诸国恐惧,并且打下东瀛,封了海鹰,有第一个侯位作为先例,她才好将卫青霍去病韩信那些军功赫赫的将领们一并封赏,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打东瀛都是最好的选择。
  姬越将手中关于水师操练的奏疏卷上,喝了一口热茶,余光瞥见又重新坐在角落里的张异,心情顿时舒缓了许多,又批阅了几份奏疏,就到了饭点,见张异收拾纸张笔墨要退走,姬越忽然开口道:“下午还有别事,一起用膳吧。”
  张异还在收拾东西,他压根没以为姬越是在和他说话,无论是丽夫人,魏悬,还是樊春,甚至是端茶倒水的婉儿,都比他更有存在感,姬越不得不说了第二遍,还叫了一声张异的名字。
  张异手里的砚台都颤了一下,官服顿时被墨汁染黑一片。
  第105章 那片刻的温柔
  和臣子一起用膳倒不是外人所想的那么庄重, 多个人多双筷子罢了,姬越平日里对吃食不大上心, 也极少饮酒,如今过了长身体的年纪,饭量也较为正常,只是她吃到一半时才想起来距离不远的张异,思索片刻,放慢了动筷的速度。
  张异食不知味,他平日里虽然在明光宫一待就是一天, 也经常被留饭, 但从来没有在明光宫直接用过膳,他思索着自己这些日子在君王面前的表现,连思维发散一些都做不到, 毕竟上次在椒室偷偷绘画就已经快要把他给吓死了, 觊觎君王这样的罪名不是他能担得起的,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的心思被发现, 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面君了?
  张异脸色微白, 几次看也不看用筷子去夹汤,虽然神情还是如往常一样平静,但姬越已经观察了他许久,对于姬越来说,注意一个人不需要掩盖,她看了看张异,便放下筷子问道:“未离可是抱恙在身?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未离是张异的字, 友人之间通常不直呼其名, 而是称字, 长辈和上位者却可以随意,姬越一般是直接叫张异,但在张异再次来明光宫就职之后,姬越就自然而然地改了称呼。
  张异连忙也放下筷子,见他还要起身,姬越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朕只是询问几句话。”
  张异这才坐了回去,如今新式的桌椅板凳在曲沃很是流行,但也有一些较为守旧的人不愿意改变跪坐的习惯,张异就是其中之一,他习惯了跪坐,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反而会让他感觉不舒服,更何况他如今整日待在明光宫中,跪坐是一种可以随时跪直起身然后拜伏在地的姿势,但坐在椅子上大喇喇地直着两条腿,到了要行礼的时候还得站起来再拜,十分不尊重,故而他并不喜欢。
  但他却喜欢极了姬越坐在雕龙画凤的黄铜座椅上时,那副睥睨一切的模样,只是他从来不敢多看,生怕一个眼神就泄露心思。
  姬越经常一整天坐着批阅奏疏不说话,平日里也比较少言语,这是必然的,君王孤寡不是说说而已,难道姬越能够找个宫人随意聊上一两个时辰?天子难得开口关心他,虽然说了他难看……张异也不知是喜是涩,低垂着眸子道:“臣谢陛下关怀,臣身体无恙,只是近来有些少眠,白日里精神不济,让陛下担心了。”
  话说完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他真是痴傻了,陛下多半只是随口关心一句,他哪来的脸面说什么让陛下担心的话。
  姬越却立刻接过了话头,再次关切道:“怎么少眠了?近来秋风渐寒,是不是被褥薄了?”
  张异低着头,思绪纷乱,随口把那只经常深夜喵喵叫的小黄猫推出来搪塞,他总不可能说近来他夜夜做梦都在明光宫加班。
  加班是真的加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经常会梦见自己和陛下待在一起,但哪怕是在梦里,他都谨守着臣子的本分,只除了梦里的他不再认认真真做事,而是坐在原地对着陛下的侧颜发呆。
  恋慕一个至高无上的人并不苦涩,他走在街上,会想起她颁布的政令,他站在朝中,知晓她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回到家里,夜夜做着一点属于他的迷梦,他从不敢奢想太多,甚至于连后宫三千人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位置都没有想过。
  那距离他太遥远了,他比陛下大七岁,容色也没有美到能够掩盖年龄的地步,他身上有几处伤疤,是幼时习武所留,就算不留伤疤,他也无法和那些自小浸泡药浴养出一身凝雪肌肤的士族郎君相比,他有才华,但写不出魏白那样瑰丽仙灵的赞颂诗,他习武多年,也从未上过战阵杀个七进七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臣子,本该平平淡淡过一生。
  然而就在此时,姬越忽然露出了一副……非常虚假的感兴趣的神情,问道:“未离家里还养了猫?那东西朕见过,是不是很凶悍。”
  张异却没有发觉,毕竟他也没抬头看姬越脸色的胆子,听了这话虽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臣养的那只猫并不凶悍,只是待人冷漠,不喜被近身,唯有喂食时亲热。”
  姬越其实没见过猫,也不知道猫的习性,只是有一次听宫人说起媚娘怕猫,便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东西应该比较凶悍,出于一点不可言说的心理,她硬是把养狗的经验往猫身上套,和张异说了许多养宠的道理。
  听着梦寐中的君王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和他说话,仿佛、仿佛很喜欢他似的,张异魂不守舍,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反正姬越看着他红红的耳朵是满意了。
  一顿饭硬生生吃了大半个时辰,姬越才放过可怜的小太史,神清气爽地批阅奏疏了。
  距离姬越的生辰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晋土之中自然风平浪静,唯有那些被临时要求朝贺海上诸国人心惶惶,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其中以东瀛最为恐慌,因为就在两天前,晋国水师再一次在东瀛之滨演武,威势震天。
  更令东瀛王恐慌的是,他登基之后没多久就把朝中那些和海贼牵连的大贵族处理了一批,但保留了一部分倒戈向他的人手,还有一些本就是他的人,这一部分贵族除了劫掠,还都有自己的走私船队,这些日子被极有针对性地处理了,动手仍旧是晋国水师,财富折损是小事,但海鹰的报复之意已经如同展露爪牙的凶兽,再不遮掩。
  人与人的观念是不相通的,东瀛王以为海鹰重在报复,思索着要不要壮士断腕,却没想过一个海贼出身的杂种竟然有取他代之的可怕野心,东瀛的王室毕竟安逸太久了,国中又极重上下尊卑,看待一些他们所认为的下等人自然而然带有几分傲慢,莫说是海鹰,哪怕是晋国君王,东瀛王都觉得她不会轻启海战,毕竟东瀛水师身经百战,晋国水师才组建几年?
  姬越准备给东瀛王一个惊喜。
  九月底的时候,曲沃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说事情本身不大,是因为基本没有人员死亡,但要说事情小,被吓得抱头乱窜的晋宫宫人并不答应。
  诸葛亮的少府炸了。
  字面意义上的炸了,自从霍去病献上火药配方之后,诸葛亮就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火药研究上,他有极为敏锐的感知力,认定这种配方简单的玩意儿在未来必将拥有主宰时代的能力,藏火石只是他研制出来的一部分成品,也可以说是失败品。
  诸葛亮花了几年时间,试过无数配方,近来又突发奇想,使用铁壳包裹新式火药,在密封的铁壳内又混杂了尖锐的铁钉,分量也越搞越大,最后弄出了一个叫霹雳球的玩意儿,只是头一次试燃,就把半个少府夷为平地,如果不是诸葛亮较为谨慎,平时试验都会清场,这次给少府造成的损失就太大了。
  霹雳球爆炸的时候正是午时,许多人都疑心是晴天响雷,姬越那会儿正在例行骚扰、例行关怀臣子,听见那声爆炸时下意识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张异抱在怀里。
  可怜张异被抱着,脸红得像喝醉了酒,整个人摇摇欲坠,看上去都要爆炸了。
  后来少府的人来报,说是诸葛亮在试验新品,威力惊人,生生把半个少府夷为平地,姬越立刻就把怀里的人忘了,连忙让人把少府召来,她想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玩意儿造价几何,能不能量产,能不能长途运输,能不能保证配方不外泄。
  诸葛亮当时离得稍微有些近,人在厚实的铁板后面,但耳朵差点没给震聋,虽然没聋,但他的世界也安静了很长时间,才隐隐约约听见声响,姬越传唤得急,结果人来了又很难沟通,必须像对着七八十岁的老人那样扯着嗓子在耳边喊才能让诸葛亮听清楚,偏偏他自己还把声音放得特别大,生怕别人没听见。
  交流了几句话之后,姬越就颓了,还是张异醒过神来,连忙给两人递过去了纸笔,才让这场本该载入青史的对话磕磕绊绊地进行了下去。
  据诸葛亮交代,他事前根本没想过能有这样的效果,装填进铁壳里的火药也是最普通的新式配方,就是藏火石里用的那种,如果说一定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剂量大了一些,铁壳的密封性强了一点,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其他的细节,他得慢慢回想,毕竟近距离接触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的耳朵伤了,脑壳也有些嗡嗡的。
  姬越表示很理解,见诸葛亮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又极为贴心地把人送到门口,连行礼都免了。
  诸葛亮走后,张异收起纸笔坐了回去,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看上去其实有一些失落,经历了这几日的骚扰、这几日的关怀,他其实有了一些猜想,但在看过姬越对待看重的臣子时那副亲切温和甚至有些谦让的模样,他知道自己的猜想终究只是奢望。
  张异闭上眼睛,让自己忽略先前陛下抱他时的那片刻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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