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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本朝皇帝近几年已经不大选秀了,但是拟定殉葬名单的?旧例未废。惠妃娘娘代行皇后之职,每次还是会?照例来乾清宫走一遭。
  天子近臣,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揣测圣意?。揣测得好与不好,往往就是升迁的?关键,有时甚至是保命的?关键。
  上头?,皇帝话音刚落,张荦就扑通跪下,已然猜到了皇帝此时提殉葬的?意?图。
  惠妃与兰嫔同属于了六皇子阵营,等到徐氏势力?一去,湘王一倒,六皇子的?赢面就更?大了,更?何况皇帝一直心属祁澹,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
  而今中宫虚悬,所以?就有了惠妃和兰嫔,以?后谁更?适合当太后的?问题。皇帝在徐太后的?阴影下长?大,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有个强势的?母后。
  兰嫔本来不染是非,无欲无求,可惜的?是因为徐党的?煽动弹劾,有些言论说?她与张荦走得极近,皇帝本来并不太在意?此事,更?加猜不到自己的?妃子能和个太监暗生?情愫,他根本就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但若说?兰嫔与张掌印为权势勾结,这?还是极有可能的?,如果再加上惠妃恰到好处的?适时挑拨,很容易就能使皇帝对兰嫔心生?忌惮。
  武帝‘立子杀母’的?故事,皇帝从?小就在史书?上看过,‘主少母壮’,祁澹又与兰嫔关系亲近,难保日后不会?对养育恩重?的?蓝芷言听计从?,这?些都是隐患。
  所谓嫔妃殉葬,一方面是残忍的?旧制,另一方面也是统治者防止外戚干政的?有效手段。皇帝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当年徐太后能在先帝的?殉葬名单里,是不是就能少了很多无休止的?斗争?
  所以?,皇帝是在告诉张荦,兰嫔已经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了,只要他想,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除掉。
  一人之下的?张掌印,终是免不了被那‘一人’猜忌的?命运。
  张荦忙磕头?,涨着脸道:“湘王殿下素来敬顺,对皇上孝景有加,若真有悖逆之行,定也是受奸人胁迫,无奈参涉罢了。若说?风光霁月的?湘王狼子野心,谁会?信呢?又不是奴才这?等在坊间声名狼藉的?小人。”
  他说?到后半句时,语带戏谑,逗得上头?的?人也展颜大笑起来,“哈哈哈——,锦年没有看错人,你小子是个聪明?的?。”
  苏贵妃临终前说?,‘费尽心机除掉一只狼,不过是又养大了另一只’。帝王权术,不会?让这?样的?事出现,苏党已灭,徐氏也只剩回光返照,那些能威胁到皇权的?势力?都将覆灭,张掌印也就没有他存在的?价值了。
  狼子野心的?阉狗胁迫皇子发动宫变,这?样膝下单薄的?皇帝能保自己儿子一命,祁溯或圈禁或流放,可以?不被处死;而张荦作为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万死难辞其咎,皇帝还能借机削弱阉党的?势力?,一举两得。
  阉党,皇帝默许陈锦年一手培植出来的?势力?,诞生?的?使命就是替皇帝服务,如今要灭亡也该是为皇帝服务。有用则留,无用则弃,此方为帝王之术。
  皇帝望着底下那个跪成一小团的?人,“年纪轻轻能到今日之位,不容易吧?你倒没有怨言?”
  “能为皇上效命,是奴才三生?之幸,奴才无怨无悔。”张荦恭敬地叩首,“只求事成之后,皇上能留奴才一条贱命,奴才想出宫看看。”
  皇帝选择此时跟张荦把?话挑明?,本就没打算背后玩阴的?,张掌印风里来雨里去为他赴汤蹈火,临了放弃权势、背负骂名,竹篮打水一场空。
  上位者漏漏手指缝,能给这?个太监留一命,实在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出宫?”皇帝颔首应下,又徐徐望向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可宫殿外漆黑一片,除了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似乎什?么都望不到,“得空可曾去看看你义父?”
  皇陵离王宫不算远,一两日的?路程,张荦出宫办事,顺道看过几次陈锦年。
  原以?为这?个曾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司礼监第一人,离了王宫少不得要添几分落寞憔悴,可陈锦年看上去似乎跟在宫里没什?么差别。
  他穿着一样的?灰蓝褂子,天不亮就起,夜很深才睡,每日对着皇城的?方向虔诚祷拜。除了再没有繁冗的?宫务要处理,他每日活得跟在宫里,别无二致。
  张荦跪在地上点头?,“去看过几次,义父他身子骨还算硬朗。”
  “那就好,就好……”皇帝低喃着,拖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张荦见状忙上去搀扶,并很有眼力?地给他披了件外褂子。
  皇帝接过时,拍了拍他的?手,“除了锦年,也就你最尽心。”
  张荦福身答道:“义父离宫前,嘱咐奴才,要照顾好皇上。”
  皇帝长?吁一口气,用不需要人回答的?音量,自言自语:“这?偌大的?王宫,上万人都喊朕主子,却?只有一个锦年,捧出一腔真心待朕,可惜啊,还是被他们逼走了。”
  张荦抬眸,望着那个默默走向蟠龙宝座的?明?黄身影,年近半百的?天子,再怎么顶天立地,走路也像寻常百姓家的?老人一样,腰有些弓了。
  他一步一顿,缓缓迈向独立高?处的?龙椅,衬得窗外的?夜风,孤独又凄凉。
  *
  众人跋涉一路,历经繁琐的?奠祀礼节,终于抵达了太后停灵的?皇家寺院,待明?日正式下葬,行完封陵仪式,才打道回宫。
  入夜,大家都在屋内休整。
  蓝芷攥着茶杯,神色紧张地坐在灯下。
  不多时,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她忙起身冲到门口,一荆钗布裙的?女子,正对她浅笑。
  当初大行凤驾来寺院停灵,白荼请旨出宫,前来侍奉香火,如今两人已大半年未见。
  曾经那个穿着考究、妆发精致的?东西六宫宫花,似乎大变了一个样,消瘦不少,衣裙也透着简朴单调,好在她还是笑着的?。
  蓝芷拉她到桌边坐下,迎春会?意?地关门退出去,静静守在檐下。
  另一边,孙喜来与她隔着门框而立,时不时地扬起眼缝打量,“迎春姐姐,你冷吗?”
  迎春不语。
  “饿不饿?供桌撤盘的?时候,我偷偷藏了块一口酥,你最喜欢吃一口酥了。”喜来奔着手将糕点递过去,回应他的?只有绕着指尖飘旋的?微风。
  他等了许久,手臂都抬酸了,暗自将一口酥塞进?自己嘴里,嘟嘟囔囔:“烦人的?老和尚念了一整天的?经,我到现在脑瓜子都嗡嗡的?。”
  迎春不理。
  喜来安静了没多会?儿,又道:“迎春姐姐,你累吗?今日又是叩拜,又是赶路,还要忙一堆琐事,姐姐肯定累了吧?”
  迎春无言。
  喜来喋喋不休:“迎春姐姐,要不你先回屋休息吧,主子这?儿有我候着就行。”
  迎春终于侧头?瞥了他一眼,冷淡的?眼神看不出情绪,似乎还透着点凶光,骇得喜来口中的?糕点鲠在喉中不上不下,都忘了咽下去。
  然后她转身走了。
  喜来望着她的?背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怎么就管不住嘴呢?天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迎春姐姐性子喜静,他话这?么密,可不得讨人嫌吗?
  孙喜来正在垂头?懊恼,没注意?,手里猛然被人塞了什?么东西。
  他一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迎春的?表情,她就又步履匆匆地转身了。
  喜来扬了扬手中的?皮革护膝,“这?是特地给我做的??”
  近日磕跪膝行的?场合颇多,正觉得膝盖受不住,这?护膝周到体贴,来得也太是时候了。
  迎春听到那猴子喜出望外的?叫喊,停住了脚步,“闲来无事,见主子在做,跟着学打发时间。”言罢,扭头?钻回了房间。
  独留喜来一个人在风里咧开了嘴,笑了半天没合上。
  一墙之隔处。
  蓝芷捏握着白荼的?手,问道:“怎么样?”
  白荼点头?,“是个小丫头?,一切都好。”
  “太好了!”蓝芷不禁有些激动,她知白荼此行艰辛,离宫前给了不少银钱,本还想托人在外照料,但被白荼拒绝了。
  因为白荼怕牵扯太多,让人知道兰嫔娘娘私帮宫女偷偷生?子,这?是违反宫规的?大罪。原本女儿酥之事,白荼就一直觉得对蓝芷有所亏欠,怎么还能连累她呢?
  白荼的?兄长?没有帮她,得知自家妹妹做了丑事,还异想天开地要将孩子生?下来,吓得兄长?连夜搬家逃走,从?此与这?个妹妹断了亲。
  虽然凉薄了些,却?也是人之常情,这?般离经叛道之事,一朝被捅破,全家都会?被连坐,兄长?自己逃了,倒也省得白荼再担心连累亲人。
  她将女儿寄养在隔壁尼姑庵,准备日后回了宫,将攒下的?月例偷偷汇给庵内的?老姑子,请她代为抚养女儿。
  白荼兴兴与蓝芷说?了许多养儿的?趣事,倒是那些无人知晓的?艰辛被她一语带过。
  那双曾经乌溜鲜亮的?大眼睛,被岁月匆匆染上了血丝,暗淡得像是煮熟的?鱼目,还好,当她谈及襁褓中的?丫头?时,瞳孔里还能隐隐泛出一丝光亮。
  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要为自己觅得如意?郎君的?小宫女,梦破灭了,可就算她这?一生?都无法摆脱困锁深宫的?命运,但她的?女儿做到了,她生?命的?延续,是自由的?。
  “辛苦了。”蓝芷轻轻抚她鬓边的?发,声音有些发颤,“白荼,你能走出去了。”
  “嗯?”白荼愣怔地看向她,有些诧异。
  宫变事关重?大,蓝芷不便多说?,只是告诉白荼,会?再将她调回未央宫,明?日回宫之时,要她紧紧跟着自己。
  白荼觉得女儿酥之事,是她亏欠蓝芷,同样,蓝芷也觉得自己亏欠白荼,毕竟若不是因为她,祁溯也不会?居心叵测地接近白荼。
  蓝芷其实一直想补偿白荼,她不希望那双鲜亮的?眼睛黯淡下去。
  张荦答应替湘王背谋逆的?锅,皇帝也答应他假死逃生?,表面上张掌印名利尽失,其实倒也算是求仁得仁。
  他本就欲寻机离开王宫,如今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趁乱带姐姐一起离开。兵戎相见,刀光剑影,死几个妃嫔或是被掳走几个宫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明?日,想要问鼎那座城的?人,将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想要逃离那座城的?人,将不顾一切地冲出来。
  第42章 尾声(二)
  浩浩汤汤的仪仗绵延千里, 到朱漆大门口骤停,各位主子要换乘轿子进宫。
  兰嫔与惠妃同乘了一辆马车,方一掀车帘, 就见先下车的惠妃跟庄妃在一旁闲语。
  今日?大家都穿着孝服,发髻也束得简朴, 少饰金玉。庄妃作为徐太后的亲侄女, 却带了一支款式惹眼的凤尾金钗。
  惠妃盯着那金钗打量片刻,“姐姐的这支钗,是皇上当年?赐的吧,特意命工匠打造, 全后宫独一份的恩宠, 怪不得直至今日?, 姐姐还戴着。”
  庄妃没有?接话, 淡淡看?了惠妃一眼,就径直上了自?己的轿舆。
  受了冷遇,惠妃娘娘倒也不见半点气恼,反倒望着庄妃远去的身影, 嘴角半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太监们扛着龙辇、仪舆在前, 而后是各宫的太监宫女, 所?有?人规行矩步, 跨过一道道高门, 穿过一重重红墙,次序往宫内行。
  甫一进奉先门, 最前头?的龙辇忽然不动了, 后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四面八方就涌出了持枪鹄立的铠甲士兵。
  病重下不来床的湘王殿下一身金甲,骑着高头?大马, 手勒缰绳,缓缓堵在了队伍的最前端。
  骑在马上的他,高大提拔,终于能与天子比肩。
  他平视那个?窝坐在龙辇上的人,中气十足道:“父皇,您老了。江山重担该由儿子为您来挑。”
  皇帝只是默默觑着他那双看?上去杀气十足的鹰眼,没有?说话。
  祁溯提起剑,睨向自?己的父亲,“只要您愿意主动禅位,儿子可以让您去鹤鸣山潜心修道,做个?快乐的老神?仙。”
  皇帝轻轻嗤笑一声,这小子到底还是太嫩,眼中再?怎么武装狠厉,还是比不得他母亲半分。
  他缓缓吐出四个?字,“痴儿说梦。”
  下一刻,紧跟在队伍后列的锦衣卫撕拉一声掀掉了身上的孝服,亮出锋利的兵刃,挡在天子身前。
  祁溯也不甘示弱,一声令下,宫墙四围的士兵高喊着号子,气势汹汹地?冲上来。
  一时间,刀剑相?抵,电光火石。
  方才还严整的仪仗队伍早就乱成一团,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们哀嚎哭泣,抱头?鼠窜。
  蓝芷看?准机会?,拉起白荼的手,一路躲避刀剑,往侧门走?。
  侧门外?,张荦提前安排好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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